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真面目
汽車在一片空地的樹蔭下停下來,關望熄火拔了鑰匙,說:“到了。” 程見凌趕緊拎著自己的背包跳下了車,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逃出微波爐的咸魚。他坐得久了,腰酸背疼的,下車后就先活動了一下身體。這時他突然感覺鞋底好像踩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一支廢棄的針管。 他趕緊把腳挪開,聽見關望說:“走吧,前面就是我住的地方。” “哦,好。”程見凌跟上關望的腳步,不禁又回頭朝那支針管看了一眼。 前面是個小坡,有一條小路沿著斜坡往上蜿蜒,兩邊是零星或成排的平房,看起來都已經很陳舊,灰黃色的墻漆被潮濕多雨的氣候侵蝕,把里面的紅磚暴露了出來。 這里就是……關望寧愿拋下親人、放棄舒適的生活也非要回來的地方嗎? 程見凌沒有問出口,關望也一直沉默。快要走到住處時,前面傳來女孩子的哭喊聲。關望仔細一聽,分明是住在隔壁的那兩姐妹的聲音。 他快步趕上前去,看到姐妹倆的家門大敞,藍雅被一個矮個子男人拽著胳膊往外拉,她用身體死死扣著門框,一邊哭泣一邊拼命掙扎。而素攀跪在一個高個子男人的腿邊,抱住他的大腿痛哭哀求著什么。 關望厲聲道:“住手!怎么回事?” 素攀聞聲看到了他,轉過臉來,那張臉上涕泗橫流,右臉高高腫起,還帶有傷痕血跡。她大聲呼救:“關望,救救我們!救救藍雅!” 程見凌聽不懂他們說話,但也對這光天化日下欺負小姑娘的一幕憤慨不已,想也不想就沖過去把那個拖拽藍雅的男人推開了,把藍雅護在身后,怒目瞪著他。 那男人突然被程見凌用力一推,往后趔趄幾步,差點摔跤,站穩后立刻惱火地朝程見凌撲來。關望反應迅速,在那人出手之前便制住了他的兩邊手腕,又一腳踹在他膝蓋上,那人腿上一痛,單膝跪了下來。 高個子男人看到關望,有些訝異地說:“望哥?好久不見了。不是聽說你去中國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矮個子男人起身站直了,過來給關望賠了個笑臉:“喲,原來是望哥的人,長得都跟望哥一模一樣,都怪我沒長眼,冒失了。” 程見凌低聲對關望說:“哥,別跟他們廢話了,快報警。” 對面的高個子也是華人,聽到了程見凌的話,仿佛聽見個什么滑稽的笑話似的,換了漢語對他笑道:“你第一次來這吧?來玩的?這里可不好玩。”又對關望說:“望哥,幾個月不見,你還多了個弟弟啊。” 程見凌驚訝道:“哥,你跟他們認識?” “九號的望哥,人帥手狠,誰不認識?” “九號?”程見凌神色復雜地看著關望,“……手狠?” 關望裝作沒有聽見,用泰語問對面那兩人:“到底怎么回事?這兩姐妹怎么得罪你們了?” 高個子便也換了泰語答他:“今天是繳供的日子,我和帕善過來收錢,結果這個小婊子一分錢都拿不出來,還對著我們又抓又咬,真是要造反了。我們也是按規矩辦事,既然她繳不出供,那就抓她meimei去抵錢。”他亮出手臂給關望看,那里果然有一個帶血的牙印子。 素攀哭著辯解道:“這個月的錢我早就準備好了,哪想到昨晚接了個混蛋,做完不但沒給錢,還把我家里的錢都搶光了。求求你們發發善心,讓我寬限到下個月,我一定能把錢湊齊!” 關望知道本地的色情服務業也都歸彭楚控制,像素攀這樣的底層妓女,無論收入多少,每月都必須按時上繳固定數額的錢款,若繳不上錢,則會受到懲罰。素攀平時要供藍雅上學,日子本就過得緊巴巴,現在又到了月底,還遇上了缺德嫖客打劫,姐妹倆實在是到了枯魚涸轍的境地。 關望畢竟收留了藍雅三年,不忍看她也被拉下水,便說:“素攀這個月該繳多少錢?我替她付了。你們放過她meimei。” “按理來說是三千銖。”高個子男人道,“但是你看看,她把我們抓成這個樣子,我們治傷也得花一筆錢吧?” 矮個子立刻也把手臂伸到關望面前,亮出臂上那幾條并不明顯的紅色抓痕,擺出了一副訛錢的嘴臉:“就是,望哥你看看,這個小婊子可夠狠,剛才差點把我的rou都抓掉了。” 藍雅一直在低聲啜泣,聽見他們的話又哭得更傷心了。程見凌聽不懂他們說話,心里著急,但也無能為力,只能輕輕拍藍雅的后背安撫她。 關望懶得跟他們扯皮,低頭翻錢包掏錢,他身上現金不多,湊不夠他們要的數,便去問程見凌:“你身上還有錢么?” “他們是想要錢?”程見凌立刻打開背包的拉鏈,“要多少?” “你現在有多少?” “昨天在機場為了辦落地簽換了一萬銖,人民幣還有將近一千。”程見凌把身上的現金全都掏出來了,一并遞給關望,“這些夠了嗎?” 對面兩個男人看見程見凌手里那疊厚厚的紙幣,眼睛都放光了。高個子還不等關望接過那疊錢,自己就搶先一步從程見凌的手里奪了過來,眉開眼笑地用漢語對他說:“夠了夠了,綽綽有余。你們兄弟倆有情又有錢,這個小婊子真是遇著貴人了。”他把錢塞進口袋里放好,招呼矮個子跟上自己,跟關望告別道:“望哥,我們就先走了。下回喝酒叫你,一定要來啊。” 見那兩人走了,姐妹倆終于松了口氣。素攀抹了把臉,從地上站起來,抽噎著對關望說:“關望,今天謝謝你了。”又去看向陌生的程見凌:“也謝謝你。” 程見凌問關望:“她說什么?” “她說謝謝你。” 程見凌又問:“剛才她們是被打劫了?入室搶劫?你怎么會和那兩個人認識?” 關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對素攀說:“帶藍雅進去吧。這幾天你先把臉上的傷養好,就別接客了。” 然后轉身走到自家的門前,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回過頭對程見凌說:“進來吧。” 程見凌抱著背包走過去,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抬起腳踏進了這間小屋。 屋子朝西,下午四點正好被太陽直射,里面像蒸籠一樣悶熱。屋子很小,起居室連著半開放的小廚房,有一個衛生間,沒有專門的臥室。沙發對面是個柜臺,上面放了臺電視機,電視機的后面就是床。 關望關上門,打開了空調,想給程見凌倒杯水喝,卻發現水壺已經空了,只得到水龍頭前接了壺水現燒。他對程見凌說:“你坐吧,我這簡陋了點,委屈你了。本來想給你找個旅館住的,不過外面不太安全,還是住我這里放心一點。” 程見凌在沙發上坐下,陌生的環境讓他覺得拘謹,甚至還感覺到十分不安。這不安并不是因為屋子簡陋,而是從進入這個城鎮之后就一路積累下來,又經過了剛才在門口的那一幕,終于在此時徹底爆發了。 他緊緊抓著背包的肩帶,聽見電水壺開始工作的聲音,而關望沒有再說話。他終于忍不住問:“哥,你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會認識那種混混?九號又是什么東西?” 關望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答非所問道:“你餓了沒?家里沒什么吃的了,今晚干脆去外面吃吧。趁現在還早,我帶你去看看mama,太陽落山之前應該能回來。明天一早你就回去吧,我送你去機場,就不陪你飛曼谷了。” “哥!”程見凌終于忍無可忍,“你一聲不吭地跑回來,就是為了繼續待在這種地方嗎?住又破又爛的屋子,做莫名其妙的工作,結交亂七八糟的人,這都是些什么啊!” “這都是些什么?”關望輕笑一聲,走到他的面前,“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的生活,這就是我屬于的世界。歡迎你來,弟弟。” 他迎著程見凌不可置信的目光,在他對面的柜臺坐下,給自己點了支煙,不緊不慢地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白色的煙圈。他早就疲于掩飾,終于不想再隱瞞了,面上換了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看著程見凌說道:“從這里再往北60公里就是緬甸,往東不到100公里就是老撾。這是個什么地方,你以前應該也聽說過吧?” 程見凌迅速在腦海里的地圖搜尋這個方位,終于找到一個令他心驚的答案:“……金三角?” 關望笑了笑,像是在贊許他回答正確。他彈彈煙灰,再吸了一口,又說:“金三角以盛產什么而聞名,你更應該聽說過。” 這回程見凌立刻就想到了答案,他兩眼驚懼:“那,那你……”他又想起當初關望對他說,關望的老板想要和父親做生意,但因為互相還不信任,關望才被作為“禮物”送給了父親。他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那爸爸……難道他是……” “就是你想的那樣。”關望覺得自己真是殘忍,就這么戳破了程見凌對父親和對自己不切實際的美好想象,可他卻像上了癮,非要把程見凌心里那個他曾經珍視的虛假印象全部毀掉,“你以為我又是什么好人?我十五歲進賭場打雜,混到今天別人稱我一聲望哥,不知道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剛才過來的時候你看到路邊那群孩子了吧?拿著槍,看起來無所事事的,沒有家里人管教的孩子。十年前,我也是那樣的,和他們一模一樣。” 電水壺里的水燒滾了,安靜的屋子里只剩下熱水沸騰翻滾的聲音。 “你……為什么?” “為什么?”關望又笑了,自虐又戲謔般地,為了程見凌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問題,為了自己那段可憐可憎的過往,“因為我要活下去。我根本沒得選,我只是想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