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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軼之……你拿上這個,去兗州奉符縣……長楫樓……尋為父的摯友,他……名叫宣臻,屆時……他會安頓好你……”

    竹屋中床榻上,男人相貌望之尚未至不惑,卻已形容枯槁、氣若游絲,伸出來的手幾乎瘦得皮包骨,顫巍巍地將一只青玉鐲遞給榻邊跪著的少年。

    “這鐲子是你兩歲生辰時……他所贈,那時……他不過十四歲,小小的一個人……自己出來闖蕩……”

    少年接過玉鐲,沉聲問:“宣臻……可是去歲冬日受傷來此的那位?”

    男人吃力地小幅度頷首,最后握了握少年的手,緩緩闔上了雙目。

    因父子二人隱居山野,四鄰唯有一老伯前來吊唁,又助程軼之賣了耕牛以置辦棺槨,少年往后院取了鋤耰畚鍤,將亡父瘞埋停當,十陌紙錢紛紛揚揚,其后一番哭靈,自不待言。

    程家清貧,赗賻甚薄,老伯也渾不在意,聽聞程軼之欲往兗州,便連那幾兩碎銀也待推拒,然程軼之委實堅持,遂只得收下。

    出了熱孝,少年便負著個幾乎空空如也、唯有幾貫孔方兄與一點子干糧的粗布褡褳,徒步行于官道之上。

    時值太平之年,便縱有些宵小覬覦程軼之腕上玉鐲,可見他眉目冷峻、身形高頎,便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二十日后,離長楫樓不過二里之遙時,程軼之去河中沐浴后將自己打理干凈,又用最后一點盤纏去成衣鋪子買了身新衣,望向鏡中,思緒卻悠悠蕩蕩回到去歲那個初見宣臻的風雪夜。

    ——

    是夜,程父扶著個鮮血淋漓的緅衣男人進來,男人垂著臉,銀粟落在他鴉墨的鬢發與削薄的肩頭,未佩刀劍,唯有指間握著柄短匕。

    程父將男人扶到榻上躺下,又喊程軼之抬了熱水來,剛要為他清理傷口,卻被男人抬手按住,低聲道:“不勞程兄,我自己來。”

    程父素來知曉他脾性,便只是無奈搖頭:“也罷,愚兄便在隔壁,有事喚一聲便好。”

    言罷,程父往門外去,行至門邊時卻見程軼之還木樁子似的杵在原地,便有些哭笑不得地踹了他一腳:“傻愣著做什么,出來。”

    程軼之猝然回神,勉力將視線從男人寒星般熠熠的眼眸上移開,跟在程父身后走出去,闔門時又如鬼使神差般回望一眼,正見男人褪了身上窄袖勁裝,露出霰雪似的后頸與肩脊。

    屋外雪虐風饕,無星無月,可一燈如豆之下,那肌膚華光流轉,竟仿似比月輪還要明凈皎潔。

    ——

    翌日雪霽,暮色四合,程父帶著程軼之去敲了敲隔壁的門:“臻弟可起身了?”

    房中人聲音若珠玉琳瑯:“程兄請進。”

    父子二人入內,見男人坐在榻上,程父遂對程軼之道:“昨夜多有不便,還未來得及介紹,這是你宣臻叔叔,昔年機緣巧合之下與為父結識,雖多年未見,但與為父乃刎頸之交。”

    又轉向宣臻笑道:“這是犬子程軼之。”

    宣臻頷首,隨口問道:“令郎今年……”

    “……十九,”程軼之忙不迭道,“我十九歲了。”

    宣臻有些意外地打量著他稚氣未脫的眉眼,尚未開口,便見程父拍了下程軼之后腦,笑罵道:“胡言亂語什么呢,你看你有十九歲的模樣嗎?還不快叫叔叔。”

    程軼之望著榻上雪膚紅唇的宣臻,只覺怎么也開不了口喚他叔叔,只能悶葫蘆似的行了一平輩禮,程父不由吹胡子瞪眼:“你該行晚輩禮!”

    宣臻笑了笑,抬手止住程父:“不必了,賢侄……大抵有些認生。”

    程父早年喪妻,鰥夫養育幼子并不容易,是以程軼之甚少悖逆于他,今日卻不知何故梗起脖子來,程父雖納罕,卻也懶得管他,只是對宣臻正色道:“臻弟可還在鳴玉山莊?”

    見宣臻點頭,程父雙眉深鎖,語重心長道:“此番不過恰巧被我撞見,尚不知你這些年來又傷過多少次……你當知曉,這般刀口舔血的日子究非長久之計。”

    宣臻道:“程兄勿慮,我亦不欲為鳴玉山莊做一輩子殺手,待我安定下來,便傳書程兄,你我小聚一番。”

    程父這才放下心來,正待再同宣臻暢敘,卻聞得足音漸近,其速急于星火。

    一苔綠衣衫的男子疾步走入,甚至并未注意到程家父子,徑自沖到宣臻身側,嗅到他身上還有傷口未愈而殘留的血氣,幾乎急紅了眼,直接在他身前蹲下:“阿臻上來。”

    宣臻只是將手搭在他脊梁上,抬眸對程父道:“昨夜多蒙程兄收留,我該告辭了。”

    程父雖不識得榻前男子,卻瞧得出來他與宣臻很是熟稔,便也不再出言挽留,只道:“臻弟多加保重。”

    宣臻抱了抱拳,可他有傷在身又筋骨清秀,使得這一個江湖氣十足的手勢也像撫琴折花。

    他對身前人道:“扶我便好。”

    那男子自然想背他,還欲再勸,可宣臻掠過去一眼,便教那人無奈又心疼地攙起他手臂搭在肩上,一手摟住宣臻腰身,對程父頷首致意后便緩緩往外去。

    程軼之凝視二人愈走愈遠的背影,宣臻今日穿的是程父的舊衣,柔軟的瓷秘色長衫被緞帶束出窄韌的腰肢,哪里像個游離在生死邊緣的殺手,分明更像詩禮簪纓之族養出來的嬌貴公子。

    ……宣臻。

    程軼之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宣臻。宣臻。宣臻。

    ——

    正當程軼之在成衣鋪子中出神時,長楫樓中庭內,周示將腕上青玉鐲褪下,小心翼翼擱在一旁,而后便開始輕柔搓洗盆中的花素綾衣袍。

    這樣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戴青玉鐲其實難免違和,而更違和的當屬周示對待那鐲子的珍重態度。

    宣臻揉著眼睛走出房門,外衫松松垮垮,一副海棠春睡未足之態。

    周示轉頭笑:“阿臻醒了?我在灶上熬了碧粳粥,再等一刻鐘便好。”

    宣臻尚有些睡眼惺忪,嗓音也含糊:“我雇了錢嬸洗衣做飯,你怎么總攬她的活計?”

    周示十指泡在水中,占有欲幾乎按捺不住:“從來都是我為你做這些,錢嬸負責樓中其余人的便好了。”

    見宣臻不答,周示又笨拙地補充:“錢嬸她……她不曉得你的口味。”

    宣臻方待開口,卻見小廝阿灃跑過來道:“宣先生,外頭有個小郎君說要找您。”

    是了,雖則長楫樓是家裝潢古樸的二層客棧,可奉符縣中人并不稱宣臻為“掌柜”,只覺這銅臭味的稱呼沒的玷辱了這風雅出塵的人物,故而只不倫不類地喚他“先生”。

    宣臻便整了整衣衽要往大堂去,周示急忙道:“阿臻先喝點粥,不然又要胃痛。”

    宣臻不耐煩聽他啰唣,兀自足下生風,將周示拋在身后。

    見到規規矩矩站著的程軼之時,宣臻只覺他有些面善,可畢竟已過一載,又唯有一日之雅,倒難以將他與去歲那少年對上號。

    直至程軼之遞上那青玉鐲,宣臻方豁然開朗,見他生麻覆額,便神色肅然道:“程兄他……”

    程軼之搖頭:“先考數月前罹患急病,臨去之前,將玉鐲交與我,囑我來尋……你。”

    宣臻乍聞義兄與世長辭,心頭亦是沉重,拍了拍程軼之肩膀聊表哀思,繼而發現眼前這個不過十五歲的小郎君,已比自個兒高出半指了。

    可他卻未曾察覺,自己掌心覆上程軼之肩頭時,少年乍然被雪松香溫柔包裹后變得拘謹僵硬的身體。

    宣臻道:“你可先在長楫樓住下,若有更好的去處,亦可隨時離去,待明年程兄祭辰,我與你一道回去省墓。”

    程軼之自是無有不應,又有些拘謹地將鐲子往前送了送。

    宣臻漫不經心地擺手,轉身往樓上走:“送出去豈有收回之理,這玉鐲你留著,自行處置便是。”

    可他未出兩步又回身:“對了,你叫程……”

    “程軼之。”

    宣臻淡淡頷首:“軼之。”

    在宣臻看來,不過是“長輩”對“晚輩”的稱謂,可程軼之心有雜念,登時耳根泛紅,垂在身側的雙手都不知該往何處安放。

    宣臻已轉過階梯走上了二樓回廊,程軼之癡癡望著他的背影,眷戀地嗅了嗅身前殘余的一縷雪松香氣,心下又偷偷地、于禮不合地直呼他的名諱。

    宣臻。

    ——

    程軼之手腳確然勤快麻利得很,他生怕自己對于宣臻而言乃無用之人,是以每日拂曉即起,灑掃庭除,將桌椅擦得幾乎锃光瓦亮。

    宣臻卻不愿苛待故人之子,這一日程軼之正為庭中花木修剪枝丫,見宣臻朝他款款而來,連忙擱下高枝剪,小卒一般站得身姿筆挺。

    宣臻唇邊浮著點淺淡的笑意:“你從小洎大可有讀書習武?”

    程軼之點頭:“先考曾授我文武。”

    宣臻道:“程兄文韜武略,想來虎父無犬子,但你年歲尚輕,我再為你延師如何?”

    程軼之不動聲色地朝宣臻靠近了半步,有些赧然:“你……你教我不好嗎?”

    宣臻笑意未改:“你當曉得我從前做的什么營生,我只會殺人,不會喂招。”

    程軼之有些氣餒:“……不必勞煩了。”

    宣臻亦不勉強,只道:“書房內藏書劍譜你皆可一閱,只是切勿cao之過急。”

    程軼之還想同他多待一會,可宣臻驀地神色一凜,一把接過斜刺里拋來的長劍,身如飛雁般騰空而起,與來人纏斗在一處。

    程軼之眸底倏然泛起冷意,正欲出手,卻被阿灃一把扯住:“你這是做甚?”

    程軼之擰眉:“自然是……”

    話音如啞掉的焰火,有些可笑地漸漸消弭于唇齒之間。

    不必阿灃再解釋,他也瞧得出來,來人劍鋒離宣臻總隔著將近一尺之距,宣臻倒是不客氣,如電劍尖只往那人衣袂上招呼,每一劍都在那紫皂緞上劃開一道細小的豁口,卻又恰如其分地毫不傷及肌骨。

    程軼之無聲攥緊了拳:“……他是何人?”

    阿灃笑得意味深長:“我只曉得他叫周示,旁的便一概不知了,不過……”

    他伸出雙手拇指:“他和咱們先生,是……這種關系。”

    相對的拇指同時屈了屈。

    “眼下情形早非第一回了,我初來長楫樓時瞧見也唬了一跳,可見多了便知道,周示根本舍不得傷宣先生。”

    “這叫……叫……打情罵俏!對,便是如此。”

    程軼之死死盯著周示腕上的青玉鐲,腦中卻想起另一樁事。

    宣臻并非只會殺人……

    只是不愿教自己罷了。

    庭中二人切磋畢,周示渾不在意自個兒被刮成魚鱗似的衣袂,笑得歡暢:“阿臻厲害。”

    宣臻隨手將長劍擲入樹干七寸,輕哂了聲便往房中走:“下回換九節鞭抽得你皮開rou綻,看你還笑得出來。”

    周示緊跟著他,面容漫上顯而易見的紅潮:“阿臻喜歡什么顏色的鞭子?青色如何?”

    ……

    ——

    入夜,鴉棲寒枝,冷露無聲。

    重重錦帳之內,如凝霜雪的五指有些無助地撈住了一旁垂落的床幔,又被淺麥色的大掌牢牢扣住,青玉鐲抵在身下人的皓腕上,竟不及那肌膚溫潤剔透。

    周示今夜倒似受了什么刺激,動作格外狠厲,宣臻幾乎被搗成一汪春水,平素掐一下他的腰尚且能令他輕一些慢一些,此番也失靈了。

    宣臻迷迷朦朦地想:為何而立之年的男子還能保有這樣好的體力?

    周示見他神游天外,心下縈繞的惶然之感愈發如海潮般席卷而來,迫得他唯有再度加重腰胯抽送的幅度,教宣臻再無余力分神思索旁的,只得揉碎了粼粼眼波,被快意激出輕泣與低吟。

    最后一剎二人齊齊攀上極致,宣臻腰肢柔得堪比月邊深眠的輕云,在被清液沾浥的床褥之上被彎折成不可思議的半弧。

    周示俯身含舐他眼尾奪眶而出的淚滴,宣臻潸泫時越發顯得他容色極盛,大抵美人都以水為骨,濕淋淋地裸裎其軀時,最有羨盡俗人眼的風華。

    周示才偃旗仆鼓的孽根又隱有抬頭之勢,宣臻卻委實無力再承受一回,干脆抬足碾了碾那一大包,嗓音還有些啜泣后的微顫:“……老實點。”

    這一下力道可不輕,可周示吃痛之余,卻反而愈加被撩起渴念來,孽根又被催得膨脹一圈。

    然他心知宣臻疲憊已極,便只得強自按捺住求歡之意,委委屈屈地爬過去圈住宣臻的軟腰,鼻尖在柔膩的后頸上蹭來蹭去,輕嗅宣臻身上的雪松香氣。

    宣臻只覺那硬杵戳著雙臀,燙得他xue眼發麻,便夾著腿想離周示稍遠一點,卻又不慎磨了下那一根巨物,惟聞周示悶哼一聲,又將他勒緊了些:“阿臻莫胡鬧。”

    宣臻:“……”

    他面無表情地闔目試圖忽略那一團鼓囊,周示卻親了親他耳垂,低喃道:“白日庭中那個……為何有和我一樣的鐲子?”

    “那是程毅德之子,鐲子是我送他的生辰禮。”

    周示忍了忍,還是一字一頓道:“他看你的眼神不太對勁。”

    宣臻嗤笑:“他才幾歲?我是他名義上的叔叔,他能如何看我?”

    “那依阿臻之見,我與他……孰優孰劣?”

    宣臻轉過身來面對周示,煞有介事地端詳了片刻:“周示哥哥的年歲都是他的雙倍了,如何與十幾歲正當韶齡的小郎君相較呢?”

    周示向來分辨不出宣臻的真心假意,一時間只覺得不安極了。

    誠如宣臻所言,程軼之比他年少十五歲,擁有更年輕的軀體與相貌,而那只與自己一般無二的青玉鐲更像冥冥之中的某種預兆,要令他苦心追逐才求來的一點點情緣化為泡影。

    周示猛然將腦袋扎進宣臻頸窩:“阿臻……阿臻別不要我,我定愛惜容貌,斷不遜色于他,床笫之間也不會教你不得撫慰……我……”

    宣臻忍無可忍:“住口。”

    周示立馬消了聲。

    宣臻漫不經心道:“鳴玉山莊近日何如?”

    周示訥訥道:“一切如常,可是阿臻,何以要我做新任莊主?”

    “因為鳴玉山莊只殺貫盈惡稔卻逍遙法外之人,老莊主魂歸西天,唯有你能承其遺志,我信不過旁人。”

    周示親親他鼻梁上一點駝峰般的凸起:“那……阿臻怎不親自坐這位子?”

    宣臻靜默少頃。

    “因為我有些犯懶。”

    “……”

    ——

    程軼之已連續兩夜未能安枕,閉目便是周示腕間巧奪天工的青玉鐲,夕光之下明晃晃刺得他額角生疼。

    他推開樺木門,夜涼如水,仰頭便見月明星稀,清光匝地,銀輝盈手。

    宣臻坐在對面屋頂上,手邊置了只荷葉碗,盛著澄澈酒液。

    璧月高懸于宣臻身后,深秋里他只穿了鵲銜枝暗紋的豎領大襟琵琶袖長衫,細葛制成,衣領微敞,袪裼當風,直如蟾宮神只臨世。

    程軼之怔然良久,又疾步轉身回房,再出來時臂彎便多了件厚實的毳裘。

    他飛身躍至宣臻身側,想將毳裘為宣臻披上,卻被宣臻舉臂攔住:“飲酒身熱,我這樣剛好。”

    程軼之卻繞開他胳臂,不容拒絕地將宣臻裹進毳裘中,悶悶道:“容易著涼。”

    宣臻海量,十年的竹葉青飲了一碗又一碗仍未有醉意,只是雙頰暈開一層如飽蘸后再化水的緋色,瞳仁籠起煙靄,又勻了絲絲縷縷的月華。

    程軼之知曉宣臻已在江湖浮沉十數年,便縱他享盡好顏色,望之不過雙十年華,可真正的少年人其實萬萬無從與宣臻相較,他沉凝、溫柔、風雅、蘊藉……

    百月江湖血光、萬卷詩序詞賦,皆蓄于他一眼之間。

    程軼之霎時間心跳如平地驚雷,唯恐宣臻察覺他的腌臜心思,是故深深垂首,掩飾般拿過褐彩詩文壺,卻發現并無多余的杯盞。

    宣臻瞧他窘迫也不解圍,反倒施施然開口:“小孩子喝不得烈酒。”

    程軼之最聽不得宣臻這樣說他,立時急聲道:“我不是小孩子!”

    說著便要將壺中余釀直接飲下。

    其實程軼之瞧得出來,宣臻已品得差不多了,他一壁奢望著宣臻會將荷葉碗分給自己,一壁又為這齷齪癡欲而自我唾棄。

    宣臻既未放任他對壺牛飲,亦未將荷葉碗與他共享。

    他反手從背后拿了只銀槎杯出來:“少飲。”

    程軼之:“……”

    他滿斟一杯一飲而盡,甜綿微苦的滋味在口中迸開,緊隨其后的便是辛辣,還羼雜了山柰、當歸與香排草的藥味。

    程軼之死活不想露怯地咳出聲來,可忍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宣臻焉能瞧不出端倪,慵懶地將雙手支在身后的琉璃瓦上,浸過竹葉青的語調悠長纏綿。

    ——“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

    程軼之艱難地咽下酒水,隨意揩了兩把眼睛,抬頭正待言語,卻見宣臻因后仰而衣領散開,雪堆姑射一般的修頸與鎖骨處……

    有幾點委實令人難以忽視的紅痕。

    程軼之要出口的話戛然而止,噎得他如鯁在喉,嫉妒與自厭在靈臺上聲嘶力竭,分不清哪個更多些。

    他又再次向杯中注酒,握著壺柄的手用力到骨節泛白,直至銀槎杯滿得盛不下了,甚至溢出幾滴,才仰頭灌下去。

    待要再傾注,宣臻卻分出一指虛虛抵住他腕上青玉鐲,令他扣著壺身的五指如當即失了知覺般僵木原地。

    “莫再飲了,回房歇息。”

    程軼之初次沾酒,彼時醺酣之下便生出幾分情難自禁,也敢抬頭與宣臻目光相接了,宣臻肌膚上鋪了層月華,笑時眼中倒映皓影清靈。

    “怎么,覺得我是個老醉鬼?”

    程軼之急忙搖頭如撥浪鼓:“你才不是老醉鬼,你是酒中仙。”

    宣臻:“……”

    他不由失笑:“你若用這本事去哄姑娘,想來明年便能帶個兒媳婦回去祭拜雙親了。”

    程軼之倏地正色:“我不哄姑娘,我只……我……”

    到底年輕,難免熱血上頭。

    程軼之又往前挪了幾分,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其實我……”

    宣臻卻淡聲開口:“程軼之。”

    “有些無法挽回的話,最好不要開口。”

    便在那一剎,宣臻忽地明白周示所言確乃空xue來風。

    若在平時,程軼之大約尚有幾分投鼠忌器,可當下他直欲將胸臆之中萬般心緒盡數吐露。

    “……我傾慕于你,宣臻。”

    宣臻神情陡然寒肅下來,白鶴一般自屋頂翩然而下:“你醉昏頭了,一切俟明日再言。”

    “你分明并不愛周示!”程軼之落后他身后兩步,如同垂死掙扎般道。

    宣臻步履稍頓,隨即便是一哂。

    “可我更不愛你,程軼之。”

    ——

    翌日,宣臻甫一推門,便見后半夜到彼時仍未止息的滂沱大雨將庭中木樨打得左右欹斜,程軼之渾身濕淋淋如落湯雞也似,站在那一雙木樨旁側,辨不清樹與人相較之下哪個更狼狽。

    見了宣臻,程軼之上前兩步,凝著宣臻疏淡的目色,揩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有些充血的喑啞:“我已拾掇好了細軟,打算去鳴玉山莊。”

    宣臻只以為他仍在胡言亂語,即刻否決道:“怎么,嫌命太長,打算早日下去為沈兄盡孝?”

    程軼之遲緩地搖搖頭,一撩袍擺跪在漫過腳背的積水里,向宣臻重重三叩首,字字擲地有聲。

    “這段時日多蒙……宣先生看顧,此后軼之生死皆由自取,先生無任何有負先考所托之咎。”

    “宣……阿臻,我會證明,我對你的感情,絕非年少淺薄的意動。”

    ——

    縱然宣臻特特與周示交代過切勿傷及程軼之性命,卻到底低估了男人的嫉恨之心,程軼之打從踏進鳴玉山莊那一刻起,接受的便是頂頂嚴苛的訓練與考核。

    為苦其心志,痛上七日七夜才致死的陰詭之毒,便在第七個白日給予解藥;血流七日七夜才咽氣的斃命之傷,便在第七個白日包扎止血。

    刑堂、藥司每每研策出新的酷刑、劇毒,往往由程軼之率先體驗過,他在血泊中幾乎意圖咬破舌尖求死時,周示便在不遠處冷眼瞧著。

    瞧著他在最后一瞬放棄尋死的念頭,又繼續拼死咬牙忍耐著。

    最為危險的誅殺對象中將近一半都移交與程軼之,令他每每剛從上一場刺殺的生死邊緣掙扎過來,便要再次趕赴下一程以命相搏的刀山火海。

    最驚險的那一次,他險些與暗殺目標同歸于盡,“尸身”被人草席一裹扔到亂葬崗,在野犬意欲啃食其肌骨時,撐著最后一口氣將匕首刺入了它嶙峋的喉管。

    失血過多令他難以抑制地抽搐起來,冬夜里朔風刮過四肢百骸,冷得仿佛永遠見不到晨間慘白的日色。

    程軼之恍恍惚惚地思量著,宣臻當年……也是如此嗎?一個人凄涼地躺在荒郊野外,離黃泉路唯有一線之隔?

    那怎么行呢……

    如果、如果他再早生二十年,便能保護宣臻,教他只須坐享高床軟枕,直情徑行了。

    程軼之沉浸在對宣臻悲慘過去的設想中,只恨未能將他吃過的苦盡數轉移至自己肩上。

    但實則宣臻乃不世出的文武天賦皆至化境的仙才,老莊主只差將他供起來,十年殺手生涯將他的心腸鍛得越發冷硬,每次出任務幾乎皆毫發無損,負傷不過寥寥數次,其中便包括程軼之初見他那一夜。

    大抵算得上自古洎今最恣意的殺手了。

    ——

    宣臻感念少時程父的慷慨情義,倒也不會放任程軼之死在鳴玉山莊,只是每每詢問周示,得到的都是程軼之安然無恙的答復。

    他親往莊中探看,也只能瞧見程軼之仿佛毫無異常一般修習兵器,翻閱藥典、毒典,抑或做些其余諸如此類無傷大雅的活計。

    久而久之,宣臻便去得少了。

    兩載不過瞬目,某日程軼之驀然辭別了鳴玉山莊,再無人能尋到他的蹤跡……其實也無人意圖去尋。

    他仍背著來長楫樓時的褡褳,里頭裝著從他做殺手那一日起便摘下的青玉鐲,不愿令旁人的、甚至自己的血沾染那鐲子分毫。

    可不出三月,江湖便有一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殺手組織聲名鵲起,為與鳴玉山莊爭奪雇主,其酬金僅索取鳴玉山莊的一半,雖則相當一部分人仍青睞于樹大根深的鳴玉山莊,可這一新組織只費了短短半年便站穩了腳跟,已屬委實鮮有。

    宣臻正拿絹布輕拭手中長劍,聽周示有一搭沒一搭地念叨這些,劍鋒的冷光將他的頰邊映得雪亮。

    他意興闌珊,便隨口問了句:“這同你打擂臺的叫什么?”

    周示一滯,近乎嚼穿齦血般自齒關硬生生擠出三個字。

    “藏、臻、臺。”

    “你名字的那個‘臻’。”

    宣臻:“……”

    ——

    再見程軼之時,宣臻正在書房核驗長楫樓的賬簿,手邊擱了一盅飲了兩口的齊云清露,聞得有人推門而入,本以為是阿灃來添酒,鼻息間卻猝然涌入濃郁的血氣。

    宣臻立時抬眼,卻見程軼之通身血流如注地扶著門框倒下。

    宣臻將手中黑漆描金貂毫筆“嗒”一聲撂到青白釉山形筆架上,漠然道:“我知你起得來,自己滾回去治傷,臟了我的書房記得擦干凈。”

    程軼之雙唇顫了顫,卻并未離去,而是一點一點艱難地挪到宣臻腿邊,掏出衣襟內一沓不染血污的紙。

    “宣臻……這是藏臻臺的房契、地契,還有收到的所有……所有酬金銀票,都給你,快三年了,我的心意毫無改變,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愛你……更想你。”

    “我的一切、一切都屬于你。”

    “求你……讓我待在你身邊。”

    宣臻合上賬簿,既不分與他眼神,亦未接過他手中紙張,無聲少頃,而后抬手狠狠給了程軼之一耳光:“程軼之,我是你叔叔。”

    這一下絲毫未收力,程軼之被摑得偏過頭去,側臉瞬間現出通紅的掌印,可他只是一揩唇角血沫,噙著淚固執道:“你姓宣,我姓程……算哪門子的叔侄?何況……何況你生得這樣美,瞧著明明與我同歲。”

    宣臻眸底說不清是嘲弄還是憐憫地轉而俯視著程軼之,末了狎弄般撫上他的耳廓:“程軼之,你這樣涎著臉送上門來的,我很看不上。我若將你視作床笫間取樂的玩意兒,抑或一條對我披肝瀝膽的狗,如此,你也接受嗎?”

    程軼之聞言神色絲毫未變,仍姿態馴服地仰望他:“我夢寐以求,宣臻。”

    ——

    程軼之平躺在羅漢床上,胸膛處兩粒紅蕊膨脹得詭異,左右各穿著一只戒指大小的金環,下緣均綴著米粒似的小玉鈴,隨著他吐息起伏而泠泠作響。

    宣臻為他涂的傷藥確屬圣品,程軼之身上原本血流汩汩的傷口竟已然盡數愈合,只是這傷藥中羼入了烈性的催情之物,令他腿間的畜生玩意兒腫脹得可怖,昂揚著泌出幾點濁液。

    可細看便會察覺那物什上纏著數條透明的長線,瞧不出什么材質,卻恰好教他不得釋放。

    程軼之已瀕臨失控,他拽著宣臻的袪裼,輕嗅其上的雪松香以請賜一點點撫慰,可仍是禁不住語無倫次地哭泣哀求:“宣臻……宣臻,宣先生……阿臻……求……求你讓我……”

    宣臻赤足坐在一旁,聞言不疾不徐地以腳趾撥弄了下他胸前的圓環,便聽程軼之發出一聲短促的低鳴,伴隨著兩下清越鈴響。

    “軼之,等你回了藏臻臺,也要戴著這雙環,行走時人人都聽得到你胸乳有響聲,夏日著羅衣時……更是瞧得見你此處微微隆起。”

    “等你殺人時,為了不讓人察覺你這發情的模樣,你便將胸口纏起來,只是如此一來或許會更難受,你說好不好?”

    程軼之被他言語戲謔得渾身紅遍,卻只是強自穩一穩聲線道:“好……我還要、要沾染您的氣味……令人人都知道,我是先生的東西……是您的狗……”

    宣臻聞言輕笑,足心碾著程軼之胸前的兩顆紅珠,看他像離岸的魚兒般抖著身子央浼懇求,啟唇時嗓音清凈無塵。

    “程軼之,你可真賤。”

    ——

    數月后,周示從儋州一路星夜馳奔,終于返回了奉符縣,提著宣臻喜歡的蓮葉玫瑰糖糕急匆匆趕去見心上人。

    穿過前頭高朋滿座的大堂,行至宣臻臥房前,正值仲夏午時,門窗卻一律緊閉,周示唯恐宣臻有何不測,連忙一把搡開了深褐的南柏木門,復疾走十數步入了內室。

    內室里兩人相對,程軼之披了件長衫伏在宣臻腿心,腕上環著青玉鐲,口中含著宣臻的白玉傘,而宣臻赤身斜倚著床頭,眼瞳如墨,散落的烏發垂至臀線之上,渾身遍布激烈歡好過的痕跡,桃瓣般的薄唇微張,后庭甬道還潺潺淌著極樂過后的清液。

    恰在此刻宣臻再臨極致,乳白雨露灌進程軼之口中,后者仿若早已習慣般低低嗆咳幾聲后便悉數咽下。

    周示如遭雷殛般怔然立在次門旁,目光從那兩人身上挪到床下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羅衫絲裈上,在酷暑時節冷得顫栗。

    他只覺宣臻縱情的低吟仿若刮骨之刃,輕而易舉擊穿了自己的七竅。

    程軼之一見人影便急忙扯過錦被將宣臻裹好,回頭見是周示,新仇舊恨涌上心頭,便欲上前,卻教宣臻抬手止住。

    宣臻面頰淚痕宛然,方才程軼之纏綿時使出渾身解數磨著他,非要他喚了好幾聲,又是“哥哥”又是“阿軼”,甚或“軼之哥哥”,使得他此刻嗓音滿是恣肆過后的甜濕輕軟:“你先出去,我同他說。”

    程軼之豈肯,可宣臻這般盈盈一眼,他登時色授魂與,思及方才自己的胡茬扎蹭宣臻細嫩腿心時他嬌啞的哽咽,不由得便伸出指腹,力度輕柔地拭了拭宣臻眼尾,溫聲應了句好。

    周示還如雕塑般佇立著,任程軼之從他身側走過也毫無反應。

    直至內室里只剩他與宣臻,周示方艱難卻篤定道:“今日是你刻意教我瞧見的,是不是?”

    宣臻頷首:“是,我無意瞞你,你若無法忍受,你我今后便……”

    “阿臻!”

    周示顫抖著打斷他,走到床前蹲下。將糖糕包袋塞進宣臻指間。

    “你十七歲那年的七月十四同我初遇,到今日已整整十三年,你所有喜惡我都清楚,一個眼神我便曉得你的心意。他程軼之算什么東西……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小子,也配染指你!”

    宣臻凝睇著周示,只是一言不發。

    周示愈發手足無措,可宣臻裹著被衾,他連握一握宣臻的指尖都不可得,視線逐漸被淚水暈得模糊,他生怕失去宣臻,便縱他其實從未得到過。

    “阿臻,我可以……我可以忍受,阿臻別丟下我,我活不了的,求求你……”

    宣臻此刻方施恩一般開口:“你此話可是真心?”

    周示連連點頭:“是!”

    宣臻從錦被下探出指尖,掠過周示跋山涉水后倦色隱隱的眉目:“無妨……周示哥哥,你將鳴玉山莊打理好了,我便還是更喜歡你多幾分,程軼之永遠越不過你,可好?”

    周示一把圈住他修如梅枝般的五指,極力困住掌中縈繞的雪松香,仿佛霸占著至寶生怕被旁人奪去:“好……我都聽阿臻的……”

    “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