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你的過去,你的未來
106 你的過去,你的未來 被命名為‘阿德利安’的A371009,本質上來說仍然只是一具空殼,只有血rou和身軀,沒有腦電波。盡管檢查證明‘它’的腦部發育健康,但始終檢測不到任何神經活動,‘出生’即是近乎‘腦死亡’的狀態,和水培植物沒有區別。就身份而言,也只能用家禽形容。 不過阿謝爾并不介意。 他現在是艾伯特全權負責的試驗品,而A371009的存活給了研究所一種‘奇跡可以復制’的錯覺。 他們嘗試用別的量產品替換‘阿德利安’。 艾伯特不覺得這可以成功,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同僚不見棺材不掉淚的。 ——結果無一例外,全部被阿謝爾認出來了。 不需要上手,只是遠遠地瞥一眼,這個高大的成年男性就能奇妙地認出‘阿德利安’,如同母親認出自己的孩子。 研究員抱著別的量產品,親切地告訴他,“這就是‘阿德利安’啊。” 男人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 艾伯特看到那個神色就感到不妙,連忙想提醒研究員撤出來,卻為時過晚。 ……多次的洗腦終究磨滅了阿謝爾性情中,本就為數不多的、分給外人的柔軟,只剩下血腥的殘酷和暴力。 為了提高他孱弱的身體素質,以便于更好地接受精神摧殘,他們曾給他進行rou體強化。而阿謝爾的適應能力驚人。 他輕松地撕裂了給他假貨的研究員,對那個和‘阿德利安’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量產品不假辭色。然后坐下來,邊用研究員的白大褂擦手,邊平靜地看了雙面玻璃一眼。 在玻璃外旁觀一切的所有雌蟲都倒吸一口冷氣。 導師有些啞然地問:“……他平常就這么囂張嗎?” 艾伯特淡淡道:“大概是知道A371009的重要性,明白我們不會讓他死……短時間內也不會讓他們分開吧。” ‘阿德利安’身體僅有基本的反射,無法自主吞咽,這么小的嬰兒,阿謝爾一度以為他要夭折了,好在蟲族科技高端,解決了‘阿德利安’的營養問題。 男人輕柔地摟著不及他小臂長的嬰兒,如搖籃般緩緩搖晃‘阿德利安’的甜夢。 他垂眸盯著‘阿德利安’白軟得像團云似的臉蛋瞧了好一會兒,“怎么還是這么丁點大……” “雄蟲的精神力決定rou體的發育水平,”艾伯特說,“他別說精神力了,連腦電波都沒有,是不可能長大的。” 若無意外,會永遠保持這幅出生不久的姿態。 “……”阿謝爾沉默片刻,低頭親了親這只一無所覺的幼崽,貼著他的臉頰說:“真遺憾。” “我還想看著你長大吶……” “……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艾伯特說。 阿謝爾流連在‘阿德利安’身上的視線總算分給他一點余光,“我的壽命很短暫,遠不如蟲族漫長。” “確實,所以……”雌蟲微微移開目光,“把你變成蟲族就可以了。” 阿謝爾這下兩只眼睛都看著他了。 半機械生命,本質是將機械與人體的優勢相結合的技術。 加上卓越的基因科技,稍微改進一下的話,把人類變成雌蟲,并不算難事——對艾伯特而言,的確如此。 只是為了降低危險性,特地培育器官需要花費更多時間而已。 當然,艾伯特向研究所提申請時換了一個理由。 出乎意料地,研究所很快就同意了。 艾伯特費盡心力讓阿謝爾成了第一個異族轉化而成的雌蟲。屬于驍勇善戰的軍雌的基因在人類的神經中奔流,讓他長出蟲翼,生出蟲紋,連眼瞳的顏色也因此而改變。 不知是他技術精湛,還是阿謝爾天賦異稟,當新生的‘軍雌’睜開燦金色的眸子,略帶新奇地打量自己修長有力的手掌時,艾伯特看著他手臂和腰腹上隨著握手的動作而緩緩蹦緊的肌rou線條,隱隱覺察到自己好像培育出了一個可怕的東西。 比起做‘人類’,阿謝爾似乎天生就更適合做蟲族。 他甚至比絕大多數軍雌更強,仿佛只是生錯了地方。 這是東帝國有史以來,制造的最成功的戰爭機器。 艾伯特有點后知后覺的憂慮。 阿謝爾本來對蟲族就沒有歸屬感。如今,又擁有了與他的冷漠相匹敵的武力。 但這已經不是艾伯特能控制的局面了。 阿謝爾的實驗完成之后,‘阿德利安’趨于穩定,能和緩地在培養皿內保持剛出生的狀態,誰也不知道他會沉睡到何時。 認為阿謝爾在‘方舟計劃’內的價值走到了盡頭,研究所于是將他調出了艾伯特的實驗室,轉而派遣到更適合發揮他才能的地方。 ——戰場。 五十年前,東西帝國仍處于交戰時期。 阿謝爾為東帝國征戰。 且戰績斐然,無往不利。 他率領的部隊戰無不勝,他麾下的士兵視他為傳奇。他很少在正面戰場擔當主帥,但常常活躍在陰暗的區域,帶著一小隊精英出其不意。 得知這個消息時,艾伯特一度震驚不已,難以想象阿謝爾會聽從他們的安排,也不敢相信研究所居然敢把阿謝爾放出主星。 不過,這跟他都沒關系了。 艾伯特只能一邊參與‘方舟計劃’,一邊留意阿謝爾的動向。可惜研究所地位超然,軍方的事情他不太清楚。 直到他再次以‘醫生’的身份,承擔阿謝爾的‘日常維護’工作。 黑發軍雌展開纖薄透光的蟲翼,背對著他,齊整妥帖的作戰服包裹著山巒般精壯強悍的肢體,肌rou像鋼鐵一樣澆筑出挺拔的身軀。 阿謝爾回過頭,露出一雙金色的眼睛。 他的目光陌生而平淡,眉眼間仍殘留幾分未褪的殺機。 艾伯特愣了一下。 然后他才知道,東帝國能安心使用阿謝爾的緣由——他們切掉了他的一部分海馬體。 無法通過精神手段達成目的,就只能采取物理手段了。 那塊負責儲存記憶,珍藏了‘阿德利安’的區域,從此永遠地消失在了阿謝爾的腦海里。 艾伯特低頭翻閱阿謝爾的‘病例’。 “你……你接受過海馬體局部切除術?” “是的。”軍雌平靜地回答,“它的病變影響了我的空間感官,讓我無法正常駕駛機甲。” 這大概是‘醫生們’給阿謝爾的解釋。 艾伯特很想說點什么。 “有什么問題嗎,醫生?”阿謝爾問。 “……沒什么。” 艾伯特回答。 于是那一刻,年輕的研究員終于意識到,也許戰場上神出鬼沒、攻無不克的‘阿謝爾’確實可怕…… 但更可怕的東西,其實是他自己。 “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嗎?”‘醫生’問道。 “空虛,混亂,眩暈。偶爾會不受控制地走神。” “那是海馬體缺失的正常現象,你可能還會感到記憶力下降,總覺得自己丟了什么……嚴重的話,還會產生幻聽、幻覺。”艾伯特緩緩說,“截肢后的病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會產生‘自己的肢體還在’的錯覺,甚至會覺得自己能使用那部分肢體。” 一直有問必答的軍雌此刻停頓了一瞬。 “包括認為自己有個孩子嗎,醫生?” “……是的。”艾伯特回答。 阿謝爾注意到,這個‘醫生’始終不曾看他,只有這時抬起眼來,灰藍色的眼眸投來意味不明的注視。 “也可能是你該成家了。”‘醫生’平淡地說,似乎是想開個玩笑,“絕大多數雌蟲都有為雄蟲孕育子嗣……都有想擁有自己的雄蟲的愿望。” 阿謝爾不置可否。 “或許吧。”他說著,轉回了頭。 艾伯特同樣移開了目光。 …… “當時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我,”艾伯納說:“——阿謝爾究竟是怎么認出你的?” 阿德利安平靜地看著他,那雙青金藍色的眼眸中如大海般浩瀚而平和,細微的波瀾層層涌過,卷起浪花朵朵。 “那個假扮你的機器人,的確跟你不像。但以阿謝爾當時的狀態,不可能認得出來才對。” 少年垂下眼眸,睫羽如海鷗低垂的翅膀,在洋面上投下一片陰影,掩去他眉目間緩緩浮現的、悲切的粼粼波光。 更寬廣的汪洋,總是蘊藏更細膩的暗流,總是泛起永不停息、無邊無際的微波。 阿德利安輕聲說:“看來你找到答案了。” “是答案找到了我。”艾伯納說道。 阿謝爾過了十年渾渾噩噩的生活。在這十年里,他是無根的浮萍,只能乘著風浪漂泊。可阿謝爾注定不是隨波逐流的人。 “說起來非常諷刺。”艾伯納說,“那恰好是阿謝爾摸清了很多機密,準備叛逃的日子。他蟄伏了十年,逐漸拆除了東帝國留在他身上的所有后手,也為自己安排好了后路。剛好是那一天,他采取行動時……空間突然扭曲了。” 簡直如有神助。 星歷6332年,一場突如其來的黑洞,摧毀了東帝國的研究所。 那是艾伯納記憶猶新的事。 他就在研究所里,望見天空突然出現了黑色的旋渦,如同巨獸深不見底的咽喉,吞滅所有光線和物質的深淵。 它扭曲了空間,頃刻間將大半個研究所夷為平地。奇妙的是,‘吞噬’不是它的主要功能,它露面時創造的災厄僅僅是它出現的憑證。 “那是個……向外吐東西的洞。”艾伯納回憶道,“它不是黑洞,準確地說,是一個蟲洞,是一個通道,跨越了時間和空間,對面連接了另一個時空節點。通道的另一端吸入的東西,在這一端傾瀉出來。” “很多東西都被碾碎了,但也有幸存的、比較完好的零件,能看出原本的形狀。” 艾伯納深深地看著他。 “那是一片機翼,我記得很清楚。” 阿德利安微微睜大眼睛,想起尤利西斯伏擊他的那一天,混戰中,他戴著的控制器碎裂,精神力暴走,引發的……小型黑洞。 他幾乎毀了尤利西斯的整個艦隊,當然,也毀了他自己乘坐的星艦。 “一片寶藍色的,有白邊的機翼,上面印著金色的出產年份。” “——6373。” “就是今年。” 艾伯納輕聲說,“多么奇妙啊,安安。” 你引發的蟲洞,跨過了四十年的時光,飛躍了幾百億光年,為曾經的阿謝爾送上了自由的禮炮。 “那場天災,摧毀了所有的儀器和絕大多數數據,活下來的只有阿謝爾和我……以及當時處在研究所最深處的你。” 阿謝爾從廢墟中翻出了被壓得只剩一口氣的艾伯特。 他本想殺了他,但終究沒下手,因為艾伯特很有用。 軍雌徒手掀開了廢墟,撐著鋼筋鐵板,居高臨下地俯瞰氣若游絲的雌蟲。 “我還沒問過你,”阿謝爾說,“你叫什么名字?” 艾伯特喘了口氣。 “……叫我艾伯納吧。” 從那時起,他就只是艾伯納了。 他們混入西帝國,阿謝爾得到了康德的賞識,艾伯納也成功進入了研究院。 軍雌對身體素質的要求很高,檢查也很嚴格。阿謝爾的各項指標都符合要求,除了一點:他沒有信息素,也沒有性腺。 那屬于生殖器官,艾伯納沒想過要給他加上這個。 “所以他身上的性腺是你的。”阿德利安說。 “對。”艾伯納摸了摸自己的后頸,輕輕呼出一口氣,“為了抑制他的排異反應,費了很大的功夫……好在最后勉強成功了。” 五年后,成為西帝國高層軍官的阿謝爾,搶回了‘阿德利安’。在研究院內擁有一番地位的艾伯納,再次接手了他。 只是那時的阿謝爾,已經完全不記得‘阿德利安’了,甚至不明白艾伯納為何屢次強調A371009的重要性。 星歷6372年,阿德利安蘇醒了。 艾伯納在那一刻確認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猜想。 超越時空的力量,以一己之力撕開蟲洞的能力,乃至阿謝爾神乎其技的判斷,身為人類卻擁有高得可怕的蟲族適性…… 艾伯納緩緩道:“——阿謝爾記憶里的‘阿德利安’,應該有兩個才對。” “一個是你的過去,一個是你的未來。” 時間在阿德利安身上,形成了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