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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拜別歌伎【戰國GL】在線閱讀 - 第五章 憂抑(改二)

第五章 憂抑(改二)

    “您看,這孩子的眉眼與政岡年輕時多像啊。”

    瑞春殿身旁坐著的正是遠江·駿河國的大名今川純信,此人一身公家[ 公家:指以天皇為首的日本朝廷。公家在幕府時代沒有實權,只是空有名頭的傀儡。]裝束、好似平安時代的吉備大臣。雖著實是威嚴凜然,卻難免讓人產生恍若隔世的錯愕感。

    “嗯,這倒使我想起政岡大人初次來駿府的時候,還真是時過境遷……”

    今川純信引了眉[ 引眉:是朝廷公卿及皇室間常見的妝容,起源于唐朝。做法是剃掉原本的眉毛,再用墨水重新涂出圓潤的眉形。配套的妝容還有粉面和染齒。],他一邊說話,一邊抬著烏黑的眉頭端詳起跪在內室間的我。但我知道他不過瞧了我兩眼、目光就又落在了我膝前躺著的那把太刀上。比起我的面孔,還是名刀山姥切更能證明我的身份。

    “時候不早了,今日且安排他先下去休息吧?”

    我目不斜視地跪在這駿府城的本丸,直到座上的瑞春殿先開了口,今川純信也隨之展眉解頤,并叫他的近臣替我整頓今晚的落腳處。

    “孩子,快過來。”

    瑞春殿沒讓我走,她將我喚至身旁,近距離打量起我的面容來。盡管事前歇息了一段時日,但我曾在那樣的雪夜中策馬狂奔,到此時仍是渾身各處都掛著輕微凍傷、滿面征塵的模樣。

    “你父親當年執意要將你送到鄉下,我曾連發多封信件極力反對,沒成想他當日的決定反倒救了你一命。若是他沒將你送到足柄,我們姑侄倆定已是陰陽兩隔了。”

    還沒說兩句,面前的貴婦人便泫然泣下。此情此景令我也感傷起時事,但我知道現在的我只能隱忍不言。

    “殿下,這孩子尚未元服,之后就在這駿府替他置辦吧?”

    “這事好說,只是這孩子的身份……”

    待我被近侍領著退出本丸,內室中的今川氏夫婦仍在交談當中。不知今川純信會如何處置我,我與她的正室的確有著親緣關系,但多年未見難免隔膜倍增。如今我的家族亦被jian人所滅,于純信而言是徹底失去了一位強大的盟友。即使他日后對我好生相待并招入麾下,單憑我的力量也不足以填補他缺失的臂膀。

    一切還有待今川氏定奪。眼下我暫且宿在了駿府城中,到了黃昏時分,侍者送來了飯和一些用作宵夜的冷食。我開了窗坐在屋中極目遠眺,即將隱沒在地底的落日余暉燦爛得像佛像上的金身,而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城下町也正張羅起沿街的燈火來。這時待在城里的我遠離地面,便仿佛身處于碧瓦朱檐的空中樓閣。

    這番形容其實并無夸大之處。駿府城的確是座豪城,被稱作東海霸主的今川氏也比其他大名更有經營領地的本事。

    然而這里終究不是我的故土,我的故鄉已無處可覓。

    前幾日我宿在相模的丸山城,今日又是在駿府昌亭旅食,這兩地城主的招待都使我惶惶不安的心得到片刻照拂。只是我已是喪失主君的流浪武士,還是個舍棄眾人獨自出逃的失格者。

    “鶴若殿下,夫人怕您畏寒,特地叫我送來一床棉被,已放在您的居室門外了。”

    作為我姑母的瑞春殿大約是真心疼惜我,盡管她在端詳過我的面孔后仍然相信我的一面之詞。

    鶴若,我現在的名字是鶴若。

    小田原城陷落的那一晚,乘馬躲進山中暫避的我隨后連夜趕到了丸山城。我本應第一時間就求助于鄰國的駿河,但當時的我還無法完全確信今川氏不是剿滅北條家的幕后黑手。北條家的覆滅太過突然、又過于迅速了。僅憑內jian的力量是無法使百年基業在頃刻間就毀于一旦的,在這個背主求榮的武士身后必定還有一個強勢的真兇。而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唯一能全盤托付的對象就只剩下身在丸山城、正與家人共度元夕的成田氏賀大人。

    知命之年的成田氏賀曾帶兵直闖虎xue、救出家主大人,一度成為北條家第一大功臣。可他卻無心授受封地與賞賜,在立下汗馬功勞的短短幾月后便告老還鄉、隱居在長子氏光的丸山城。

    “公主殿下,您竟然還活著!”

    滿身泥濘的我拼命逃到了丸山城,成田父子對身為主君之妹的我施以殷切款待。但在相模國易主的情況下,這座孤立在兩國交界處的城堡并不是安全之地。見我隨身帶著家傳寶刀山姥切,成田大人也甚是意外。我父親死前沒把刀傳給任何人,而是藏在了城中,如果不是小田原城遭了難,這柄寶刀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但我卻要用這象征著家族榮耀的太刀誅賊討jian,我要以血洗血、讓擋在我復仇之路上的阻礙者身首異處。

    這第一個阻礙者就是我自己——相模國從前的公主北條照。

    我請求成田大人輔佐我肅清jian臣、復興家族,而他效忠的不該是繼續作為亡國公主的我。女子的身份在這亂世中過于不便,公主在教條訓誡下不過是華美宮殿里的一個擺件。我向成田大人坦明了鶴若之死的真相,其后他遂建議我取而代之。

    “這是天意,天命難違啊。既然公主殿下最終持有了北條家傳寶刀,殿下自然有資格成為北條家的后繼者。”

    他認可了我,曾經那個認為女子不該習武的成田大人將重振北條家的希望押在了我身上。此后二十一歲的我就要扮作十六歲少年的模樣,還要為自己尋找一個牢固的靠山。甲斐的淀川氏在我兄長和嫂子死后已失去了援助我的義務,武藏上杉氏與北條家昨日還互為敵手,而近在眼前的伊豆北條氏……卻是這次焚燒小田原城的始作俑者。

    面上忠于兄長的北條政慶背叛了我們。他藏得太深,在自己的領地山中城內都沒對我與兄長痛下殺手,所以誰都沒能料到他會忍到五年后才翻臉。

    我唯一能倚靠的家族只剩下遠江·駿河國的今川氏。今川純信大人是光明磊落之人,若他真想將北條家的領地收入囊中,大可借用之前北條家不出兵協助他攻打三河的理由向我們發難,而不是采用如此陰毒的手段。再怎么說,純信大人的正室也是我父親的親jiejie、是我的親姑母。這對夫婦年少便相識,純信定然不會對妻子的母家不仁不義。

    我與成田氏父子商量好對策,決心棄城投奔今川家,眼下唯一的問題只剩下……

    我躺在軟和的被褥上,仰面對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雖是寄人籬下,駿河城的黑夜卻沒那么難熬,底層的爐火燒得旺盛,連上層的居室都洋溢著溫暖的氣息。

    我瞞天過海,讓今川家的所有人都相信我就是北條政岡的小兒子鶴若。真正的鶴若早就被我斬首,尸身在相模國的農田里腐爛發臭。就算有人發現了鶴若的骸骨,誰又能將無頭尸體和淳樸的少年聯系在一起呢?

    我釀下了罪惡,事到如今只有借著罪惡之名才能附生。

    次日晌午前,今川純信又在本丸召見了我,他此前的顧慮也并非是在糾結于我身份的真實性。他在考量該給予我何種相稱的名分。

    “鶴若,我與殿下商議過后,殿下決定收你為今川家的養子。”

    率先開口的是瑞春殿,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一種答案。將北條家的遺孤收為養子,對內既不算虧待自己侄兒,對外亦能彰顯今川氏的深仁厚澤。

    “承蒙姑丈大人與姑母厚愛,恕鶴若難以從命。”

    今川純信手執一把精致折扇,他不茍言笑,但風雅淳正的儀態又令人覺得春風和氣。被我回絕好意后他并未發怒,只是用那折扇在下頜前揮了一揮說道:

    “哦?我的小侄兒難道是有著自己的打算?”

    “北條家為jian人所滅,鶴若必定會為家族報仇。然純信大人諸事擾身,鶴若不敢驚動大人,之后我會自力集結起仍忠于我父親的舊部向那jian佞政慶復仇。待大仇得報,我定會竭盡心力服侍今川家。但鶴若自知是個眇小無才之輩,無法派上什么用場,自然也經受不起純信大人的抬愛。鶴若只求能以北條家遺孤的身份留在駿府籌備枕戈剚刃之事,大人能給予我這安枕而臥之地我已是萬分感激了。”

    今川純信要收我為養子,他如今身強力健,不必考慮身后之事,區區一個養子也威脅不到家督繼承人的位子。但我生長于萁豆相煎的北條家,無法再面對哪怕只有萬分之一概率發生的手足相殘之事。

    在北條家滅亡這一悲難后,我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快。

    兄長登上家督之位后,把我父親所有的女兒都下嫁出去。而后又擔心這些已婚的公主會生下流有北條家血脈的男孩,便暗地里將她們一個個毒死。他做得杳無痕跡,以至于我最后一個庶姐血崩而亡時,旁人都只覺得是懷著早產兒的她數奇命蹇。他千方百計打探到鶴若的行蹤,卻沒有派親信動手。他讓我手刃自己的親弟弟,為的也正是殺雞儆猴吧?

    淪為北條家唯一血脈的我曾惶惶不可終日。北條勝彥不殺我,只是因為我長得像我們的母親。

    兄長愛母親,在母親死后仍扭曲地愛著她。

    他在小田原城的居室里掛滿海石榴花的粉墨畫,連他的脅差刀鞘上也有著那花的圖案,永不褪色的鮮紅、像歃過血一般。

    可現下他死了、與那曾蔚為壯觀的小田原城一起被掃進了舊時代的廢墟。而我也終于解脫,不必再因他對手足的猜忌而殫精竭慮,更何況我也算報復過他……

    聽完我的陳述,面露和藹之色的今川純信將我從自己遙遠的思緒中拉回來。

    “你這孩子何必如此謙虛,我疼愛自己的親侄兒是天經地義的事,哪有什么無福消受的道理。不過,若你執意要延續北條家的血脈,我也不會阻攔。只是我已在替你籌備元服事宜,也會代你父兄為你取名。”

    “一切皆聽從姑丈大人安排。”

    我向他深深一叩,結束了這場能決定我命運的談話。

    這一年四月,駿府城中櫻叢繁茂。紛紛揚揚的櫻花飛屑覆滿庭院,我也在這玉樹瓊枝下完成了此生第二次元服之禮。

    純信大人自我父兄名中各取一字,作為將伴隨我終生的名字。

    北條家的真彥,這便是如今的我了。

    北條家失去了領地,但相模守的名頭還是落在了我身上。我頂著這個虛名坐在了今川氏近臣的位子上,他也因此能安排我前往相模奪還戰的陣列。北條政慶撕毀了相模·伊豆與今川家的盟約,在我暫避于駿府城的這幾個月中,他吞并了相模國的大部分國土,還把居城搬到了相模的津久井城,以便進一步控制整個相州。竊掠了北條家領地的政慶并沒有像前主那樣維持與駿河的友好關系,他在兩國交界設哨建營,擺出一副隨時要侵攻鄰國的樣子,這使得本來不應主動插手我復仇一事的純信大人也忍無可忍。

    初夏,純信大人點了六千兵馬,派愛將岡部憲次率先攻打相模的足柄。考慮到是在北條故國作戰,姑丈提前詢問了我的意見。

    “相模如今已落入賊人之手,我已經沒有什么可顧慮的了。”

    初陣的我在姑丈的欽點下成為了岡部大人的副將,成田父子也獲準跟隨我奔赴前線。只是誰都沒告訴我這位憲次大人性情剛烈,巡視完布防的我剛騎馬返回陣中,便聽到他在帳內吹胡子瞪眼。

    “哼,這是什么道理!家主竟讓那毫無作戰經驗的北條家的公子做了副將,我看那小子一臉白面書生相,估計連只兔子都沒獵過吧。”

    岡部憲次在敞開的帳中蜂合豕突、肆意發泄著對我的不滿。一旁的人有勸他小聲些的,只是我剛等他說完,便自行走入了帳內。

    “聊什么呢?憲次大人。我聽聞您是用弓的好手,年輕時就有百步穿楊之能。正逢陣中無事,不如您就來跟我比試比試?”

    在風雅的閑情之外,我的姑丈最喜歡狩獵。他當上大名后便時常在領地的森林中圍獵,更是會讓愛將岡部憲次屢屢陪同。箭術本就出類拔萃的岡部大人在主君的鞭策下精進不休,所以當我提出要同他比試時,帳內立馬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被點到的憲次大人甚至發出一聲哄笑。

    “真彥大人,您不是在同我開玩笑吧?”

    我搖頭否決,他仍是一臉謔浪笑敖的表情。

    “那好,只是欺負年輕人沒什么意思。這樣吧,那邊的旗幟下正好有一處標靶。”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標靶的準心近乎瞧不見,光看上面的今川家旗幟,離這帳內也足有三十丈遠。

    “怎樣?我先射一箭,但我讓你七支箭,在這七箭中若你能有一箭射中準心,我就算你贏了。”

    岡部憲次如此桀驁不馴,恐怕今川氏家中的人也如他這般看我。但在他們眼中我不過是個落難的少年,誰也不會想到我曾有個冠絕西國的弓術師傅,也不知道我早已用那鐵炮在戰場上殺人如麻。

    白翎金竿雨中盡,直余三脊殘狼牙。

    岡部憲次手中的弓咆哮著甩出一箭來,疾馳之箭快到無跡可尋,可箭頭扎在準心上的鳴響卻能在帳中聽得一清二楚。

    “該你了,真彥大人。”

    他得意地看向我,似乎是覺得自己勝券在握。我一言不發,只是搭上筋弦,腦海中浮現出了六年前在小田原城下拉弓的景象。

    熾熱陽光照亮了蒼翠柳杉,庭院中的白沙也泛著熱氣,在曲折回廊的日影下,她就站在那里,朝我嫣然一笑。

    “阿照的弓如霹靂玄驚呢。”

    我扶在握把上的手抖了一抖,為了堵住不合時宜的淚水,我合上雙目、聆聽起耳邊的風聲。

    “阿照,今后還會練弓嗎,我想看你練弓。”

    她的聲音沒有散去,我手中之箭卻接連射出。一箭、兩箭……直到箭筒里再看不到白翎的蹤跡,亦如她也消失不見。

    “竟然會……全中?真彥大人實在是太厲害了。”

    帳中傳出了驚異的喝彩,我的眼淚終究是流了下來,但此時旁人都只顧著直眉楞眼的岡部憲次。

    “嗯……是我小瞧了真彥大人,沒想到您是這樣的少年英杰。”

    憲次大人一改常態、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致歉。我沒有與他為敵的理由,來日方長,往后我們都要輔佐今川氏,現下我還要借助他的力量打退政慶。

    年少的北條公子狠狠挫了岡部大人的銳氣——這在軍中成為了一段趣聞。有了故事互相打趣,軍士們在生死難料的行軍中也有了幾分奮勇作戰的動力。他們聊著我的前塵往事,又對我今后的人生抱有期待。

    呵,在北條家覆滅前,我也總在想自己以后會怎樣。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成為北條真彥的我連眼前戰事的最終走向都無法把握。

    到第二年的春季,今川軍仍在同政慶軍角力。北條政慶選擇與今川氏交惡,卻又攀上了甲斐國。而淀川六郎已完全將弒女之仇拋諸腦后,爽快答應了與政慶的合作。

    百腳不愧為百腳,六郎的真身永遠是生著毒腺的掠食猛蟲。

    綿延的戰火多少波及到駿河國內,為求安定,純信大人和瑞春殿都搬到了遠江國的濱松城。二來是遠江離畿內更近,純信大人其實一直在做上洛的準備。在這一年間里,我陸續尋回了一些沒有屈服于政慶yin威的北條家老臣。他們聽聞我是鶴若便接踵而至、爭先恐后來駿府投奔舊主之子。

    純信大人沒賜給我城池,他準許我長期住在駿府城,而眼下領著一眾北條家老的我也是駿府名副其實的把控者。

    我從未看破過自己的命運,連與她的相遇也是如此。

    作為北條真彥的我在駿府迎來了十八歲的生辰。我與同行于沙場的岡部大人成為了忘年好友,我們總會在城中切磋武藝,只是這日他并非獨自前來。

    “葛夏,快來見過真彥大人!”

    岡部大人帶來一位年輕女子。此人身著銀杏葉紋的打褂,梳著尋常的姬切發式,她作了揖,待須臾過后我才得以看清她的容貌。

    “真彥大人,這是小女葛夏。”

    “大人竟有這樣伶俐的女兒。”

    這不過是我的一句敷衍。我匆匆掃了葛夏一眼,只覺得是尋常的武家女子,沒能再對她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見過那人的仙姿佚貌,這世間有再美的人物也只會黯然失色。

    “葛夏平常都待在宅邸,不常出門。此次前來駿府,說是想看看城里的櫻花林,大人若是有閑情不妨帶她逛逛。畢竟這樣難得的時節今年不會有第二次了。”

    此時正值卯月[ 卯月:日本農歷中的四月。]下旬,已過了櫻花怒放的時期。即將開敗的粉蕊摞滿了枝條,灑落的花瓣似落紅飄雨,連通往城堡的石階上都鋪滿了櫻花織成的毯。

    岡部大人的話中也別有他意。半晌后,岡部憲次以軍務為由先行離開,院中只剩下我與岡部葛夏。

    她沒有搭理我,而是徑直走到了櫻花樹下。恰好一陣風吹過,繽紛落英徐徐降下,她那件橙色的打褂上瞬間就疊滿了零散的花瓣。葛夏的發間也是櫻瓣,一片完整的五瓣花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額前。隨后她又迎風起舞,外穿的打褂搖曳飄蕩著,露出了里面水色的振袖下擺。

    我始終默不作聲,可目光早已被花雨中的少女吸引。她起舞的風姿、額前那枚櫻花,都讓我想到了唐畫中點著花鈿的舞姬。

    “這樣美麗的花,卻生在這拘束的城中,連外面的陽光都見不到。”

    我看得出了神,并沒有注意到葛夏已解掉身上的打褂站在我身旁。她的發間與額前不再有落英的痕跡,整齊的振袖上也是一塵不染。方才的一切仿佛都從未發生,這空蕩的院落里僅留下她同我搭話的余音。

    “沒有城池護佑,生在野外的花只會在戰火中化為灰燼吧。”

    駿府城的院墻高大堅固,低矮櫻樹的枝條無法探出去、能沐浴到的天空僅有這方寸之間了。但是戰火還燒不到這里。我憶起了小田原城的梨樹,逃離之前沒來得及為它送別,恐怕連那光禿禿的樹干也被燒成焦炭了吧。

    華美金闕使人閉塞、令人窒息,但對曾經的我而言,那里還有一段安穩命運。我逃了出來,又僥幸活了下來,可仍不知前路艱險。沒能活下來的,那些被掩埋在廢墟之下的,卻連選擇的余地都沒有。

    所以我定要親手殺了北條政慶。我不會準許他自裁的。我要將他逼到山窮水盡,然后割下他的頭顱,把他的血澆在小田原城的焦土上。

    “真彥大人?”

    公主、阿照殿下、阿照——不會再有人這樣呼喚我了。叫著我的是身旁的葛夏。

    “真彥大人,您在哭嗎?”

    是的,我的淚水模糊了眼眶,眼中的花雨已連成莽漠一片。憎惡與惋惜在我胸koujiao錯盤踞,我緊緊攥著袖口,但無以發泄的身軀還是在風中止不住地顫抖著。眼淚像珠串般滴滴垂落,在酸澀感進一步梗阻我的鼻腔和喉頭前,我接過了葛夏遞過來的手帕。

    有那么一瞬間,葛夏的身影使我想起那個人。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女子,她卻在這殘酷命運之后帶給我彌足珍貴的幻影。

    “想到了從前相模國的事,觸情生情罷了。”

    我要改掉自己愛哭的毛病,因為如今的我已經沒有資格流淚了。

    “大人,您還真是溫柔呢。”

    我用手帕拭干眼淚,葛夏沒將它要回去。而我二度見她時,她已成為我的妻子。我與她在駿府的這場會面實際上是純信大人安排好的。瑞春殿也從中撮合、預將岡部憲次的女兒許給自己的侄子。

    其實他們在大婚前曾將我傳到遠江,也當面詢問了我的意見,但我哪里有拒絕的余地呢。我還是如此的膽怯,我只配做個不敢忤逆主君的武士,我就這樣毀掉了一個少女往后的人生。

    她曾帶給我短暫希冀,但她的歲月卻再也沒有希望可言。

    大婚當日夜里,不喜飲酒的我故意喝得酩酊大醉。我渾身上下彌漫著令人作嘔的酒精味,可我的頭腦還清醒著。我推開居室的門,一眼就看到了候在那里的葛夏。我找準了臥榻的方位、一頭栽倒在被褥里,絲毫沒有要理會她的意思。我沒能馬上入睡,葛夏也沒有即刻離開。她在我的居室里跪了許久,最后一臉落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到了第二日晚間,沒能和新婚丈夫圓房的葛夏又守在我的居室門前。

    “我累了。葛夏,你回去歇著吧。”

    我再度打發她走,只是不敢多看她一眼。我將她晾在紙拉門外,人影在門上停留了許久,在這沉沉遙夜中,她會想些什么呢?她嫁給了注定不會愛她的“丈夫”,不僅如此,那虛假的丈夫甚至不愿意碰她一下。我能做的唯有壓下流言蜚語,讓沒有做錯任何事的葛夏不必受人非議。

    可到了第三日,她又來到居室。這次是黑天半夜,我剛從城外返回,連鎧甲都來不及脫下。那繁瑣的銅片綴在我身上,使得疲憊不堪的我都沒有自行解下具足的力量。我跪坐在臥榻旁,葛夏也緊隨其后。她帶上了拉門,點著幾盞燭火的房內只剩我與她二人。

    我將具足從身上剝掉,她挪身上前意圖協助,我卻打開她的手。

    “我自己可以。”

    我被抽干了力氣,在萬分疲敝的狀態下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語氣。我粗暴地扒著身上的鎧甲,又粗魯地回應著身旁的妻子。我把脫掉的鎧甲扔在一邊,葛夏仍跪在我身前,我們之間的間隔不過四尺,然這位備受冷落的新婦卻對自己眼前的丈夫一無所知。

    “真彥大人,您不喜歡妾身嗎?”

    葛夏打破了這漫長的寂靜,言語間的她渾身輕顫,語氣也充斥著滿腔的白華之怨。

    “真彥大人,您為什么都不愿正眼看妾身?是妾身不招人喜歡吧,這一定都是妾身的錯……”

    見我良久未回應,她開始自問自答起來。她的雙手雖搭在跪著的膝蓋上,但那掩在袖口下的右手卻狠狠掐著左手的手背。

    “不要這樣,葛夏。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害了你,你不該嫁給我。”

    我抬起頭瞟向她的衣襟說道。我剛一說完,她便驟然起身。她的小腿仍跪在地上,立著的單薄人影已完全遮蔽我的視線。

    我不得不看向她的眼睛,即便她眼底噙滿淚水,注視著我的目光卻仍是那樣溫婉。

    “是您救了我,是您沒有拒絕掉婚事,才能讓我逃過一劫。”

    “這是為何?”

    我胸中浮上了困惑,疑問也脫口而出。

    “如果不是嫁給您,我就要被我父親許給中務少祿家的長子。那家的兒子曾有過一任妻子,但那個可憐的婦人卻日日遭受中務少祿一家的毒打,年紀輕輕就去世了。但我最后嫁給了您,您是個溫柔的人,您讓我不必面對刀山劍樹,這樣善良的您哪里有什么錯呢?”[ 中務少祿:同前文的織部正、左兵衛少尉、寮助等類似,均為日本官位。日本的官位是由朝廷下發的,幕府在實際的官位任命流程中并不關鍵。但鐮倉時代后代表朝廷的公家式微,深陷財務危機的日本天皇便公開售賣官位,從六品以下的官位被濫賣亂買,甚至會出現一個官位下有多個武士的亂象。不僅如此,部分無官武士甚至會以官名自居,這就導致到戰國時代的武士間已是遍地是官位、人人有官當的景象。]

    竟是如此,居是如此。吉良中務少祿家也是今川氏的家臣,他家的封地在遠江,因能于治理農業才得到純信大人賞識。在我看來這樣的家氏里凈是些粗野武士,沒想到他們甚至能對柔弱的女子狠下毒手。在這個國家還有多少這樣的男人,又有多少會把自己的女兒當做政治聯姻工具的父親。

    我眉頭深索、怒而不發。霎時間,我對與自己有著忘年之交的岡部憲次也涌現了諸多不滿。

    “真彥大人!”

    葛夏沒留給我幾分消火的間隙,她猛然間撲了上來,抓著我的雙臂說道:

    “請使用妾身的身體吧!妾身是您的妻子,妻子的職責便是服侍丈夫,妾身會好好服侍您,讓您沒有任何后顧之憂的。”

    語罷,她便撫上了我的大腿,又上移至鎖骨處、試圖解開我的衣衫。

    “別這樣,葛夏!”

    我一把推開她,連力道也沒有拿捏。我神思紊亂,被推倒的葛夏又跪在了先前的位置上。只是下一刻,葛夏的雙手就搭上自己的領口、用力扒掉了身上的外衣。眼下是穿著單衣也不會冷的夏季,但女子總會在振袖里套上里衣。可葛夏卻什么也沒穿,在剛才的推搡中她的衣帶也松垮,她將拉下的和服扯到腰際,之后赤裸的上身便一覽無遺。

    她上身的肌膚白皙紅潤,一對椒乳更是剔透。在那惹眼的rufang上墜著比櫻色要深些的乳首,若換作旁人,此刻肯定已經控制不住、要將眼前的美景把玩在手了吧?

    只是這美人的丈夫仍嘿然不語。我胸中堆滿苦澀,見她如此渴求著愛撫,我只覺她可憐可嘆。

    我憐憫著她,憐憫這個被制度規訓的女人。但這樣的我不過是狂妄自大之輩。這世上有千千萬萬女子仍像她這樣、要為根本不愛自己的人獻出純潔的rou體,而我對此只能漠視。因為我避開了身為女子的命運,我可以作為武士上陣殺敵,還能以男人的身份支配女性。這樣的我沒有一天想過要去拯救有著悲慘命運的女人們,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資格兔死狐悲呢?

    “穿上衣服,葛夏。夜里會著涼的。”

    她沒有聽我的,一點兒也沒有。葛夏將衣帶徹底抽去,身上的振袖便如絲綢一樣滑下。她用右手拽起自己挺立的rufang,左手則是滑入下腹處、在稚嫩的恥毛后摸索著陰戶的深處。

    葛夏用力拉拽著胸前雙峰,她的胸口一起一伏,過大的力道令她白皙的胸乳上被烙下一片忽大忽小的指印。那只撫摸著私處的左手則是牢牢貼在她向前傾的骨盆上,她用兩指剝開yinchun旁環繞著的毛發,將纖長的中指斜插在縫隙間。

    “真彥大人……真彥大人……”

    她猛烈搓動著自己的陰蒂,粗糙的愛撫使她很快有了生理反應。她嬌聲呼喚著我的名字,揉捏rufang的力度也漸漸放輕。她將半個乳杯捧在手中并向上推壓,然后用拇指摩挲起粉嫩的乳尖。

    “啊……葛夏想要……與真彥大人交合。”

    她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她竟不惜為我這種人做到這個地步。

    葛夏面色潮紅,自腹腔噴出的劇烈喘息令她平坦的小腹也一收一縮。而她小腹下的那只手也已浸上了愛液。葛夏的兩指在外陰間反復撥弄,搭在蜜縫上的中指向內延伸、頂住了緊致的xiaoxue口。她的yinchun中想必已積滿粘液,只因她每一次在xue口周圍上下捋動,陰部都會傳來細微的水聲。

    “唔嗯……”

    葛夏的音色驟然變調,她將中指埋入了自己的yindao,這對不擅長自慰的處女而言是有些痛苦的事。她中指的一半還露在外面,但插入xiaoxue的指尖已經在內壁中動了起來。稍后葛夏又中止了對rufang的愛撫,將那只空出的右手撐上了地板,她把被自己攪動著的私處上傾對準我的面孔,之后她便微合雙目,全力抽插起自己的xiaoxue。

    葛夏的中指在被不斷擴張的rou壁內反復抽送著,她的指縫間滿是溢出的蜜液,黏糊不清的古怪水聲在我耳邊揮之不去。她是如此yin蕩,又是如此圣潔。少女的軀體一塵不染,她賣力展示著自己的rou體,若是武士,此刻怕是已解下自己胯下的兜襠布、把硬挺的男根頂入她的宮口了吧?再這樣下去,連我也要按耐不住私處的悸動,要將她柔軟的yinchun含入口中、狠狠吮吸她xue中的yin液。

    可我辦不到。

    我的妻子正當著我的面自慰,我知道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討好我,但我依然無動于衷。

    因為我不愛她。我愛著的始終只有那一人,沒有她陪伴的每一日于我而言都如萬古長夜。而即便我知道我再也尋不回她,我全部的愛意也仍會為那短暫的時光溫存。

    不愿看葛夏繼續折磨自己的我背過身去,這稍微起了些效果,她沒再繼續手yin,但沒過多久又撲在了我背上。葛夏袒露的胸乳緊貼著我的后背,她的身體上下蠕動起來,胸前那兩顆凸起也不斷摩擦著我單薄的衣料。她一邊用rufang剮蹭我的脊背,一邊又用仍沾著愛液的手扣著我的肩膀。

    “妾身已經忍不了了……渾身像點火一般……妾身現在就想讓大人進入……”

    她吐出一連串極富挑逗性的yin靡之辭,然后不管不顧地扒掉我的外衣。

    “我自己來!”

    我驀地從臥榻旁站起,與此同時又發出一聲即將破音的吼喝。被我撞開的葛夏愣倒在原地,而我也確實順著她的意思剝掉貼身的里衣。

    “真彥……大人……”

    背對著葛夏的我將自己的上身剝到只剩下胸前緊裹著的白布束胸,但我背后那條綿亙在椎骨旁的丑陋刀疤大約已經完全暴露在外。我轉過身去、一圈圈扯下纏繞的束胸,葛夏就是在這時抱住了我的身體。

    “您……您到底遭受了多少苦難。”

    我還沒完全解掉胸前的束縛,但山丘般凸起的胸脯已能證明我的真實身份。我的妻子終于得知了我的秘密,可她沒有責怪我這個撒下彌天大謊的大騙子。

    “葛夏,抱歉。我騙了你,也騙了所有人。”

    她將我緊緊摟在懷中,用柔滑的烏發輕蹭起我的下巴。

    “身為妻子,我竟對您遭受的痛苦毫不知情。您受過這么重的傷,為什么沒有對我講起呢?”

    我背后的刀傷是在三年前與武藏國交戰時誕生的。北條家的將領在戰場上被前后圍攻,負責指揮鐵炮隊的我卻自陣中魯莽沖出、最后替友方挨下了那一道劈砍。

    “我用這樣的小傷,換回了一個將領的性命哦。”

    我的語氣似乎有些自滿。那之后返回小田原城的我沒告訴任何人我受傷的事,盡管乳母反復追問我鎧甲上為什么出現了嚴重的損傷,但倔強的我不讓她查看我的身體,總是仰躺著休息的我也就始終沒有暴露這微不足道的傷痕。

    “真彥大人……”

    “那不是屬于我的名字,我也不是能成為你丈夫的武士。所以,你依舊是自由的,葛夏。去尋找真正愛著你的人吧。”

    葛夏的淚水打濕了我裸露的肩膀,我輕輕將她推開,她的雙手仍戀戀不舍地搭在我鎖骨旁。

    “不論您究竟是何人,我都是您的妻子。我會永遠守在您身邊。”

    我毀掉了少女的一生,但甘之如飴的她卻在通往羅生門前的復仇道路上給予我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