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縱欲過度行將死去的人鼻子很軟,這些時候她懶懶地躺在床上,
我二十一歲時,正在云南插隊。陳清揚當時二十六歲,就在我插隊的地方當醫生。我在山下十四隊,她在山上十五隊。有一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那時我還不大認識她,只能說有一點知道。她要討論的事是這祥的:雖然所有的人都說她是一個破鞋,但她以為自己不是的。因為破鞋偷漢,而她沒有偷過漢。雖然她丈夫已經住了一年監獄,但她沒有偷過漢。在此之前也未偷過漢。所以她簡直不明白,人們為什么要說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難。我可以從邏輯上證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陳清揚是破鞋,即陳清揚偷漢,則起碼有一個某人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陳清揚偷漢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 陳清揚找我證明她不是破鞋,起因是我找她打針。這事經過如下:農忙時隊長不叫我犁田,而是叫我去插秧,這樣我的腰就不能經常直立,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腰上有舊傷,而且我身高在一米九以上。如此插了一個月,我腰痛難忍,不打封閉就不能入睡。我們隊醫務室那一把針頭鍍層剝落,而且都有倒鉤,經常把我腰上的rou鉤下來。后來我的腰就像中了散彈槍,傷痕久久不褪。就在這種情況下,我想起十五隊的隊醫陳清揚是北醫大畢業的大夫,對針頭和勾針大概還能分清,所以我去找她看病,看完病回來,不到半個小時,她就追到我屋里來,要我證明她不是破鞋。 陳清揚說,她絲毫也不藐視破鞋。據她觀察,破鞋都很善良,樂于助人,而且最不樂意讓人失望。因此她對破鞋還有一點欽佩。問題不在于破鞋好不好,而在于她根本不是破鞋。就如一只貓不是一只狗一樣。假如一只貓被人叫成一只狗,它也會感到很不自在。現在大家都管她叫破鞋,弄得她魂不守舍,幾乎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陳清揚在我的草房里時,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和她在山上那間醫務室里裝束一樣,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長發用個手絹束住,腳上也多了一雙拖鞋。看了她的樣子,我就開始捉摸:她那件白大褂底下是穿了點什么呢,還是什么都沒穿。這一點可以說明陳清揚很漂亮,因為她覺得穿什么不穿什么無所謂。這是從小培養起來的自信心。我對她說,她確實是個破鞋,還舉出一些理由來:所謂破鞋者,乃是一個指稱,大家都說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沒什么道理可講。大家說你偷了漢,你就是偷了漢,這也沒什么道理可講。至于大家為什么要說你是破鞋,照我看是這樣: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面色黝黑,rufang下垂。而你臉不黑而且白,rufang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你是破鞋。假如你不想當破鞋,就要把臉弄黑,把rufang弄下垂,以后別人就不說你是破鞋。當然這樣很吃虧,假如你不想吃虧,就該去偷個漢來。這樣你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破鞋。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叫你破鞋。陳清揚聽了這話,臉色發紅,怒目圓睜,幾乎就要打我一耳光。這女人打人耳光出了名,好多人吃過她的耳光。但是她忽然xiele氣,說:好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不是你的事,她還說,假如我在這些事上琢磨得太多,很可能會吃耳光。 倒退到二十年前,想像我和陳清揚討論破鞋問題時的情景。那時我面色焦黃,嘴唇干裂,上面沾了碎紙和煙絲,頭發亂如敗棕,身穿一件破軍衣,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的,蹺著二郎腿,坐在木板床上,完全是一副流氓相。你可以想像陳清揚聽到這么個人說起她的rufang下垂不下垂時,手心是何等的發癢。她有點神經質,都是因為有很多精壯的男人找她看病,其實卻沒有病。那些人其實不是去看大夫,而是去看破鞋。只有我例外。我的后腰上好像被豬八戒筑了兩耙。不管腰疼真不真,光那些窟窿也能成為看醫生的理由。這些窟窿使她產生一個希望,就是也許能向我證明,她不是破鞋,有一個人承認她不是破鞋,和沒人承認大不一樣。可是我偏讓她失望。 我是這么想的:假如我想證明她不是破鞋,就能證明她不是破鞋,那事情未免太容易了。實際上我什么都不能證明,除了那些不需證明的東西。春天里,隊長說我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使它老是偏過頭來看人,好像在跳芭蕾舞,從此后他總給我小鞋穿。我想證明我自己的清白無辜,只有以下三個途徑:1、隊長家不存在一只母狗;2、該母狗天生沒有左眼;3、我是無手之人,不能持槍射擊。 結果是三條一條也不成立。隊長家確有一棕色母狗,該母狗的左眼確是后天打瞎,而我不但能持槍射擊,而且槍法極精。在此之前不久,我還借了羅小四的汽槍,用一碗綠豆做子彈,在空糧庫里打下了二斤耗子。當然,這隊里槍法好的人還有不少,其中包括羅小四。汽槍就是他的,而且他打瞎隊長的母狗時,我就在一邊看著。但是我不能揭發別人,羅小四和我也不錯。何況隊長要是能惹得起羅小四,也不會認準了是我。所以我保持沉默。沉默就是默認。所以春天我去插秧,撅在地里像一根半截電線桿,秋收后我又去放牛,吃不上熱飯。當然,我也不肯無所作為。有一天在山上,我正好借了羅小四的汽槍,隊長家的母狗正好跑到山上叫我看見,我就射出一顆子彈打瞎了它的右眼。該狗既無左眼,又無右眼,也就不能跑回去讓隊長看見——天知道它跑到哪兒去了。 我記得那些日子里,除了上山放牛和在家里躺著,似乎什么也沒做。我覺得什么都與我無關。可是陳清揚又從山上跑下來找我。原來又有了另一種傳聞,說她在和我搞破鞋。她要我給出我們清白無辜的證明。我說,要證明我們無辜,只有證明以下兩點:1、陳清揚是處女;2、我是天閹之人,沒有性交能力。 這兩點都難以證明。所以我們不能證明自己無辜。我倒傾向于證明自己不無辜。陳清揚聽了這些話,先是氣得臉白,然后滿面通紅,最后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走了。 陳清揚說,我始終是一個惡棍。她第一次要我證明她清白無辜時,我翻了一串白眼,然后開始胡說八道,第二次她要我證明我們倆無辜,我又一本正經地向她建議舉行一次性交。所以她就決定,早晚要打我一個耳光。假如我知道她有這樣的打算,也許后面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正在河邊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著了。我睡去時,身上蓋了幾片芭蕉葉子,醒來時身上已經一無所有(葉子可能被牛吃了)。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赤紅,痛癢難當,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這就是我過生日時的情形。 我醒來時覺得陽光耀眼,天藍得嚇人,身上落了一層細細的塵土,好像一層爽身粉。我一生經歷的無數次勃起,都不及那一次雄渾有力,大概是因為在極荒僻的地方,四野無人。 我爬起來看牛,發現它們都臥在遠處的河岔里靜靜地嚼草。那時節萬籟無聲,田野上刮著白色的風。河岸上有幾對寨子里的牛在斗架,斗得眼珠通紅,口角流涎。這種牛yinnang緊縮,陽具挺直。我們的牛不干這種事。任憑別人上門挑釁,我們的牛依舊安臥不動。為了防止斗架傷身,影響春耕,我們把它們都閹了。 每次閹牛我都在場。對于一般的公牛,只用刀割去即可。但是對于格外生性者,就須采取錘騸術,也就是割開yinnang,掏出睪九,一木錘砸個稀爛。從此后受術者只知道吃草干活,別的什么都不知道,連殺都不用捆。掌錘的隊長毫不懷疑這種手術施之于人類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對我們吶喊:你們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錘才能老實!按他的邏輯,我身上這個通紅通紅,直不愣登,長約一尺的東西就是罪惡的化身。 當然,我對此有不同的意見,在我看來,這東西無比重要,就如我之存在本身。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飄著懶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陽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那天晚上我請陳清揚來吃魚,所以應該在下午把魚弄到手。到下午五點多鐘我才想起到戽魚的現場去看看。還沒走進那條小河岔,兩個景頗族孩子就從里面一路打出來,爛泥橫飛,我身上也挨了好幾塊,直到我拎住他們的耳朵,他們才罷手。我喝問一聲:“jiba,魚呢?” 那個年記大點的說:“都怪jiba勒農!他老坐在壩上,把壩坐jiba倒了!” 勒農直著嗓子吼:“王二!壩打得不jiba牢!”我說:“放屁!老子砍草皮打的壩,哪個jiba敢說不牢?”到里面一看,不管是因為勒農坐的也好,還是因為我的壩沒打好也罷,反正壩是倒了,戽出來的水又流回去,魚全泡了湯,一整天的勞動全都白費。我當然不能承認是我的錯,就痛罵勒農,勒都(就是那另一個孩子)也附合我,勒農上了火,一跳三尺高,嘴里吼道:“王二!勒都!jiba!你們姐夫舅子合伙搞我!我去告訴我家爹,拿銅炮槍打你們!” 說完這小免崽子就往河岸上竄,想一走了之。我一把薅住他腳脖子,把他揪下來。 “你走了我們給你趕牛哇?做你娘的美夢!” 這小子哇哇叫著要咬我,被我劈開手按在地上。他口吐白沫,雜著漢話、景頗話、傣話罵我,我用正莊京片子回罵。忽然間他不罵了,往我下體看去,臉上露出無限羨慕之情。我低頭一看,我的小和尚又直立起來了。只聽勒農嘖嘖贊美道:“哇!想日勒都家姐啊!” 我趕緊扔下他去穿褲子。 晚上我在水泵房點起汽燈,陳清揚就會忽然到來,談起她覺得活著很沒意思,還說到她在每件事上都是清白無辜。我說她竟敢覺得自己清白無辜,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看法,每個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懶作,好色貪yin,假如你克勤克儉,守身如玉,這就犯了矯飾之罪,比好吃懶作好色貪yin更可惡。這些話她好像很聽得進去,但是從不附合。 那天晚上我在河邊上點起汽燈,陳清揚卻遲遲不至,直到九點鐘以后,她才到門前來喊我:“王二,混蛋!你出來!”我出去一口看,她穿了一身白,打扮得格外整齊,但是表情不大輕松。她說道:你請我來吃魚,做傾心之談,魚在哪里?我只好說,魚還在河里。她說好吧,還剩下一個傾心之談。就在這兒談罷。我說進屋去談,她說那也無妨,就進屋來坐著,看樣子火氣甚盛。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誘陳清揚,因為陳清揚是我的朋友,而且胸部很豐滿,腰很細,屁股渾圓。除此之外,她的脖子端正修長,臉也很漂亮。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認為她不應該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體練開膛,我準讓她開;所以我借她身體一用也沒什么不可以。唯一的問題是她是個女人,女人家總有點小器。為此我要啟發她,所以我開始闡明什么叫作“義氣”。 在我看來,義氣就是江湖好漢中那種偉大友誼。水滸中的豪杰們,殺人放火的事是家常便飯,可一聽說及時雨的大名,立即倒身便拜。我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么都不信,唯一不能違背的就是義氣。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惡不赦,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邊。那天晚上我把我的偉大友誼奉獻給陳清揚,她大為感動,當即表示道:這友誼她接受了。不但如此,她還說要以更偉大的友誼還報我,哪怕我是個卑鄙小人也不背叛。我聽她如此說,大為放心,就把底下的話也說了出來:我已經二十一歲了,男女間的事情還沒體驗過,真是不甘心。她聽了以后就開始發愣,大概是沒有思想準備。說了半天她毫無反應。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去,感覺她的肌rou繃得很緊。這娘們隨時可能翻了臉給我一耳光,假定如此,就證明女人不懂什么是交情。可是她沒有。忽然間她哼了一聲,就笑起來。還說:我真笨!這么容易就著了你的道兒! 我說:什么道兒?你說什么? 她說:我什么也沒有說。我問她我剛才說的事兒你答應不答應?她說呸,而且滿面通紅。我看她有點不好意思,就采取主動,動手動腳。她搡了我幾把,后來說,不在這兒,咱們到山上去。我就和她一塊到山上去了。 陳清揚后來說,她始終沒搞明白我那個偉大友誼是真的呢,還是臨時編出來騙她。但是她又說,那些話就像咒語一樣讓她著迷,哪怕為此喪失一切,也不懊侮。其實偉大友誼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東西一樣,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我的話也半真不假。但是我隨時準備兌現我的話,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卻。就因為這種態度,別人都不相信我。我雖然把交朋友當成終身的事業,所交到的朋友不過陳清揚等二三人而已。那天晚上我們到山上去,走到半路她說要回家一趟,要我到后山上等她。我有點懷疑她要晾我,但是我沒說出來,徑直走到后山上去抽煙。等了一些時間,她來了。 陳清揚說,我第一次去找她打針時,她正在伏案打瞌睡。在云南每個人都有很多時間打瞌睡,所以總是半睡半醒。我走進去時,屋子里暗了一下,因為是草頂土坯房,大多數光從門口進來。她就在那一刻醒來,抬頭問我干什么。我說腰疼,她說躺下讓我看看。我就一頭倒下去,撲到竹板床上,幾乎把床砸塌。我的腰痛得厲害,完全不能打彎。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來找她。 陳清揚說,我很年輕時就餓紋入嘴,眼睛下面烏黑。我的身材很高,衣服很破,而且不愛說話。她給我打過針,我就走了,好像說了一聲謝了,又好像沒說。等到她想起可以讓我證明她不是破鞋時,已經過了半分鐘。她追了出來,看見我正取近路走回十四隊。我從土坡上走下去,逢溝跳溝,逢坎躍坎,順著山勢下得飛快。那時正逢旱季的上午,風從山下吹來,喊我也聽不見。而且我從來也不回頭。我就這樣走掉了。 陳清揚說,當時她想去追我,可是覺得很難追上。而且我也不一定能夠證明她不是破鞋。所以她走回醫務室去。后來她又改變了主意去找我,是因為所有的人都說她是破鞋,因此所有的人都是敵人。而我可能不是敵人。她不愿錯過了機會,讓我也變成敵人。 那天晚上我在后山上抽煙。雖然在夜里,我能看見很遠的地方。因為月光很明亮,當地的空氣又很干凈。我還能聽見遠處的狗叫聲。陳清揚一出十五隊我就看見了,白天未必能看這么遠。雖然如此,還是和白天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到處都沒人。我也說不準夜里這片山上有人沒人,因為到處是銀灰色的一片。假如有人打著火把行路,那就是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在那里。假如你不打火把,就如穿上了隱身衣,知道你在那里的人能看見,不知道的人不能看見。我看見陳清揚慢慢走近,怦然心動,無師自通地想到,做那事之前應該親熱一番。 陳清揚對此的反應是冷冰冰的。她的嘴唇冷冰冰,對愛撫也毫無反應。等到我毛手毛腳給她解扣子時,她把我推開,自己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疊好放在一邊,自己直挺挺躺在草地上。 陳清揚的裸體美極了。我趕緊脫了衣服爬過去,她又一把把我推開,遞給我一個東西說:“會用嗎?要不要我教你?” 那是一個避孕套。我正在興頭上,對她這種口氣只微感不快,套上之后又爬到她身上去,心慌氣躁地好一陣亂弄,也沒弄對。忽然她冷冰冰他說:“喂!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 我說當然知道。能不能勞你大駕躺過來一點?我要就著亮兒研究一下你的結構。只聽啪的一聲巨響,好似一聲耳邊雷,她給我一個大耳光。我跳起來,拿了自己的衣服,拔腿就走。 (三) 那天晚上我沒走掉。陳清揚把我拽住,以偉大友誼的名義叫我留下來。她承認打我不對,也承認沒有好好待我,但是她說我的偉大友誼是假的,還說,我把她騙出來就是想研究她的結構。我說,既然我是假的,你信我干嘛。我是想研究一下她的結構,這也是在她的許可之下。假如不樂意可以早說,動手就打不夠意思。后來她哈哈大笑了一陣說,她簡直見不得我身上那個東西。那東西傻頭傻腦,恬不知恥,見了它,她就不禁怒從心起。 我們倆吵架時,仍然是不著一絲。我的小和尚依然直挺挺,在月光下披了一身塑料,倒是閃閃發光。我聽了這話不高興,她也發現了。于是她用和解的口氣說:不管怎么說,這東西丑得要命,你承不承認。 這東西好像個發怒的眼鏡蛇一樣立在那里,是不大好看。我說,既然你不愿意見它,那就算了。我想穿上褲子,她又說,別這樣。于是我抽起煙來。等我抽完了一支咽,她抱住我。我們倆在草地上干那件事。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以前,是一個童男子。那天晚上我引誘陳清揚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開頭有月光,后來月亮落下去,出來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樣多。那天晚上沒有風,山上靜得很。我已經和陳清揚做過愛,不再是童男子了。但是我一點也不高興。因為我干那事時,她一聲也不吭,頭枕雙臂,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所以從始至終就是我一個人在表演。其實我也沒持續多久,馬上就完了。事畢我既憤怒又沮喪。 陳清揚說,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我居然在她面前亮出了丑惡的男性生殖器,絲毫不感到慚愧。那玩藝也不感到慚愧,直挺挺地從她兩腿之間插了進來。因為女孩子身上有這么個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這簡直沒有道理。以前她有個丈夫,天天對她做這件事。她一直不說話,等著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慚愧,自己來解釋為什么干了這些。可是他什么也沒說,直到進了監獄。這話我也不愛聽。所以我說:既然你不樂意,為什么要答應。她說她不愿被人看成小器鬼。我說你原本就是小器鬼。后來她說算了別為這事吵架。她叫我晚上再來這里,我們再試一遍。也許她會喜歡。我什么也沒說。早上起霧以后,我和她分了手,下山去放牛。 那天晚上我沒去找她,倒進了醫院。這事原委是這樣:早上我到牛圈門前時,有一伙人等不及我,已經在開圈拉牛。大家都挑壯牛去犁田。有個本地小伙子,叫三悶兒,正在拉一條大白牛。我走過去,告訴他,這牛被毒蛇咬了,不能干活。他似乎沒聽見。我劈手把牛鼻繩奪了下來,他就朝我揮了一巴掌。虧我當胸推了他一把,推了他一個屁股墩。然后很多人擁了上來,把我們擁在中間要打架。北京知青一伙,當地青年一伙,抄起了棍捧和皮帶。吵了一會兒,又說不打架,讓我和三悶兒摔跤,三悶兒摔不過我,就動了拳頭。我一腳把三悶兒踢進了圈前的糞坑,讓他沾了一身牛屎。三悶兒爬起來,搶了一把三齒要砍我,別人勸開了。 早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晚上我放牛回來,隊長說我毆打貧下中農,要開我的斗爭會。我說你想借機整人,我也不是好惹的。我還說要聚眾打群架。隊長說他沒想整我,是三悶兒的娘鬧得他沒辦法。那婆娘是個寡婦,潑得厲害。他說此地的規矩就是這樣。后來他說,不開斗爭會,改為幫助會,讓我上前面去檢討一下。要是我還不肯,就讓寡婦來找我。 會開得很亂。老鄉們七嘴八舌,說知青太不像話,偷雞摸狗還打人。知青們說放狗屁,誰偷東西,你們當場拿住了嗎?老子們是來支援邊疆建設,又不是充軍的犯人,哪能容你們亂栽贓。我在前面也不檢討,只是罵。不提防三悶兒的娘從后面摸上來,抄起一條沉甸甸的拔秧凳,給了我后腰一下,正砸在我的舊傷上,登時我就背過去了。 我醒過來時,羅小四領了一伙人吶喊著要放火燒牛圈,還說要三悶兒的娘抵命。隊長領了一幫人去制止,副隊長叫人抬我上牛車去醫院。衛生員說抬不得,腰桿斷了,一抬就死。我說腰桿好像沒斷,你們快把我抬走。可是誰也不敢肯定我的腰桿是斷了還是沒斷,所以也不敢肯定我會不會一抬就死。我就一直躺著。后來隊長過來一問,就說:快搖電話把陳清揚叫下來,讓她看看腰斷了沒有。過了不一會兒,陳清揚披頭散發眼皮紅腫地跑了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別怕。要是你癱了,我照顧你一輩子。然后一檢查,診斷和我自己的相同。于是我就坐上牛車,到總場醫院去看病。 那天夜里陳清揚把我送到醫院,一直等到腰部光片子出來,看過認為沒問題后才走。她說過一兩天就來看我,可是一直沒來。我住了一個星期,可以走動了,就奔回去找她。我走進陳清揚的醫務室時,身上背了很多東西,裝得背簍里冒了尖。除了鍋碗盆瓢,還有足夠兩人吃一個月的東西。她見我進來,淡淡地一笑,說你好了嗎?帶這些東西上哪兒? 我說要去清平洗溫泉。她懶懶地往椅子上一仰說,這很好。溫泉可以治舊傷。我說我不是真去洗溫泉,而是到后面山上住幾天。她說后面山上什么都沒有,還是去洗溫泉吧。 清平的溫泉是山凹里一片泥坑,周圍全是荒草坡。有一些病人在山坡上搭了窩棚,成年住在那里,其中得什么病的都有。我到那里不但治不好病,還可能染上麻瘋。而后面荒山里的低洼處溝谷縱橫,疏林之中芳草離離,我在人跡絕無的地方造了一間草房,空山無人,流水落花,住在里面可以修身養性。陳清揚聽了,禁不住一笑說:那地方怎么走?也許我去看看你。我告訴她路,還畫了一張示意圖,自己進山去了。 我走進荒山,陳清揚沒有去看我。旱季里浩浩蕩蕩的風刮個不停,整個草房都在晃動。陳清揚坐在椅子上聽著風聲,回想起以往發生的事情,對一切都起了懷疑。她很難相信自己會莫名其妙地來到這極荒涼的地方,又無端地被人稱作破鞋,然后就真的搞起了破鞋。這件事真叫人難以置信。 陳清揚說,有時候她走出房門,往后山上看,看到山丘中有很多小路婉蜒通到深山里去。我對她說的話言猶在耳。她知道沿著一條路走進山去,就會找到我。這是無可懷疑的事。但是越是無可懷疑的事就越值得懷疑。很可能那條路不通到任何地方,很可能王二不在山里,很可能王二根本就不存在。過了幾天,羅小四帶了幾個人到醫院去找我。醫院里沒人聽說過王二,更沒人知道他上哪兒去了。那時節醫院里肝炎流行,沒染上肝炎的病人都回家去療養,大夫也紛紛下隊去送醫上門,羅小四等人回到隊里,發現我的東西都不見了,就去問隊長可見過王二。隊長說誰是王二?從來沒聽說過。羅小四說前幾天你還開會斗爭過他,尖嘴婆打了他一板凳,差點把他打死。這樣提醒了以后,隊長就更想不起來我是誰了。那時節有一個北京知青慰問團要來調查知青在下面的情況,尤其是有無被捆打逼婚等情況,因此隊長更不樂意想起我來。羅小四又到十五隊問陳清揚可曾見過我,還閃爍其詞地暗示她和我有過不正當的關系。陳清揚則表示,她對此一無所知。 等到羅小四離開,陳清揚就開始糊涂了。看來有很多人說,王二不存在。這件事叫人困惑的原因就在這里。大家都說存在的東西一定不存在,這是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騙局。大家都說不存在的東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這個名字是從哪里來的?陳清揚按捺不住好奇心,終于扔下一切,上山來找我來了。 我被尖嘴婆打了一板凳后暈了過去,陳清揚曾經從山上跑下來看我。當時她還忍不住哭了起來,并且當眾說,如果我好不了要照顧我一輩子。結果我并沒有死,連癱都沒癱,這對我是很好的事,可是陳清揚并不喜歡。這等于當眾暴露了她是破鞋。假如我死,或是癱掉,就是應該的事,可是我在醫院里只住了一個星期就跑出來。對她來說,我就是那個急匆匆從山上趕下去的背影,一個記憶中的人。她并不想和我zuoai,也不想和我搞破鞋,除非有重大的原因。因此她來找我就是真正的破鞋行徑。 陳清揚說,她決定上山找我時,在白大褂底下什么都沒穿。她就這樣走過十五隊后面的那片山包。那些小山上長滿了草,草下是紅土。上午風從山上往平壩里吹,冷得像山上的水,下午風吹回來,帶著燥熱和塵土。陳清揚來找我時,乘著白色的風。風從衣服下面鉆進來,流過全身,好像愛撫和嘴唇。其實她不需要我,也沒必要找到我。以前人家說她是破鞋,說我是她的野漢子時,她每天都來找我。那時好像有必要,自從她當眾暴露了她是破鞋,我是她的野漢子后,再沒人說她是破鞋,更沒人在她面前提到王二(除了羅小四)。大家對這種明火執杖的破鞋行徑是如此的害怕,以致連說都不敢啦。 關于北京要來人視察知青的事,當地每個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我前些日子在放牛,早出晚歸,而且名聲不好,誰也不告訴找,后來住了院,也沒人來看找。等到我出院以后,就進了深山。在我進山之前,總共就見到了兩個人,一個是陳清揚,她沒有告訴我這件事。另一個是我們隊長,他也沒說起這件事,只叫我去溫泉養病。我告訴他,我沒有東西(食品炊具等等),所以不能去溫泉。他說他可以借給我。我說我借了不一定還,他說不要緊。我就向他借了不少家制的臘rou和香腸。 陳清揚不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她不關心,她不是知青,隊長不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他以為我已經知道了。他還以為我拿了很多吃的東西走,就不會再回來。所以羅小四問他王二到哪兒去了時,他說:王二?誰叫王二?從沒聽說過。對于羅小四等人來說,找到我有很大的好處,我可以證明大家在此地受到很壞的待遇,經常被打暈。對于領導來說,我不存在有很大的便利,可以說明此地沒有一個知青被打暈。對于我自己來說,存在不存在沒有很大的關系。假如沒有人來找我,我在附近種點玉米,可以永遠不出來。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對自己存不存在的事不太關心。 我在小屋里也想過自己存不存在的問題。比方說,別人說我和陳清揚搞破鞋,這就是存在的證明。用羅小四的話來說,王二和陳清揚脫了褲子干。其實他也沒看見。他想像的極限就是我們脫褲子。還有陳清揚說,我從山上下來,穿著黃軍裝,走得飛快。我自己并不知道我走路是不回頭的。因為這些事我無從想像,所以是我存在的證明。 還有我的小和尚直挺挺,這件事也不是我想出來的。我始終盼著陳清揚來看我,但陳清揚始終沒有來。她來的時候,我沒有盼著她來。 我曾經以為陳清揚在我進山后會立即來看我,但是我錯了。我等了很久,后來不再等了。我坐在小屋里,聽著滿山樹葉嘩嘩響,終于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我聽見浩浩蕩蕩的空氣大潮從我頭頂涌過,正是我靈魂里潮興之時。正如深山里花開,龍竹筍剝剝地爆去筍殼,直翹翹地向上。到潮退時我也安息,但潮興時要乘興而舞。正巧這時陳清揚來到草屋門口,她看見我赤條條坐在竹板床上,陽具就如剝了皮的免子,紅通通亮晶晶足有一尺長,直立在那里,登時驚慌失措,叫了起來。陳清揚到山里找我的事又可以簡述如下:我進山后兩個星期,她到山里找我。當時是下午兩點鐘,可是她像那些午夜yin奔的婦人一樣,脫光了內衣,只穿一件白大褂,赤著腳走進山來。她就這樣走過陽光下的草地,走進了一條干河溝,在河溝里走了很久。這些河溝很亂,可是她連一個彎都沒轉錯。后來她又從河溝里出來,走進一個向陽的山洼,看見一間新搭的草房。假如沒有一個王二告訴她這條路,她不可能在茫茫荒山里找到一間草房。可是她走進草房,看到王二就坐在床上,小和尚直挺挺,卻嚇得尖叫起來。 陳清揚后來說,她沒法相信她所見到的每件事都是真的。真的事要有理由。當時她脫了衣服,坐在我的身邊,看著我的小和尚,只見它的顏色就像燒傷的疤痕。這時我的草房在風里搖晃,好多陽光從房頂上漏下來,星星點點落在她身上。我伸手去觸她的rutou,直到她臉上泛起紅暈,rufang堅挺。忽然她從迷夢里醒來,羞得滿臉通紅。于是她緊緊地抱住我。 我和陳清揚是第二次zuoai,第一次zuoai的很多細節當時我大惑不解,后來我才明白,她對被稱作破鞋一事,始終耿耿于懷。既然不能證明她不是破鞋,她就樂于成為真正的破鞋。就像那些被當場捉了jian的女人一樣,被人叫上臺去交待那些偷情的細節。等到那些人聽到情不能恃,丑態百出時,怪叫一聲:把她捆起來!就有人沖上臺去,用細麻繩把她五花大綁,她就這樣站在人前,受盡羞辱。這些事一點也不討厭。她也不怕被人剝得精赤條條,拴到一扇磨盤上,扔到水塘里淹死。或者像以前達官貴人家的妻妾一樣,被強迫穿得整整齊齊,臉上貼上濕透的黃表紙,端坐著活活憋死。這些事都一點也不討厭。她絲毫也不怕成為破鞋,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她所討厭的是使她成為破鞋那件事本身。 我和陳清揚zuoai時,一只蜥蜴從墻縫里爬了進來,走走停停地經過房中間的地面,忽然它受到驚動,飛快地出去,消失在門口的陽光里。這時陳清揚的呻吟就像泛濫的洪水,在屋里蔓延。我為此所驚,伏下身不動。可是她說,快,混蛋,還擰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后,陣陣震顫就像從地心傳來。后來她說她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報應。 她說自己要遭報應時,一道紅暈正從她的胸口褪去。那時我們的事情還沒完。但她的口氣是說,她只會為在此之前的事遭報應。忽然之間我認頭頂到尾骨一齊收緊,開始極其猛烈的射精。這事與她無關,大概只有我會為此遭報應。 后來陳清揚告訴我,羅小四到處找我。他到醫院找我時,醫院說我不存在,他找隊長問我時,隊長也說我不存在,最后他來找陳清揚,陳清揚說,既然大家都說他不存在,大概他就是不存在罷,我也沒有意見。羅小四聽了這話,禁不住哭了起來。 我聽了這話,覺得很奇怪。我不應該因為尖嘴婆打了我一下而存在,也不應該因為她打了我一下而不存在。事實上,我的存在乃是不爭的事實。我就為這一點鉆了牛角尖。為了驗證這不爭的事實,慰問團來的那一天,我從山上奔了下去,來到了座談會的會場上。散會以后,隊長說,你這個樣子不像有病。還是回來喂豬吧。他還組織人力,要捉我和陳清揚的jian。當然,要捉我不容易,我的腿非常快。誰也休想跟蹤我。但是也給我添了很多麻煩。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悟到,犯不著向人證明我存在。 我在隊里喂豬時,每天要挑很多水。這個活計很累,連偷懶都不可能,因為豬吃不飽會叫喚。我還要切很多豬菜,劈很多柴。喂這些豬原來要三個婦女,現在要我一個人干。我發現我不能頂三個婦女,尤其是腰疼時。這時候我真想證明我不存在。 晚上我和陳清揚在小屋里zuoai。那時我對此事充滿了敬業精神,對每次親吻和愛撫都貫注了極大的熱情。無論是經典的傳教士式,后進式,側進式,女上位,我都能一絲不茍地完成。陳清揚對此極為滿意。我也極為滿意。在這種時候,我又覺得用不著去證明自己是存在的,從這些體會里我得到一個結論,就是永遠別讓別人注意你。北京人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千萬別讓人惦記上。 過了一些時候,我們隊的知青全調走了,男的調到糖廠當工人,女的到農中去當老師。單把我留下來喂豬,據說是因為我還沒有改造好。陳清揚說,我叫人惦記上了。這個人大概就是農場的軍代表。她還說,軍代表不是個好東西。原來她在醫院工作,軍代表要調戲她,被她打了個大嘴巴。然后她就被發到十五隊當隊醫。十五隊的水是苦的,也沒有菜吃,呆久了也覺得沒有啥,但是當初調她來,分明有修理一下的意思。她還說,我準會被修理到半死。我說過,他能把我怎么樣?急了老子跑他娘。后來的事都是由此而起。 那天早上天色微明,我從山上下來,到豬場喂豬。經過井臺時,看見了軍代表,他正在刷牙。他把牙刷從嘴里掏出來,滿嘴白沫地和我講話,我覺得很討厭,就一聲不吭地走掉了。過了一會,他跑到豬場里,把我大罵了一頓,說你怎么敢走了,我聽了這些話,一聲不吭。就是他說我裝啞巴,我也一聲不吭。然后我又走開了。 軍代表到我們隊來蹲點,蹲下來就不走了。據他說,要不能從王二嘴里掏出話來,死也不甘心。這件事有兩種可能的原因,一是他下來視察,遇見了我對他裝聾作啞,因而大怒,不走了。二是他不是下來視察,而是聽說陳清揚和我有了一腿,特地來找我的麻煩。不管他為何而來,反正我是一聲也不吭,這叫他很沒辦法。 軍代表找我談話,要我寫交待材料,他還說,我搞破鞋群眾很氣憤,如果我不交待,就發動群眾來對付我。他還說,我的行為夠上了壞分子。應該受到專政。我可以辯解說,我沒搞破鞋。誰能證明我搞了破鞋?但我只是看著他。像野豬一樣看他,像發傻一樣看他,像公貓看母貓一樣看他。把他看到沒了脾氣,就讓我走了。 最后他也沒從我嘴里套出話來。他甚至搞不清我是不是啞巴。別人說,我不是啞巴,他始終不敢相信,因為他從來沒聽我說過一句話。他到今天想起我來,還是搞不清我是不是啞巴。想起這一點,我就萬分的高興。 (五) 最后我們被關了起來,寫了很長時間的交待材料。起初我是這么寫的:我和陳清揚有不正當的關系。這就是全部。上面說,這樣寫太簡單。叫我重寫。后來我寫,我和陳清揚有不正當關系,我干了她很多回,她也樂意讓我干。上面說,這樣寫缺少細節。后來又加上了這樣的細節:我們倆第四十次非法性交。地點是我在山上偷蓋的草房,那天不是陰歷十五就是陰歷十六,反正月亮很亮。陳清揚坐在竹床上,月光從門里照進來,照在她身上。我站在地上,她用腿圈著我的腰。我們還聊了幾句,我說她的rufang不但圓,而且長的很端正,臍窩不但圓,而且很淺,這些都很好。她說是嗎,我自己不知道。后來月光移走了,我點了一根煙,抽到一半她拿走了,接著吸了幾口。她還捏過我的鼻子,因為本地有一種說法,說童男的鼻子很硬,而縱欲過度行將死去的人鼻子很軟,這些時候她懶懶地躺在床上,倚著竹板墻。其它的時間她像澳大利亞考拉熊一樣抱住我,往我臉上吹熱氣。最后月亮從門對面的窗子里照進來,這時我和她分開。但是我寫這些材料,不是給軍代表看。他那時早就不是軍代表了,而且已經復員回家去,不管他是不是代表,反正犯了我們這種錯誤,總是要寫交待材料。 我后來和我們學校人事科長關系不錯。他說當人事干部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看到別人寫的交待材料。我想他說的包括了我寫的交待材料。我以為我的交待材料最有文彩。因為我寫這些材料時住在招待所,沒有別的事可干,就像專業作家一樣。 我逃跑是晚上的事。那天上午,我找司務長請假,要到井坎鎮買牙膏,我歸司務長領導,他還有監視我的任務,他應該隨時隨地看住我,可是天一黑我就不見了。早上我帶給他很多酸琶果,都是好的。平原上的酸琶果都不能吃,因為里面是一窩螞蟻,只有山里的酸琶果才沒螞蟻。司務長說,他個人和我關系不壞,而且軍代表不在。他可以準我去買牙膏。但是司務長又說,軍代表隨時會回來。要是他回來時我不在,司務長也不能包庇我。我從隊里出去,爬上十五隊的后山,拿個鏡片晃陳清揚的后窗。過一會兒,她到山上來,說是頭兩天人家把她盯得特緊,跑不出來。而這幾天她又來月經。她說這沒關系,干吧,我說那不行。分手時她硬要給我二百塊錢。起初我不要,后來還是收下了。 后來陳清揚告訴我,頭兩天人家沒有把她盯得特緊,后來她也沒有來月經。事實上,十五隊的人根本就不管她。那里的人習慣于把一切不是破鞋的人說成破鞋,而對真的破鞋放任自流。她之所以不肯上山來,讓我空等了好幾天,是因為對此事感到厭倦。她總要等有了好心情才肯性交,不是只要性交就有好心情。當然這樣做了以后,她也不無內疚之心。所以她給我二百塊錢。我想既然她有二百塊錢花不掉,我就替她花。所以我拿了那些錢到井坎鎮上,買了一條雙筒獵槍。 后來我寫交待材料,雙筒獵槍也是一個主題。人家懷疑我拿了它要打死誰。其實要打死人,用二百塊錢的雙筒獵槍和四十塊錢的銅炮槍打都一樣。那種槍是用來在水邊打野鴨子的,在山里一點不實用,而且像死人一樣沉。那天我到井坎街上時,已經是下午時分,又不是趕街的日子,所以只有一條空空落落的土路和幾間空空落落的國營商店。商店里有一個售貨員在打瞌睡,還有很多蒼蠅在飛。貨架上寫著“呂過呂乎”,放著鋁鍋鋁壺。我和那個膠東籍的售貨員聊了一會天,她叫我到庫房里看了看。在那兒我看見那條上海出的獵槍,就不顧它已經放了兩年沒賣出去的事實,把它買下了。傍晚時我拿它到小河邊試放,打死了一只鷺鷥。這時軍代表從場部回來,看見我手里有槍,很吃了一驚。他嘮叨說,這件事很不對,不能什么人手里都有槍。應該和隊里說一下,把王二的槍沒收掉。我聽了這話,幾乎要朝他肚子上打一槍。如果打了的話,恐怕會把他打死。那樣多半我也活不到現在了。 那天下午我從井坎回隊的路上,涉水從田里經過,曾經在稻棵里站了一會。我看見很多螞蝗像魚一樣游出來,叮上了我的腿。那時我光著膀子,衣服包了很多紅糖餡的包子(鎮上飯館只賣這一種食品),雙手提包子,背上還背了槍,很累贅。所以我也沒管那些螞蝗。到了岸上我才把它們一條條揪下來用火燒死。燒得它們一條條發軟起泡。忽然間我感到很煩很累,不像二十一歲的人。我想,這樣下去很快就會老了。 后來我遇上了勒都。他告訴我說,他們把那條河岔里的魚都捉到手了。我那一份已經曬成了魚干,在他jiejie手里。他jiejie叫我去。他jiejie和我也很熟,是個微黑俏麗的小姑娘。我說一時去不了。我把那一包包子都給了勒都,叫他給我到十五隊送個信,告訴陳清揚,我用她給我的錢買了一條槍。勒都去了十五隊,把這話告訴陳清揚,她聽了很害怕,覺得我會把軍代表打死。這種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傍晚時我就想打軍代表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