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這是一位精湛的訓犬師
77 這是一位精湛的訓犬師 “呸。”亞歷克斯說。 他冷冷地瞪著尤利西斯,毫不吝嗇地展現自己的敵意。尤利西斯也不懷疑他的行動力——只要這位能動,第一件事就是來弄死他。可惜他現在動不了,心尖尖上的雄主還在尤利西斯手里捏著。 亞歷克斯什么也沒說,亞倫也緘默不語,就仿佛他壓根沒開過口似的。 尤利西斯聳聳肩,行吧。 “改主意的話,隨時叫我——但我不一定能準時到。”他笑著說。 阿德利安絕食了。 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被關在沒有窗的房間里,滿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干凈得險些患上雪盲癥。他判斷時間流逝,全靠尤利西斯親自給他送三餐。但他也不能確定那是不是三餐,可能只有兩餐,也可能是四餐,五餐。每次的量都不多也全然不同,他無法靠饑餓時間來輔佐判斷。 沒有任何參照物的情況下,阿德利安對時間的敏感度降到了最低。 除了尤利西斯,他再沒見過任何人。這個雌蟲負責更換他的一切消耗品。 他拒絕進食的第一頓飯,尤利西斯友好地問他,是不是不和胃口? 阿德利安說不是,只是吃不下。 尤利西斯痛快地把飯菜端走了。 第二頓,第三頓,第四頓,亦如是。 尤利西斯剝出他的腿,那只剛在他手中拗斷的腳腕紅彤彤的,敷了藥,仍腫著一大塊。他一碰到,阿德利安便輕輕顫了顫。 少年的顫抖如湖泊的微波,一波疊著一波,又細又輕,稍不注意,便掠遠了,不見蹤跡。 尤利西斯的視線瞥向床邊的餐食,阿德利安也跟著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被握在手中的腳腕平復下來了。 饑餓理應灼燒著他的身軀,胃酸應當正腐蝕著他自己。空無一物的胃部痙攣著,瘋狂地咀嚼血rou的滋味。這具瘦削的rou體,若是一只皮囊,也早已被噬成了漏斗。 但少年平靜地看著他,那份平靜讓尤利西斯明白,他早已做好了接受任何結局的準備。 青年輕輕揉捏他白瓷般細膩的腳踝。 “疼嗎?” 阿德利安點點頭。 “怕嗎?” “不怕。” 尤利西斯微微一笑,“不怕就好。”又揉了一陣,他便把那條被他把玩多時的腿妥帖地放回被子里去,“只是幫你揉揉,不用怕。” 他甚至摸了摸少年的頭發。雌蟲寬大的手掌壓下去,那只小腦袋就被他遮了個大半。 “我不會特意傷害你的,小朋友。”他微笑道,“只要你不故意給我惹麻煩。” 他下次來的時候,門剛一打開,阿德利安就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新鮮,腥臊,撲面而來。 尤利西斯站在門口,歪著腦袋看了他一會兒。 床上的少年怔怔地看著他,注意力從未像這一刻一般凝聚在他身上。 尤利西斯勾唇一笑:“當真是狗鼻子。” 他進門一步。阿德利安的視線,立刻釘在了他手中染血的袋子上。長條形,粗略地套著……少量鮮血滲出布匹,散發出熟悉的氣息。 阿德利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辨認出來的。但他嗅到那股氣息的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那是什么。好像有個聲音鉆進他腦海里尖叫,把世界的所有答案,都呈給他看。 尤利西斯隨意地丟給他。丟得不遠,少年一個猛撲,幾乎滾落下床,踉踉蹌蹌地接住了那個布袋。它像有千斤重,輕飄飄地砸進他懷里,把他砸得跌落在地。 阿德利安顫巍巍地解開袋子,捧出一只……小麥色的手。糊了一層血痂,表面竟然開了好幾個的洞,一眼看去,數都數不清楚。釘子大小的洞,整齊有序地挖在關節處。洞孔里露出同樣被穿透的森然白骨,血液早已流盡,肌rou的層理清晰可見。 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眼前慢慢濕潤起來,視野不太清楚了。少年的背脊彎下去,將那只斷面淌血的手,無比珍視地抱進懷里。 他知道。 這是亞歷克斯的手。 指骨修長,骨節勻稱,掌心覆著薄薄的繭,手背上突出來的四枚指節都線條分明……有些粗糙,但傾注了全部柔情,溫暖、細膩、小心翼翼。 尤利西斯走到他面前。燈光罩頂,他短而寬的影子,將一團少年輕而易舉地籠在其中。 他揉了揉那頭柔順光滑的黑發,又一絲一縷地幫少年打理好凌亂的發絲,問道:“今天想吃什么?” 阿德利安沉默了一會兒,啞聲說:“牛奶。” 他聽見青年笑了一聲,“未斷奶的小崽子。” 夜該深了。 深了吧?阿德利安不知道。只是他房內的燈光徐徐暗淡下來,這是在提醒他該睡覺了。至于現在到底是不是夜晚,阿德利安也沒有驗證的途徑。 他的房間,四周全是柔軟的氣墊。分子材料毫不吝嗇地鋪滿了整個房間,地板,墻壁,天花板,哪兒哪兒都是沒有絲毫棱角的圓軟材質。床就是個床墊,也是一碰就陷的綿軟物體。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這里只有他自己。 阿德利安安靜地洗干凈了那只斷手,用毛巾一點點擦干,捧著它鉆進了被窩。 光屏上居高臨下地呈現房間內的場景。 空白如無暇雪地的房間,唯有床褥上團起一團生氣。一大塊被子,展開來不知道能躺幾個阿德利安,只裹一個,那就裹得嚴嚴實實,半點不露。 亞倫眼睜睜看著阿德利安抱著一塊殘肢,躲進被子的保護,躲進敵人施舍的陰影里,薄被上顯露出他蜷縮身體的輪廓。他看見他心愛的少年團得像只孤苦無依的幼獸,脆弱無力地用肚皮保護貯藏的珍寶。 這個睡姿,他見過,在很早很早之前,早到他和亞歷克斯第一天敲進阿德利安的門,早到他還沒被小雄蟲接受,不能跟小雄蟲一起安眠的時候。 那時的深夜,阿德利安獨自一人,就是這么度過。 他怕黑。 亞倫想。 阿德利安很怕黑,也很怕寂靜。所以家里的鐘表總亮著盈盈夜光,所以黑球白球總是咋咋呼呼,鬧鬧騰騰,兩顆球就能營造兩臺戲的熱鬧。他還會讓黑球白球陪他睡覺。 他耐得住寂寞,卻對寂寞深惡痛絕。 亞倫養了他很久,竭盡全力將自己融入他的生活。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貼近他,擁抱他,親吻他,蹭上他的床,將他蜷縮的身體一點點頂開,再將他一寸寸擁入懷。好不容易他笑了,終于睡得酣暢自由了,哪怕一個人去住宿,也能妥帖地蓋好自己,做甜甜的夢了。他還說,夢里有他。 ——但這一切都被尤利西斯毀了! 他苦心孤詣的全部都功虧一簣。 亞歷克斯虛弱地醒來,看了看自己的斷臂。他失血過多,傷口又沒能得到處理,全靠體質撐著,時不時會陷入短暫的暈厥。 “如何?”亞倫問。 亞歷克斯言簡意賅:“感染了。” “我還以為他一照面就會把我們四肢都卸了。”亞歷克斯自嘲地笑了一聲,“留到現在,也算我賺——” 他話沒說完,抬頭看到了那塊一直懸浮在他們面前的光屏。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黝黑的眼眸猛地睜大,嗓音不可置信地顫抖著,喃喃道:“喂、哥,那個、不會——” 亞倫:“……” 他的孿生弟弟,露出了近乎崩潰的神情。 “……不、不……他怎么能——!?” 暴怒與悲哀并行,怒火與痛苦同時扭曲了他的面容。 亞歷克斯身上的鐐銬發出了猛烈的碰撞聲。深入骨髓的鐵釘再次將這具rou體釘在了原地。他僅剩的一只手在球體鐐銬里掙扎,片刻后,鮮紅的血液從縫隙中,徐徐溢出,滴答一聲,落入血泊之中。 亞歷克斯知道阿德利安在被窩里做什么。他一看就知道,看一眼被窩的輪廓就知道。他心愛的雄主悄悄地,將臉埋進他傷痕累累的斷肢中,從斷手上汲取消逝的溫度,假裝他正在輕柔地撫摸他的臉。 他成了傷害阿德利安的武器,逼迫他就范的工具。 可悲的是,他當得太成功了。 亞倫沉默了很久,“……亞歷。” 他問:“……你要說嗎?” 亞歷克斯也沉默了很久。他低著頭,亞倫看不清他的臉色,只能聽見他沙啞的聲音。 “我不能。我不能……背叛我的國家。”他說,“……我是軍雌啊。” 這是更可悲的事。 他傷害著,并將繼續傷害他。 “……我也不能。”亞倫說。 他們一起陷入了沉默。 然后對視一眼。 亞倫嘆息一聲,叫來門外一直守著他們的看守,表示有話要跟尤利西斯說。 然而尤利西斯不來。 他轉告說忙得很,等著吧。 一等,就等到阿德利安睡醒。 尤利西斯坐在阿德利安床邊,看他一聲不吭地吃早餐。看著看著,目光就移到了他身旁的斷手上。 那塊僵硬的尸體被細致地清理過,連指甲縫里的污穢都洗得干干凈凈。 阿德利安注意到他的視線,不安地垂下眼瞼,一手端著碗,一手悄無聲息地把那只肢體往身后藏了藏。 他自己也知道這樣的行為就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會不會被欺辱全靠施暴者的良心。 尤利西斯說:“很快會腐爛的。” “……” 尤利西斯看著少年那雙一看就是哭了半宿的眼睛,無奈道:“這么難過?……你要是真這么喜歡——” 他看見少年猛地顫了一下。掛著寬大衣領的肩,下意識地縮了縮。 尤利西斯眨眨眼,笑得無辜:“……我做做防腐處理,再送過來給你?” 少年的腦袋深深地垂下去。黑發凌亂地散落在他肩頸上,露出一塊蒼白纖細的后頸。 “把另一只剁下來給你也行啊。”尤利西斯輕描淡寫地說,“牢里還存著三只呢——”他忽然伸手扶住了碗底,柔聲道:“端穩了。” 阿德利安像是嚇了一跳,瘦骨嶙峋的手腕一抖,小碗便被尤利西斯穩穩地端在手中。 少年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抬起一雙惶恐的眼睛,眼睫顫抖得如被蛛網禁錮的蝴蝶,奮力掙扎卻又無濟于事。 可憐可愛。 青年雌蟲微微一嘆,好像有些心疼似的。 他把碗放到一邊,試探地緩緩伸手,想搭上少年的肩。 后者抿緊唇,閉上了眼。像是不愿面對即將發生的悲劇。 恐懼,尤利西斯最熟悉的情緒。 他經手的雄蟲數不勝數,深知一個道理——雌蟲靠努力,雄蟲靠投胎。 投胎投得好的,未必就有多大的能耐,只要有個好陽具就行了。能生育,會cao蟲,就夠了。西帝國就是這樣的地方。 多虧了它養廢物的養法,西帝國的雄蟲總是很好調教。 只需要施加一點點恐懼,一點點挫折,一點點負擔……脫離了社會保護的他們就是無殼無牙無爪的軟體動物。 將他們從保護者身邊帶走,在他們面前摧毀屏障的權威。讓他們害怕,讓他們無助,讓他們孤立無援。 施加層層圍繞的挫折,步步懸崖、無路可走的悲哀……讓他們充分認識到世界的可怖,自身的渺小和無能。 而在走投無路的絕境中,他是唯一能幫助他們的人,是唯一能主宰他們生死的施暴者,也是唯一能給予他們希望的曙光。 只需要施舍一點點愛憐。 血統高貴的貴族犬,也就只是家犬罷了。 不過,阿德利安畢竟不太一樣。 青年的手最終停下了。他沒有碰到阿德利安,反而后退了半步,把碗又放進他手里,輕聲道:“……抱歉。” “我嚇壞你了吧……別怕,我不想傷害你的。”他苦惱地說,“我只是,唔,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跟你相處。我舍不得動你,只能動動別的蟲……” 他的變化顯然讓少年有些意外,悄悄松了口氣的同時,仍不愿相信他釋放的善意。 雄蟲在雌蟲面前著實嬌小,如今瑟縮得宛如被暴雨欺凌過的幼獸模樣,分外惹人憐愛。 尤利西斯糾結片刻,終于以一種妥協的口吻說:“這樣吧。” “你別生我的氣,小先生。”他獨特的發音方式,帶著點奇妙的韻律,像徐徐低鳴的大提琴般絲滑順暢,輕巧地流出舌尖。 “我帶你去外面看看吧。” 劃定任性的范疇,再給予他任性的權利。 訓犬,尤利西斯最擅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