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大結局 此刻永遠
下午,關望終于回到了家里。程見凌昨晚就從程家大宅過來了,一看到關望進門便迎了上來。關望張開雙臂摟住他,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他死了。” 程見凌怔愣了一會兒,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佟先明押他上了直升機,飛機才剛起飛就撞到了前面的石頭山頂。飛機撞壞了,一直往下掉,他沒逃出來,跟著飛機一起摔死了。” 程見凌顫聲問道:“是意外嗎?” “不知道。”關望說,“當初舅爺說過不會殺他的,但這事看起來確實有點蹊蹺。” “爸爸死了。”程見凌喃喃著道。從昨晚到今天,再到聽見父親的死訊,這一切仍然令他沒有真實感。在這種帶著點縹緲的氛圍中,他也并未感覺到當初預想的難過。 就算拋開父親對母親作的惡,僅論他這些年來犯下種種的罪行,也已經是死不足惜。不管這是舅爺的詭計或是命運的安排,都是他理應得到的下場。 最后程見凌只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死了,也好。” 程堯松被捕的消息沒有外泄,為了盡可能降低對何灣本人的影響,一切針對金河地下產業的清掃行動都是秘密進行的。 程晉合最后死無全尸,葬禮也辦得簡單潦草。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顧得上給這位曾經的大人物搞一場風光大葬了。徐穗恨他害了程堯松,關望和程見凌自然也不可能有這份心思,最后是程心倩出面主持葬禮,請來了一些曾和程晉合有過交情的老友。 在葬禮當天,程見凌還是帶著一束白菊花來了。他并不是以死者兒子的身份出現,只是像前來吊唁的普通親友一樣對著靈臺鞠了一躬,并放下花束和奠儀。 葬禮上的家屬只有程心倩孤零零的一個人。程見凌看見她穿著一身黑色長裙,面色哀素,手臂上也纏著黑紗。無論她是不是真的難過,程見凌還是走過去禮貌而程式性地說了一句:“節哀。” 程心倩抬起眼睛來,忽然幽幽地問他:“二哥,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不知道。”程見凌也沒有答案,“自己受著,別后悔就好了。” 關望沒有進靈堂,而是一直留在車子里等待程見凌。他百無聊賴地朝車窗外張望,想看看程見凌是否出來了,忽然看到一輛轎車在前面的空位停下,從車上走下來兩個男人——何灣父子也來了。 關望也下了車,上去叫住了何灣:“舅爺。” 何灣回頭看到他,溫和地笑道:“你也來了。和我們一起進去?” 關望沒有跟他客套,直接開門見山地問:“程晉合跟直升機一起摔死,這也是你的計劃嗎?” 何灣否認了:“那是個意外,誰都料想不到的。” “真是個好巧的意外。” 何灣耐心地解釋道:“那時候他非要跟先明搶cao作臺,才搞得飛機不小心撞到了山頂。他命不好,沒來得及套上降落傘。先明雖然逃了出來,但也受了重傷,現在還躺在醫院里。我要是想殺他,有的是辦法,何必要讓自己的孩子冒這么大的險?” “如果你也想殺佟先明呢?” 何灣笑著搖搖頭:“我下不了這個手,我怕我兒子記恨我。” 關望看了眼旁邊的何至延,又問:“那這件事,程心倩相信嗎?” 何灣聳了聳肩:“無論倩倩相不相信,事實就是這樣。我從沒有下過殺他的命令。”他又慈愛地勸道:“你們父子一場,就算有仇,現在他人都沒了,好歹進去看一眼吧。” 關望拒絕:“見凌去了,我就不去了。” 何灣點點頭,表示了理解。跟關望告別后,何至延落后何灣一步,在經過關望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你有空去醫院看看先明吧。” 不多久,程見凌出來了。他拉開車門坐進來,對關望說:“剛才我看到舅爺和表叔了。” “嗯,我也看到他們了。” 程見凌猜測道:“如果舅爺真的殺了爸爸,現在應該就沒臉來參加他的葬禮了吧。那天的事情會不會真的只是意外?” 關望把剛才跟何灣的對話告訴了程見凌,末了也道:“應該真的是個意外吧。” 確認了這個事實,程見凌竟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殺死父親的是命運,不是人心。比起父親死于他的親舅舅之手,這總是一件更能讓人接受的事。 他轉過頭望向車窗外,下午的陽光溫柔和煦地灑在他的臉龐。他微微瞇起眼睛,看見道路旁邊的銀杏樹已經冒出了小小的嫩綠新芽。二月中旬,已經有了一點初春的氣息了。 電臺里的主播正在播報天氣,講到未來三天會有一股強冷空氣席卷北方,多部地區會有降雪。 程見凌突然有了主意:“哥,你之前不是說想看大雪嗎?這次剛好有機會,我們一起去看雪吧。” 關望輕快地應道:“好。” 兄弟倆說走就走,決定要去新疆。程見凌當即訂好了后天上午的機票,關望把車調頭駛向商場,二人打算一起去買些應對嚴寒天氣的衣物。 羽絨服、帽子、圍巾、耳罩、手套、雪地靴,買的都是一模一樣的款式,但同款同碼的雪地靴只剩最后一雙了,需要從別的門店調貨,兄弟倆便決定明天再過來取另一雙靴子。 第二天早上,程見凌睡懶覺起不來,關望便自己去了商場。拿好了靴子,他突然想起了昨天何至延對他說的話,事后何至延還專門發來了佟先明所在的醫院地址和病房號,似乎是很希望關望能去看一看他。 那所醫院和商場離得并不太遠,關望略一猶豫,還是開車過去了。 他至今依然很不喜歡佟先明這個人,不過既然共事了半年多,他也幫過自己不少忙,這時候去探望一下也是應該的。 關望進到病房里時,剛好看到何至延在給佟先明喂蘋果,佟先明張開嘴咬住一塊,又厚著臉皮湊過去纏道:“還要。” 關望低下頭咳嗽了一聲。 那兩人看到他來,都有些意外。佟先明嘴里還嚼蘋果,口齒不清地說道:“喲,寶貝兒,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聽說你受了傷,我來探望一下。” 佟先明把他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嘲諷地哼了一聲:“你就是這么來探望病人的,空著手?” 關望也嗤笑道:“人來了就不錯了。” “你坐吧。”何至延給關望拉來了一張椅子,又對佟先明說,“你們倆先聊,我再去打壺熱水。” 關望在病床旁邊坐下,看到佟先明身上裹著層層繃帶,左腿還打了石膏,看起來傷得挺重,但都不是什么致命傷,只要耐心養好便無大礙了。 “你命還挺大。”關望說。 “畢竟我早就做好準備了嘛,只可惜當時起飛的高度還太低,開了降落傘也不太管用,還是摔斷了三根肋骨和一條腿。”佟先明把那盤蘋果遞到關望面前,“吃不吃?” “準備什么?”關望從他的話里捕捉到了某些信息。 佟先明拈起一塊蘋果放進嘴里,笑問:“何伯伯是怎么跟你說起那天的事情的?” “他說那是個意外,他從沒有下過殺程晉合的命令。” “這倒是,他當然用不著下這個命令。”佟先明眼睛里泛起若有似無的冷意,“他只要在最后的時候把我派去就夠了。” 關望追問:“什么意思?” 佟先明把水果盤子放回床頭柜子上,又抽了張紙巾擦干凈手指,這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跟你說說我的故事吧。佟先明不是我的本名,我以前姓遲,叫遲佑桐,十五歲被何伯伯接到他家里以后,才改成了現在的名字。” 關望把兩手抱在胸前,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小時候我們家生活在鎮上,我爸是個中學老師,我媽是家庭婦女,也打點零工,日子過得還行。我上面有一個jiejie,大我六歲,叫遲秋琬。我jiejie很厲害,當年是全鎮第一名上的縣中學,后來又是全縣第一名考進了市重點。小時候我很崇拜她,她一直是我的榜樣。” “然后呢?”關望問。 “然后在我十二歲那一年,我爸媽在回老家的路上遇到車禍,死了。” 關望并不意外,他曾聽程見凌說起過,佟先明原本也是個孤兒。 “那時候離高考不到半年了,我jiejie本來可以考個很好的學校,就算沒了父母,也可以半工半讀上完大學,未來一片光明。”佟先明低啞地笑了一下,“可惜還有我這個累贅。她為了養活我,連高考都沒有參加就出去工作了。她半夜里哭腫了眼睛,白天反而還來安慰我。我這輩子都對不起她。” 佟先明緩了口氣,繼續說道:“不過聰明人不管干什么都很厲害,那時候我jiejie在一個生產保溫杯的小公司里上班,趁著電商剛剛開始冒頭,她主導開了一家網上商店,有了新的銷售渠道,保溫杯的銷量大大增加,她也升了職。后來有一家大公司挖她去做運營,她去新公司上班之前,做了一次入職體檢。” 關望預料到了什么:“她生病了?” 佟先明苦笑著搖頭:“沒有,她健康得不能再健康,所以她才必死無疑。” 關望疑惑道:“為什么?” “因為當時程晉合的父親,你的爺爺,需要一顆健康的心臟。” 關望愣住了。 “程晉合為了給他老子找這顆心臟,讓醫院給每個去抽過血的人都偷偷做了HLA配型,最后找到了我jiejie。你爺爺因為有了這顆心臟,多活了七年。” 佟先明仰起臉,拼命睜大了眼睛,不讓眼眶里的淚水落下:“我jiejie的一條命,就只值有錢人的七年。她是我最后一個親人了,她為我犧牲了那么多,死的時候才二十一歲,我還沒有長大,還沒來得及報答她。” 他轉頭看向關望:“一開始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被殺死的。她出了車禍,我爸媽也是出了車禍,那時候我邊哭邊想,難道我這輩子就跟車結了仇嗎?” “然后舅爺找到了你?” 佟先明閉上眼睛沉默了良久才應道:“是。” “當時我還有兩個月初中畢業,不打算念高中了。可是有一天,學校里突然來了個大領導,點名要和我結助學幫扶對子,甚至送我進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還把我接到了家里一起生活。他當然是有目的的。” “他養著你,因為程晉合殺了你的jiejie。” “他給我換了名字,換了身份,告訴我jiejie車禍的真相。他知道我有恨,在他還護著程晉合時,我做不了什么,等到他想借刀殺人時,我就是那把刀。” 關望這才明白,原來何灣在十幾年前就埋下了暗箭,他料到自己與程晉合必會有一場斗爭,他不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外甥,那太對不起自己的大姐,但他可以利用佟先明的恨,再給他一個機會,佟先明自會去為了死去的jiejie而復仇。最后程晉合死了,他依然留得兩手干凈,一身清白。 所以昨天他才會有底氣說出那句:我從沒有下過殺他的命令。 佟先明長長地嘆了口氣,似乎疲憊極了:“你說得對,你我都只是棋子而已,但能有資格做一枚棋子,我已經很感激了。” 這時候何至延提著熱水壺進來了,關望看他一眼,又對佟先明說:“我記得你第一次提出讓我跟舅爺合作時,我沒答應,你在走之前對我說過一句話——‘祝你也能找到那個讓你放下仇恨的人’。你說‘也能’,我就以為你找到了,也放下了。” “我確實以為我放下了,但后來我才明白,如果放下仇恨,這對我和jiejie都是一種背叛。” 何至延走到病床邊,看到佟先明的眼眶還在泛紅,便已猜到了他們剛才的談話。他重新拿起那盤蘋果,問佟先明:“還要不要?” 佟先明搖了搖頭。 何至延又對關望說:“他是病人,需要休息。” 關望起身和佟先明告別:“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養傷。” “有空再來啊。” “不了吧。” 關望回到家時已經過了中午了,程見凌奇怪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去到那的時候調貨的東西還沒到,只能又等了一個小時,這雙鞋子買得真夠麻煩的。” 關望沒有說起自己去醫院看望佟先明的事,也不打算把舅爺的陰謀告訴程見凌。他不想讓他的寶貝弟弟再看見這些險惡的人心,當初程見凌從各懷鬼胎的程家人那里受到的傷害,已經夠了。 程見凌打開了包裝袋,拉關望過來試鞋子。關望把兩腳套進毛絨肥厚的雪地靴里,對著鏡子一照,感覺很滑稽:“你看,像不像熊腿?” 程見凌從身后摟住他:“到了零下二三十度的地方,就是得穿得像熊一樣才頂得住呢。” 兩個人一起看進鏡子里,經過了一個冬天,關望發現自己的皮膚又白了一些,和程見凌的膚色已經相差不大了。他突然有了個念頭:“等我們從新疆回來,我就去把頭發剪了吧。” “為什么?”程見凌問。 “留了那么久,膩了。” 程見凌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笑道:“也好,等你把頭發剪短,我們看起來就更像了。” 第二天一早,兄弟二人拖著行李來到機場,準時趕上了航班。找到位置坐好后,程見凌掏出兩個U型小枕頭,給了關望一個,打算在飛行時間里好好補眠。 在一起閉上眼睛時,他們互相拉住了手。 他們從出生便分開,花了二十三年才等來相遇,那是被戰火、生死、冷漠與謊言裹挾的漫長歲月。 關望睜開眼睛,稍稍偏過頭去看著弟弟的側臉。 好在他們又重新找到了彼此,無論這個世界曾對他們如何殘忍,他們都還有可以毫無保留去信任、不顧一切去保護的人。 決不分開。 正如他們當年在母親的身體里,正如他們此刻在彼此的心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