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這是一段沉淪（一更）

    時隔多日，懷爾德再次來到了雄父面前。

    雄蟲瞇著眼睛，似笑非笑，慵懶地歪在椅子里，對他的到來仿佛早有預(yù)料，只是拖著尾音，懶懶道：“坐?！?/br>
    有那么短暫，轉(zhuǎn)瞬即逝的一秒，掉頭就走的選項闖進(jìn)了懷爾德腦海里。

    但他的雄父仍然看著他。居高臨下地。

    在這種視線中，懷爾德的沖動迅速被理智替代。他若無其事地坐下來，露出笑容，哪怕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看起來明艷妖嬈：“看樣子您在等我?！?/br>
    “只是觀賞。”雄蟲說，語氣有些遺憾，嗤笑一下，“還以為你能堅持多久呢……算了?！?/br>
    他把一張課表，輕飄飄地扔到桌上。

    是雌侍課程的課表。

    “聽話一點，我們都能省很多功夫?！?/br>
    雄父說著，嘴角甚至泛起一絲笑意，以一種和顏悅色的語氣，溫和道：“乖孩子?！?/br>
    ‘你逃不掉。’

    他的眼神說。

    那是……那絕不是，看待自己孩子的目光。

    是看待膽敢忤逆自己的雌蟲的目光，是理所當(dāng)然地、捍衛(wèi)自己權(quán)威、并早已看到結(jié)局的目光。

    懷爾德在那一瞬放棄了提問——沒有意義，沒有必要。他一切痛苦的困惑在那一刻都得到了答案。

    他的雄父，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雌侍，也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孩子，雌子——比如他，只是一滴落入江海的雨滴，不會在父親心里留下任何痕跡。

    就是這么一個雄蟲……

    他曾渴望，曾向往，曾憧憬的，又失望過，追求過，放棄過的，最終仍留有一線晨輝，一朵火苗，一粒幼種的，就是這么一個雄父嗎？

    懷爾德再次見到了格林。

    雄蟲仍是那么風(fēng)度翩翩，笑容溫和，語氣也輕輕柔柔的，眼里不加掩飾地，露出欣喜的目光，全身的肢體語言都在向懷爾德傳達(dá)喜愛和親近。

    “終于又再見到你了，懷爾德先生……叫你懷爾可以嗎？唔……沒關(guān)系，那就先繼續(xù)保持這樣吧，懷爾德先生。”格林這次不像上回那樣肆無忌憚了。似乎被不知道什么玩意兒敲悶棍一把打暈的感覺讓他有點心理陰影。

    但那個他精心挑選的角落沒有監(jiān)控，唯一的目擊者懷爾德又堅稱他是突然倒下的，醫(yī)療檢測也未能檢測出任何痕跡來……

    “關(guān)于你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先生?！备窳诌z憾地說，“我本想看著您在這屆的設(shè)計大賽上大放異彩……確實，很可惜啊……不過，沒事的，我可以幫到您?！?/br>
    他微笑起來，“聽令尊說，懷爾德先生已經(jīng)同意了我的求婚——這真是太好了。我想，完成雌侍課程之后，我們就可以成婚了……在那之后，作為我的雌侍，你可以擁有新的起點。這一次，一定更輕松吧？我非常期待那一天。加快進(jìn)度的話，趕上今年的大賽也不是不可能哦?！?/br>
    “不過，那就需要懷爾德先生，非常努力才行。”

    格林像是想到了什么——也許是婚禮，也許是婚后生活——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向往和期待的神情。

    “請加油吧，懷爾……”他緩緩笑道，拖著長音，像是要將親昵的昵稱在舌尖攪碎，好一會兒，才補(bǔ)上了后面的音節(jié)，“……德先生。”

    說完，覺得有趣似的，他笑得更開心了。

    第二天，就有專業(yè)的雌侍培訓(xùn)導(dǎo)師團(tuán)隊，坐滿了懷爾德家的客廳。

    雌父悄悄跟他說，雌父年輕的時候沒有參加過雌侍培訓(xùn)，這是只有雄蟲能出面申請的專業(yè)課程。雌蟲自己去報名的，頂多叫補(bǔ)習(xí)班。

    能得到雄蟲親自要求的培訓(xùn)課程，是一個雌蟲至高無上的榮耀，象征著未來雄主的看重和寵愛。

    懷爾德看著雌父欣慰的神情，知道他又思索為什么他自己抓不住雄父的心了。估計‘沒有參加過培訓(xùn)’也將成為遺憾和懊悔之一。

    “而且還是這么多導(dǎo)師。”雌父由衷地為自己的孩子開心：“格林大人真的很喜歡你呢，懷爾！”

    但懷爾德不這么認(rèn)為。

    為結(jié)婚而訓(xùn)練，為贏得一個雄蟲的寵愛而雀躍……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組團(tuán)過來的雌蟲們臉上掛著笑，邊用冰冷的目光打量他。懷爾德業(yè)務(wù)嫻熟，也笑著跟他們套交情。

    為首那個，從頭到尾不吭聲，直到懷爾德把他們的名字都摸清楚了，才開口判斷道：“舉止輕浮，情態(tài)浪蕩。離合格的雌侍還有很長的距離。”

    “作為雌子，理應(yīng)尊重雄父和雌父，在長輩的社交場合中，該懂得謙順守禮，不擅作主張。”雌蟲看向一旁的，懷德的雌父。那個平淡的、評判雌侍的眼神讓后者幾乎無地自容。

    讓自己的雌子爬到自己頭上，或者說，在事關(guān)雌子終身大事的場合中任由雌子擅自出面的雌侍，顯然在教育子嗣上就是不合格的。

    但對方并不是自己的任務(wù)對象，因此雌蟲只是對這位‘不合格的雌侍’頷首，禮貌地笑了笑，得到對方下意識牽起嘴角的回應(yīng)后，再對懷爾德說道：“父母是長輩，引領(lǐng)蟲崽度過至關(guān)重要的前半生。每一個雌父，都從雄主手中接受了繁衍種族的偉大使命，得到了將自身的基因延續(xù)下去的榮寵；而雄主……我們尊貴的雄蟲大人，則更崇高……”

    他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絲笑容，歌頌般朗聲稱贊，語調(diào)不急不緩，“邁入神圣的、婚姻的殿堂，將全身心獻(xiàn)給雄主，這份殊榮，并不是所有雌蟲都能得到?！?/br>
    “……但您對此，似乎并不感到榮幸呢?！?/br>
    培訓(xùn)師的目光銳利地剖開懷爾德營業(yè)性的笑容。

    短短數(shù)秒的對視，培訓(xùn)師微微一笑：“在此，先向您獻(xiàn)上誠摯的祝賀。恭喜您，您距離蟲生至高的幸福僅有一步之遙了。奉格林大人的雇傭，將由我，陪伴您度過這最后一段彌足珍貴的時光。”

    “格林大人聽說您希望能在年前盡可能快地結(jié)束課程，他非常愿意為您實現(xiàn)這一愿望?？上A(chǔ)薄弱，速成，是件不容易的事……不過，我們就是為此而來的，當(dāng)然會拼勁全力為您服務(wù)。只要您好好配合，我相信我們一定能齊心協(xié)力，通力合作?！?/br>
    他微笑道：“讓我們來開拓未來吧。合作愉快，懷爾德先生?！?/br>
    他們的手相握了。雌蟲的手心是溫?zé)岬模瑧褷柕聟s覺得冷得可怕。

    但這是他最后的路。完成這個課程，拿到那筆錢，就算要結(jié)婚……也要盡量拖延婚期。否則一旦進(jìn)入結(jié)婚程序，他可工作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

    雌父早已準(zhǔn)備好了房間。對這些‘導(dǎo)師’，他有源自自身遺憾的憧憬和仰慕。離開時，那份依依不舍，都化作了對自己孩子的祝福。

    他捏捏懷爾德的手，說加油啊。

    燈被換成了更大更亮的吊燈，墻壁和地板，全是整面整面锃亮的鏡子。一打開，整個房間頓時亮得刺目，亮得讓陰影無處可逃。

    “好了，懷爾德先生?！迸嘤?xùn)師微笑道，“我們先來檢查身體吧?！?/br>
    “請把衣服脫光?！?/br>
    ……什么？

    懷爾德一瞬間露出了錯愕。

    “怎么了，您如此驚訝？”

    “我拜讀過貴公司的課程表，”亞雌語調(diào)客氣地說，“……不曾聽說過有這個環(huán)節(jié)呢。”

    培訓(xùn)師便也露出一個假笑：“速成的話，是要特別一些。要為雄蟲大人呈上最好的自己，我們培訓(xùn)師當(dāng)然要最大限度地了解您的身體，以便在課程中培養(yǎng)您的優(yōu)點，補(bǔ)足您的缺點?！?/br>
    一身黑西裝的培訓(xùn)師們黑壓壓地涌入，一個接一個，圍著懷爾德轉(zhuǎn)了一圈。為首的培訓(xùn)師最后踱步上前，背對門，面對懷爾德，笑容不變。

    “作為雌侍，日后難免要跟隨雄主，出席一些特殊場合。像這樣不服從指令，遲疑、慢慢吞吞可不行啊——配合，服從，是該銘刻進(jìn)雌侍本能的東西。”

    培訓(xùn)師再次說：“請把衣服脫掉，懷爾德先生。”

    圍在他身邊的培訓(xùn)師們悄無聲息地上前一步，包圍圈頓時縮小，唯獨給鏡子中的他留下了空隙。懷爾德站在鏡子間，四周似乎能躋身而過的逃生之路上，皆是警覺的自己。

    懷爾德面色冷淡，目視前方，手指搭上領(lǐng)扣。

    “瞧，”培訓(xùn)師鼓勵地說，“很簡單吧。”

    衣服一件件落在地上。鏡子中清晰地倒映出亞雌的模樣，四面八方，密不透風(fēng)地圍過來。他身形纖長，挺直了腰桿，并不忌憚于展露自己的身材。但培訓(xùn)師打量‘素材’，端詳砧板上的魚，思索要從哪兒下手的目光，仍讓他渾身不適。

    ……黏黏膩膩的，詭異的目光。

    “怎么，”懷爾德說，“內(nèi)褲也要脫嗎？”

    培訓(xùn)師的笑容擴(kuò)大了。

    “暫且留著吧，”他說，“……不然場面太難看了也不好?！?/br>
    他劃出光屏，cao作了幾下，地板忽然升起好幾個架子來，掛滿了嶄新的工具。懷爾德只見過一半，剩下一半，是光從外表和尺寸上來看就令人心生敬畏的可怖器具。

    “雌侍的身體不夠結(jié)實可不行，從現(xiàn)在起——開始建立對疼痛和快感的耐受吧。請放心，我們會很循序漸進(jìn)的……”

    懷爾德本能地戰(zhàn)栗起來，但肩膀上忽然多出了兩只手，他一個不慎，就被摁倒在地。

    為首的調(diào)教師挑出一支蠟燭來，點燃，執(zhí)著明火靠近了他。

    “對沒有絲毫基礎(chǔ)的你而言，會有點難熬。但請盡量不要出聲……”

    “你的雌父在外面呢?！?/br>
    ……

    雌蟲在廚房內(nèi)忙碌，時不時看看那間被特意改造的房間。

    不知道懷爾現(xiàn)在怎么樣了？課程順利嗎？那孩子從小就很聰明，一定沒問題的吧？

    培訓(xùn)師們，一定會把他的孩子，訓(xùn)練成格林大人最喜歡的樣子吧。

    雌蟲看了看鍋里燉煮的魚湯，色澤白如牛奶。一邊祈禱著，一邊安心地蓋上了蓋子。

    ……

    guntang的蠟油滴落，凝成鮮紅的花朵，在鞭打時會綻開細(xì)碎如露珠般的花瓣。

    如何在外力的鞭笞和施壓下保持身體的平衡，調(diào)整角度控制蠟油的落點，讓綻開紅花的身體呈現(xiàn)最yin靡優(yōu)美的姿態(tài)……

    如何迅速進(jìn)入狀態(tài)，讓身體維持在恰到好處的動情的界限上，讓白皙的膚色上泛起粉紅，再配以更有誘惑力的肢體語言……

    如何迎合，如何自制，如何將渾身都變成為雄蟲服務(wù)的‘雌侍’。

    課程從早上七點開始，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十一點。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高壓安排下，懷爾德的精神被死死地牽制在培訓(xùn)上。

    他再沒時間出門，或是想別的什么，連進(jìn)食也漸漸變得機(jī)械起來。

    只要達(dá)標(biāo)就好了。

    只要達(dá)標(biāo)，完成這個課程……就可以得到重頭再來的機(jī)會了。

    哪怕要結(jié)婚也沒關(guān)系，將要面臨各種不可抗力也沒關(guān)系，他會努力去調(diào)和的……只要，只要再抓住一個機(jī)會就好了。

    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做出一番成績，想要站到那個設(shè)計師的最高舞臺上，想要拿下最高的榮耀。

    手腕被捆久了，留下一圈青青紫紫的勒痕，抬手的時候，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深夜十二點，懷爾德點亮床頭的小燈，把畫板壓在床上，手無力地抖著，但努力一下，還是能畫出流暢的線條。

    參賽的作品在他心里滾過千萬遍，每個細(xì)節(jié)都記在腦海里。他就在寂靜無聲的夜晚，靜悄悄地呵護(hù)自己稚嫩的夢想，等待它發(fā)芽的那一天。

    睡眠不足，耗費精力又過大，培訓(xùn)師一眼看出了他的不對勁，回頭詢問他的雌父，懷爾德先生是不是做了別的什么，多余的事情？注意力很難集中啊。

    雌父憂心忡忡地找上他，拿走了他的畫板和筆。

    “等一下，雌父——”

    “懷爾。”雌父推開他，告誡道：“工作不是要緊的事，你以后有的是時間做設(shè)計的。但現(xiàn)在，你要把握住這個機(jī)會……好好地上完培訓(xùn)課，去侍奉格林大人……不這樣的話，就算現(xiàn)在畫了這些，也沒有用武之地，對吧？”

    頓了頓，雌父又說：“而且……你的導(dǎo)師們告訴我，你快要進(jìn)入下一階段了呢。懷爾表現(xiàn)很好哦……再堅持一下，堅持一下就好了。”

    緊接著，他的床也變成了特制的，只有三十厘米寬，一米八五長。

    “雌侍要安分守己，醒著的時候如此，睡著的時候更是如此。糟糕的睡姿會影響雄主的睡眠，引得雄主厭棄。所以雌侍的睡姿一定要足夠乖巧才行?！?/br>
    因此銬上了他的四肢。雙手和雙腳都被固定在床頭床尾，以此來速成‘乖巧的睡姿’。

    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像躺在繩索上似的。窄窄的床板托著他，仿佛漂泊在無邊無際的海洋上。一波波不算洶涌的浪潮起伏而過，他卻無法抱緊浮木，只能繃緊身體，隨波逐流地飄蕩。

    懷爾德睡不著了。

    明明身體累到了極致，精神也不堪負(fù)荷了……可他睡不著。

    無言的焦慮席卷了他。

    只要一翻身就會驟然落下——像是飛鳥的翅膀被驟然切斷，躍出水面的飛魚被漁網(wǎng)當(dāng)頭罩下，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扼住懷爾德的大腦，他幾乎能感到自己的大腦像一塊海綿，一塊布丁，一團(tuán)有彈性的東西，從那只手的指縫間擠出來，被捏成將要爆炸的形狀。

    他忍不住想。

    這就是雌父心心念念的培訓(xùn)嗎？這就是雌父的遺憾嗎？

    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手銬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憽：靡粫翰虐察o下來。

    手被銬住了，但手指還能動。他就用手指在空氣中描摹腦海里的形狀和圖像。

    夜深人靜，沒有絲毫生氣的時候，思維反而前所未有地活躍，靈感悄然綻放。沒了紙筆的桎梏，無數(shù)奇思妙想就在懷爾德的眼前奔跑。

    懷爾德閉上眼描畫，漸漸笑了起來。

    “……懷爾？……昨晚也沒睡著嗎？”

    這句話傳進(jìn)懷爾德耳朵里時，他用了很久才意識到這是在跟自己說話。

    再一回神，不知何時他坐在了餐桌前。手里拿著……手里沒有東西。叉子落在了桌上。

    “懷爾？”

    懷爾德盯著叉子看了片刻，把它撿起來，握在手里。

    “……我不知道?！彼卮鹫f，不確定地，“……應(yīng)該沒睡著吧?！?/br>
    雌父遲疑地看著他：“來吃點小炸魚吧？”

    “好。”懷爾德說著，一叉叉進(jìn)了金黃酥脆的炸魚里。他面色冷淡地看了魚一會兒，便一口咬下去。

    吃完東西，他走向培訓(xùn)室。

    “……懷爾現(xiàn)在好像有點不對勁……”

    “很正常，先生?！迸嘤?xùn)師回答，“這正是訓(xùn)練的最好時機(jī)。訓(xùn)練他在任何狀態(tài)下都能服從格林大人的指令?！?/br>
    訓(xùn)練又開始了。

    懷爾德脫掉衣服，只留下內(nèi)褲，幾近赤裸地站在房間里，四周都是他。他往哪個方向看，都能看到自己，看到身上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痕跡，還有臉上的表情。

    “請看過來，懷爾德先生?！?/br>
    亞雌轉(zhuǎn)過頭，露出側(cè)臉線條最優(yōu)美的角度，眼尾上揚(yáng)的弧度宛如挑起一抹笑意。瑰麗的橘紅長發(fā)散落在他裸露的肩頭和脖頸間，有幾縷格外蓬松的發(fā)絲，貼在臉頰和嘴角。

    “哦哦，很不錯！很到位的回眸，您真的很有天賦?！?/br>
    鏡中的人凝視著他。

    懷爾德看著鏡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笑。

    如何構(gòu)造條件反射，如何塑造靡艷rou體，是培訓(xùn)師們最擅長的。雌侍的培訓(xùn)，已經(jīng)成了流水線般的標(biāo)準(zhǔn)化作業(yè)。將雌蟲的各項體征量化，‘生產(chǎn)’出千篇一律的產(chǎn)品。

    躺在自動運(yùn)轉(zhuǎn)的傳送帶上，灌裝進(jìn)美艷皮囊，貼上生產(chǎn)日期、保質(zhì)期和標(biāo)簽，等待販?zhǔn)?，就是懷爾德正在做的事?/br>
    在這樣的生產(chǎn)過程里，連思考也成了多余的。

    晚上，雌父推開了他的門。

    屋里沒開燈，窗戶開著，但沒什么用處，月光、星光……哪怕是天際一點微薄光暈，也過于遙遠(yuǎn)了。蟲族構(gòu)建的建筑，墻壁堅實得密不透風(fēng)，牢不漏光，特地鑿開的窗口像長在墻上、渾然一體似的，黑夜便被禁錮在四四方方的屋室里了。

    他的雌父探進(jìn)半個腦袋，小心地看了看屋內(nèi)。習(xí)慣亮堂風(fēng)景的他一時間看不清他的孩子的動靜，只得出聲道：“……懷爾？”

    鐐銬的叮當(dāng)兩聲。

    他的雌父試著用歡快些的語氣，又說：“雌父開燈咯？”

    燈開了，有些刺眼。但懷爾德沒有閉眼。他眼里全是血絲，漂亮的雪青色眼珠，也蒙了一層陰霾似的，灰沉沉的。

    他恍惚間感受到了熟悉的目光……

    是母親的目光。

    在那些沒有雄父，只有雌父的日子里，他就是在這樣的目光下，感到了雙份的愛。雌父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盡管有時他覺得雌父對雄父的愛過于病態(tài)，但就是這樣的愛，讓他在對雄父抱有期待、到徹底失望的那段時間里，健康成長。

    沒有雄父也沒有關(guān)系，他的雌父——他的母親深愛他，用盡全力，帶著雄父的份一起，深愛著他，呵護(hù)著他，讓他和別的孩子沒有任何區(qū)別地長大了。

    他永遠(yuǎn)感激他。

    “雌父?！睉褷柕抡f。他不是想說什么，只是闡述了一個判斷，表示他認(rèn)出‘母親’了。

    “喝點熱牛奶吧？”雌父說，“我想這會對你有幫助……”

    “雌父?！?/br>
    “嗯？”

    懷爾德用那雙灰沉沉的眼睛看著他，半晌，輕聲問：“……我做的對嗎？”

    “什么？”

    “我……我該這么做嗎?！彼剜?，聲音悠遠(yuǎn)，“我想……我想重新回到我的……職業(yè)，我覺得，為此……多付出一些，也沒關(guān)系。所以……”

    所以那些他厭惡的課程項目，他統(tǒng)統(tǒng)忍受過來了。

    但現(xiàn)在他覺得，他好像做錯了?？伤恢浪e在了哪里。

    懷爾德看向他的母親，希冀一個答案。

    “雌父，”他說，“告訴我——”

    就像小時候那樣……告訴他，該如何成為更好的自己吧。

    雌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晃了晃。

    “你做得很好呀，懷爾！”雌父高興地說，“培訓(xùn)師們都對你非常滿意，說你雖然基礎(chǔ)薄弱，但進(jìn)步很快，各方面的訓(xùn)練都卓有成效。格林大人也一定會喜歡你的！”

    懷爾德聽到了手銬的笑聲。

    “再堅持一下吧，再努力一點！很快你就可以成為格林大人的雌侍了。你也會有自己的雄主了——雖然雌父不討雄主喜歡……但，但懷爾一定沒問題的！格林大人非常喜歡你！你也改變了很多，變得更好了……懷爾，你最棒了。”

    ……咦？

    雌父又揉了揉他的頭發(fā)。

    “對了，你的光腦一直在我這里……你還不知道吧？”他柔聲說，分享一件天大的喜事一般，“格林大人已經(jīng)宣布了和你的婚約，你已經(jīng)是他的未婚雌侍了哦——等課程結(jié)束，就可以登記了！”

    懷爾德猛地坐起，鐐銬叮的一聲！狠狠扯住了床頭！

    他沒能坐起來，只有胸膛劇烈起伏。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為什么不先征求我的同意？”

    雌父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像是在說，為什么要問你？

    “你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嗎？”他說，“你參加了婚前培訓(xùn)，已經(jīng)是格林大人的蟲了。”

    “可這么重大的事，我應(yīng)該提前知道——”

    雌父的眼神更疑惑了。

    “不知道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懷爾德一怔。雌父這才反應(yīng)過來，想起自己的孩子是個要強(qiáng)的性子。他連忙改口道：“啊，抱歉抱歉，懷爾，雌父不該這么說……反正，宣布消息對你是好的，至少你定下來了，雌父也就能放心了……總之，要好好做格林大人的雌侍?！?/br>
    在自己孩子的視線下，雌父頓了頓，又說：“呃……這個，沒壞處吧？我想，對你的工作肯定也有幫助……你就不要在意這種細(xì)節(jié)了。”說著說著，雌父找回了站在正確一方的自信，囑咐道：“懷爾，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訓(xùn)練，爭取早日嫁過去。做格林大人的雌侍，一定要盡心盡力，不要像雌父一樣啊……”

    “光腦?！睉褷柕抡f，“光腦還給我?！?/br>
    “不行，培訓(xùn)師說了，封閉式狀態(tài)有助于——”

    亞雌劇烈掙扎起來：“還給我！”

    “哎、哎……等等，懷爾，別亂動，會受傷的……好吧好吧，只能一小會兒……”

    手銬解開了一只。

    好像很久都沒有用過光腦了。懷爾德劃了兩三下，才劃出光屏。大量訊息瞬間彈出來，曾跟他撕破臉皮、一刀兩斷的‘朋友們’，對他趁火打劫，奚落嘲笑的合作方們，似乎一夜之間對他有了深厚情誼，紛紛來祝賀、恭喜，說著些‘我就知道懷爾德是個能力卓絕的’的好話，為之前的昏頭行徑道歉……

    還有對他成功嫁給雄蟲的艷羨。

    能跟格林大人締結(jié)婚約一定會非常幸福的，請務(wù)必允許我送上祝福……

    哇，懷爾德你藏得很深??！這么好的事不跟兄弟們講！不過沒事，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都羨慕你呢……

    懷爾德看見湯米給他留言。

    湯米：好家伙，我真沒想到你一聲不吭就要結(jié)婚了……都不跟朋友說一聲真不夠意思！你還說你不喜歡格林呢！靠！啊啊?。。」荒阋蔡硬贿^雄蟲的魅力??！

    湯米：回頭請我喝喜酒！給朋友多介紹幾個漂亮雄蟲唄，嘿嘿嘿。

    湯米：說真的，有雄蟲看上是好事啊，我也不會搶你的，搶也搶不過哈……

    湯米：唉，你看我瞎說什么。我就是太高興了，替你高興。

    湯米：祝你幸福。

    雄蟲的婚事是星網(wǎng)的熱門。更何況格林大張旗鼓地在自己的星空號上宣布了這一消息。

    懷爾德的視線在評論區(qū)上一掃而過——‘格林大人的雌侍！我羨慕得原地升天！’、‘雄蟲！雄蟲看看我！’……

    雌父邀功似地說：“大家都很羨慕你。”

    “……”

    懷爾德低著頭。光屏的微光在他頭頂撒下一圈光暈，淺淺的，小小的，撥弄著他的劉海。他的五官，他的下顎，他的胸膛，都在黑暗里靜默。

    為什么要羨慕？——這個問題，懷爾德曾以為自己可以理解。但現(xiàn)在他腦海里只剩下漿糊似的困惑。

    那么多雌蟲向往的，就是這么痛苦的東西嗎？

    失眠剝奪了他的思考能力，悄然降臨的孤獨將他與世界隔離。

    懷爾德定定地，眼也不眨地注視著自己的母親，冷不丁說：“我不想嫁給格林?！?/br>
    他不去管雌父的反應(yīng)，自顧自地說：“我答應(yīng)這場婚事，只是想要那筆錢。結(jié)束課程后，我不會立刻嫁，會找盡借口拖延。我想?yún)⒓咏衲甑谋荣?，我想做最好的設(shè)計師。”

    “我不喜歡格林，也不會對他感恩戴德，更不覺得這是多么榮幸的事?！?/br>
    “雌父……您能理解我嗎？”

    他的母親，微笑的表情僵硬在臉上。一切生動都被抽走，臉皮還上揚(yáng)著，整個人定格在了那一瞬間，如同一幅油畫。

    接著，雌父猛地?fù)P起手，一掌揮在他臉上。

    “懷爾德！”他高聲道，“——”

    ……他好像說了什么。

    但懷爾德已經(jīng)聽不見了。

    他幾天沒睡覺了？……記不清了。只覺得是一段好長好長的時間，他好像經(jīng)歷了很多很多事情。耳邊響起嗡鳴，腦子里似乎被鉆了個洞……手，他的手，是在抖嗎？

    他渾身都在嚎叫著憤怒，低泣著痛苦，從雌父身體里孕育出來的骨髓、血rou、神經(jīng)，每一絲每一縷都戰(zhàn)栗著悲鳴，迫切地渴求著咆哮、乃至宣泄。它們在他的骨血里橫沖直撞，如同一只蚊蟻——一滴樹脂恰巧落了下來，咕嚕一聲……不，沒有咕嚕，只有樹脂滴落的細(xì)小聲音。他被包裹、被吞噬了，四肢、觸角、翼翅，都瘋狂掙扎起來，于是樹脂中出現(xiàn)一圈圈生命抗?fàn)幍暮圹E……凝固，經(jīng)受壓力和熱力……最終，他和他的痕跡一起，變成化石，變成琥珀，變成沒有生命，沒有聲音，不會動彈也不會反抗，卻還要被挖掘、點評、蹉跎打磨的東西。

    他明白了。

    他不再是懷爾德，而是格林的雌侍了。

    個人的人格在這一社會身份下微不足道。

    而像他這樣的，抗拒著雄蟲，抗拒著這個社會的威壓的……

    ——是異類。

    精神緊繃到了極致，連困乏和疲憊也感覺不到。本該劇烈起伏的胸腔無力地喘息幾聲，便虛弱得匍匐下來。

    雌父氣沖沖的，連手銬都忘了給他銬上，砰的摔門而去，懷爾德只來得及看一眼他翻滾如烏云的衣角。

    房間中再度暗下來，懷爾德閉上眼睛，反復(fù)告訴自己：沒關(guān)系，沒事的……這算不得什么大事，都是總歸要發(fā)生的，現(xiàn)在不過是來得兇猛些罷了。

    他說服了自己，總算能閉上眼睛，迫切地想做點什么來轉(zhuǎn)移思緒。于是他伸出手指，在腿上描摹禮服的形狀。他靈巧地扎入幽暗深邃的海底。五光十色的泡沫咕嚕嚕掠過他身邊，向浮動著水光的海面升騰。而他不斷地下沉，下沉，鉆入峽谷的縫隙，像往常一樣融入奔流不息的浩渺靈光……

    他突然一頭撞上了海底。耳邊響聲轟鳴，沉悶如古鐘，震得人幾欲暈厥。

    懷爾德捂住腦袋，手猛地攥拳，指甲劃破大腿，也不覺得痛。

    看不見了。消失了。

    無論何時都不曾斷絕的靈感，在此刻，徹底遠(yuǎn)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