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吾愛
宋承麟死了。死于一場意外。 這世上只有于澤瀚一人知道,這場意外是人為策劃的。他策劃的。 顯然,如果一場致人喪生的意外是被提前策劃好的,那就不是意外了。是謀殺。 于澤瀚謀殺了宋承麟。 關于殺人動機,于澤瀚是這樣認為的——這是因為他太愛宋承麟了。 愛到親手殺了宋承麟。 事情是這樣的,年輕有為、英俊優雅的于澤瀚一直無法接受這樣一件事:一個人能夠把摯愛的東西抱在懷里。 于澤瀚摯愛的“東西”,自然就是宋承麟了。 他無法接受自己永遠不能完全擁有宋承麟。 每當于澤瀚擁抱著宋承麟,歡愉的同時,他就會感到一種痛苦。 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本源的痛苦,夾雜著恐懼、深深地被遺棄感、永遠的孤獨感。 越痛苦,他就抱宋承麟越緊,最后宋承麟被他擁的臉都有些發紅了,貼著他的側臉說道:“你太用力了。” 他太用力了。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什么叫做細水長流,不知道怎么去愛自己所愛。 從小時候,于澤瀚就種瘋狂程度的偏執了。他要是喜歡吃一種東西,就會吃到吐,然后永遠都不想再吃了。如此,他就能徹底擺脫這份對某種食物的私密情感了。 他要是喜愛一個玩具,他就會把這個玩具親手毀了,那他永遠都不會有失去這個玩具的可能了。 佛教認為,人之痛苦來自欲望,想要擺脫痛苦,應當放下欲望。 于澤瀚認為,欲望是人的屬性之一,人如果沒有欲望,那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而人之痛苦,則來自欲望不可得——以及欲望滿足以后對失去的恐懼感。 所以,于澤瀚若要擺脫掉痛苦,他要擺脫的從來就不是欲望,而是各種各樣的恐懼,失去的恐懼,求之不得的恐懼,被丟棄的恐懼。 想要擺脫這份恐懼,就要毀掉這份恐懼來源。 所以于澤瀚就毀了宋承麟。 哲學上認為,人所有的快樂背后都孕育著一顆痛苦的種子。比如你今天得到了一筆錢,你很快樂,可不久你就會因為失去這筆錢或者不知道如何管理這筆錢而煩憂;再比如你今天和喜歡的人渡過了快樂的一天,可是不久你或許就會和愛人反目成仇,吵架埋怨。 研究顯示,大多曾相愛過的人后來會彼此仇視。 所有快樂都埋葬著痛苦的種子。 可是大多人依然渴望快樂,追求快樂,即便這世上所有的快樂都是暫時性的。 這在毒品方面表現的尤甚。毒品能給予一個人得到超過人所能承受的快樂極限,失去那份極樂之后,毒品帶來的痛苦亦是超過了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極限。 很多人畏懼毒品,他們畏懼的不是毒品,是毒品造成的能讓人發瘋的痛苦。 而這地獄般的痛苦,卻是先前那份天堂般的快樂造就的。 如果不曾體驗過天堂,本不知人間是地獄。 所以,于澤瀚從來就忍受不了快樂和擁有愛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生命內在中最多的從來都是失序、混亂。 …… 于澤瀚完全能夠忍受痛苦,享受痛苦。 他自小被生母拋棄之后,就能長期忍受苦行僧一樣的生活了。他忍受的了語言暴力,忍受的了肢體損傷,忍受的了黑暗幽閉,忍受的了一切平常人視為痛苦的生命體驗。 他不是忍受不了快樂和平靜,而是受不了生命本源那份對失去的恐懼感。 當于澤瀚第一次把宋承麟抱在懷里,壓在身下,在宋承麟身體里一次又一次貫穿所有身體欲念之時,他就像頭受困野獸一樣亂沖亂撞,像要把靈魂都印在宋承麟靈魂里一樣兇猛。于澤瀚好痛苦。 伴隨身體首次達到了云端,于澤瀚靈魂的痛楚也被送到了頂點。 大腦神經系統High完之后,就是長長的、漫無止境的、永不停息的down。 得到帶來的充實一旦消失了,就要面臨失去帶來的空虛。這太殘忍。 宋承麟讓他體會到深刻的圓滿,可這圓滿一下就會消失,他依然像從前一樣殘缺,只是他圓滿過,因此這徹底的殘缺已變得難以忍受。 最讓于澤瀚難以忍受的,還是宋承麟只是宋承麟,是獨立的,不是他于澤瀚的,是從他身體以外的,完全獨立出去的個體、思想。 他們將永遠是兩個個體,不是一個,永遠被囚禁于各自的軀體里,靈魂永不能相碰相融。 這個認知折磨著于澤瀚。有時宋承麟不過是對陌生人微微一笑,于澤瀚都會生起一種被遺棄感的深深分裂感,他表面看起來平靜無風浪,實則內心已一點點的無序崩潰,狼藉混亂。 …… 至于宋承麟,他壓根就不知道自己愛上了個什么怪物,他不知道于澤瀚根本就是個monster,是人面獸心,是衣冠禽獸。宋承麟從一開始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每次zuoai時的于澤瀚,都很瘋狂。把他撞的體內各種激素都在急速上升,全身軟糯無力他很多時候都幾乎神志不清了,,大腦持續沉浸于極端快感之中,身體青云上升,叫喊聲像是從靈魂發出來的,身體任由本性而為,他忘了人間幾何,今夕何夕,只知道世界上有宋承麟這么個人,他愛他。 宋承麟則始終狂風暴雨般猛烈,驚濤駭浪般兇猛,他的神情看起來像是快意,像是隱忍,又像是痛苦,這般許多復雜的情緒雜揉在一雙目中,雙目的主人激烈動作,雙手在用力鉗制。 在大腦徹底空白、瞳孔因極端快感而渙散之前,隔著眼中層層水霧,宋承麟去凝望于澤瀚,那樣的于澤瀚看起來就像——很久以后,宋承麟才想到這個適合的比喻——就像一頭受困的野獸在得到死亡宣判前的拼命掙扎與奮力嘶吼。 高潮過后,兩個人一身汗淋淋,各種體液相互混合,身體依然貼合在一起,于澤瀚緊緊抱著宋承麟,在他耳邊有些沙啞道:“我愛你。” 宋承麟無力的手輕拍他兩下,半昏睡著道:“我也愛你。” …… 平時的于澤瀚和zuoai時的于澤瀚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同。 平時的于澤瀚,是溫柔的,俊雅的,文質彬彬的。剛認識時宋承麟從未想過床上的于澤瀚竟是那樣的。 但即便是那樣的于澤瀚——與平常的文雅完全不同,宋承麟也是很愛很愛的。事實上,他也從沒被床上那種樣子的于澤瀚嚇到。于澤瀚瘋狂的樣子,他甚至是有幾分迷戀的,他覺得那個時候的于澤瀚有幾分脆弱,但他又立刻覺得這是一種錯覺。 他們從來沒有吵過架,沒有紅過眼,沒有起過疑。 他們好契合。就連靈魂的一寸一分都是契合的。仿佛他們從一開始就是一體的,是造物主當初把他們分開了,如今他們重新相遇相知相愛了。 宋承麟顯然對兩人“相知”這件事存在錯誤認知。 于澤瀚知他,知他所有。而他,只知于澤瀚的一部分。 就比如,沒有做過愛之前,他就永遠想不到俊美優雅的于澤瀚存在那樣瘋狂、獸性的一面。 同理,他也永遠想不到,第一次zuoai于澤瀚就想殺了他。 …… 于澤瀚小時候擁有一件喜愛的玩意兒,會毀了,有想吃的東西,會吃到想吐從此再不想吃,所以長大后于澤瀚能夠把沒什么味道的健身餐常年當飯吃。 這分明是一種畸形的心理,宋承麟卻認為沒什么愛好、飲食單調的于澤瀚簡單而有序、樸素而文雅。可見宋承麟從一開始就對于澤瀚存在深深的誤解。 除了于澤瀚真的真的很愛很愛他這件事,他是真的沒有誤解。 若真有誤解,那就是他可能輕視了于澤瀚對他愛的程度。 愛到想要殺死他。 就真的殺了他。 …… 為了避免失去,擺脫掉那份被靈魂摯愛所拋棄、所丟失、所遺忘一分一秒的恐懼感,于澤瀚親手毀了他所摯愛。 后來,于澤瀚一個人坐在曾經兩個人一起結合纏綿的床上,身旁的床單沒有一絲一毫人的體溫,昏暗的燈光下于澤瀚整個人看起來都是柔和的。 但他的心很痛苦。很痛苦,他感受著這份痛苦與對宋承麟的思念帶來的煎熬,心在被思念一點點的撕裂,裂縫在寸寸而生。 他想,從殺了宋承麟那日起,宋承麟就不再是宇宙間一個完全獨立的個體了,而是真正意義上永遠的屬于他了。永永遠遠,此生此世。 他也將永永遠遠、此生此世這樣痛苦下去,被思念之情折磨下去。他每分每秒都心肝俱斷,他再不知快活為何物。 于澤瀚有時想宋承麟真的想的快要發瘋。他吃不下也睡不著。 好在大腦不能不同時處理多件事,于澤瀚就拼命工作玩命做事。 醫院里的同事見他這樣,都同情地勸導他,無怪乎“人活著總要往前看的。” “醫院里每天那么多生生死死,你還看不開嗎?” “小宋也肯定不想看你這樣的。” “回憶是痛苦之源,你應該嘗試著忘了他。” “忘掉一個人的最好辦法,就是開始一段新的戀情。” “我就認識一個不錯的,我幫你介紹。” 云云。 于澤瀚面色已有些憔悴,神情卻一如從前平靜文雅,他說:“宋承麟我不會忘,以后也沒有再和別人在一起的打算了。你把我介紹給人家,不是耽誤人家嗎。” 他回答的太認真,以至于勸他的人還想再張口也住了嘴。 后來醫院里很多年輕護士都說,找男朋友要找于醫生那樣的,長情。就有人回答,那太難了,像于醫生這種條件的已經難找,還這么深情,那要多優秀才能碰見這樣一個人啊。 于澤瀚猝死在一個深夜的凌晨。 那是宋承麟死去的第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