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這是一個糾紛
52 這是一個糾紛 懷爾德掛掉通訊,徑自回了工作室。 他還有個設計稿的細節要敲定。客戶約來跟雄蟲約會的高定,每一個細節都要完美無缺。 量身定做的人臺,稿紙和設計元素用工字釘釘在墻上,造型奇特的擺件零零總總地擺在桌上當鎮紙。窗外的陽光打進來時,它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彼此交錯。光影和雜亂無章,啟迪懷爾德的靈感。 設計師是極少數還保留著使用手稿習慣的職業。親手用紙筆描繪的手感,是虛擬設備無法比擬的。 雌父給他撥了好幾個通訊,老規矩,他都接,都客氣,都說現在忙,晚餐回家。 “你雄父現在就在家等你了,臉色看著不好。快回來吧,工作什么時候做不行?非得現在做?……懷爾,我知道你心里不高興,雌父不指望你現在明白。但你雄父的話,你得聽。不能讓他干等著。” 懷爾德一邊在稿紙上涂涂抹抹,一邊隨意道:“雄父難得過來一次,您多陪陪他,不是正好么。” 他雌父不吭聲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這樣,我也很難辦。” “沒事,雌父。我晚餐會回去的。今晚吃魚嗎?”懷爾德試圖用輕松點的語調,但通訊那邊傳來的隱忍怒氣似的吸氣聲,讓他明白他的行為毫無用處。 “你雄父不愛吃那個……”雌父嘆了口氣,語調微微輕快起來,有些向往似的。頓了頓,雌蟲溫和道,“乖懷爾,下次給你做魚吃。別總是惹你雄父生氣。” 懷爾德聳聳肩:“那好吧。” 掛掉通訊后,設計師審視著自己的作品,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做完工作,他望了一眼天空。 天色漸晚,牛鬼蛇神似的霓虹燈和虛擬光影飛過他的窗外。 他開車赴約,雌父率先迎上來:“懷爾,你回來了——” 接著壓低聲音,輕聲道,“乖,聽話些。” 有些皺紋的臉上扯出一抹笑來,眉頭卻微微蹙著。他極力舒展開眉眼,但瞞不過他的孩子。 懷爾德一看就知道肯定是跟雄父相處得不怎么愉快,哪怕他雌父已經為此做了所能做到的一切準備。 他懶懶地笑了一下。 踏進這扇門,便有什么從出生起就糾纏他的東西,如跗骨之蛆,再次泅進他骨血里。 雄父背對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雄蟲的身量都不大,阿德利安是少見的高挑,盡管如此,那個散發著稚嫩氣息的年輕少年也只有一米七九。而他的雄父,只有一米七不到。 但雄蟲坐在那兒,面容沉靜,姿態放松,嬌小的體型限制不了他無言的壓迫。靜默中,早已醞釀完畢的風暴,充盈了整片空氣。 他的雌父站到雄主身后。懷爾德面色不變,走到雄父身前幾步之遙的位置站好。 “抬頭。”雄蟲慢吞吞地說。 懷爾德抬起頭來,看見他的雌父站在雄父身后,憂心忡忡看著他。 雄蟲回頭瞥了一眼自個兒的雌侍,后者立刻露出笑容。只是嘴角還未拉開,雄主便已轉回了頭,依然拖著不疾不徐的語調:“格林不打算追究你逃逸的責任。” 懷爾德眨了眨雪青色的眼睛,他眼尾狹長、微挑,像狐貍,生得含情脈脈。 那可不叫逃逸。 但雄蟲說話,沒有他插嘴的余地。既然雄父這么說了,代表這件事已經以‘雄蟲寬宏大量,不予以追究’為結局了。 于是亞雌溫馴地點了點頭,語調真摯:“多謝格林先生寬容。” “畢竟,”他的雄父耷拉著眼瞼,毫無興趣的樣子,冷淡道,“你們也快要結婚了么。有什么事,回去解決也行了。” 站在他身后的雌蟲攥緊了衣角,目光隱隱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懷爾德面色不變,依然恭謹順從,知道這事還沒完。 果然,他的雄父話鋒一轉,說:“不過,你這么恣意妄為——是你雌父教的?” 他的雌父噗通跪下了。 懷爾德發散著思維:這動作練得比微笑熟啊。 “您誤會了。”他微笑道,“這次的情況實屬突然。格林先生突然到來,我實在是措手不及……儀容等方面,打理得不合規矩。雌父教導我,這樣不周全地出現在雄蟲面前,是對格林先生的侮辱。” 雄父看了他一會兒,視線冷冷清清的。明明是仰視,卻滿是居高臨下、自然而然的傲慢。和懷爾德見過的所有雄蟲一樣,都活成了雄蟲的范本。 半晌,雄蟲嗤笑一聲,意味不明的:“行吧。” 他站起身——這意味著這場談話已經結束了。在懷爾德的凝視中,他走到亞雌身邊,為他理了理領口,語氣和緩地宣布道:“你也是時候開始新娘課程了,懷爾。” “這不方便。”懷爾德微笑道。 雌父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沖上來替他說話。但他不能,他只能繼續跪在原地,因為他的雄主沒有恩準他起來。 “哦——你的工作。”雄蟲拖著尾音說,“年輕蟲總是喜歡建功立業……可以理解。不過,為成為一位雄蟲的雌侍而努力,那才是多少功勛、成就都無法企及的榮譽。” 懷爾德笑容不變:“那我提前恭喜大哥了。大哥新婚在即,肯定盼望雄父的指導。新娘課程,不如留給更需要的雌蟲吧。” “……你哥哥的婚事啊。” 說起這個,雄蟲瞇了瞇眼,悠悠道,“還有待商榷呢。” “怎么會?”亞雌假惺惺地說,“協議已經完美履行了——” “協議是說,如果你的大哥能在短時間內成功打敗競爭對手,完成格林給他的考驗的話,格林可以接受婚約對象的更換。”雄蟲漫不經心地評價道:“畢竟,若真能做到,那也當得上一句夸贊。” 那個競爭對手,便是喬納森的雌侍之一,同時也和格林家的產業有競爭關系。 懷爾德的兄弟不多,都是雌蟲。年紀最大的那個,在經商上天賦異稟。可惜他再怎么天才,短期內也難以和有深厚底蘊的前輩相比。 就在這個時候,喬納森狠狠地給他的雌侍拖了后腿。懷爾德成功讓那位競爭對手遠離了商場。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圓滿地結束了:婚約對象換人,他的哥哥如愿以償地出嫁,而他繼續做自己的設計師。 但誰能想到——阿謝爾居然把雌蟲都放回來了呢? “可惜,你的哥哥失敗了。”雄蟲冷淡道,“到手的機會不知道把握,硬生生地讓它溜走了。” 懷爾德頓了頓:“兄長的產業已經得到了充分擴張,曾經的對手現在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 只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完全吞并還需要長期謀劃。 “格林已經告訴你了吧——他不接受這個結果。”他的雄父冷淡道,“再來我這里問也是一樣的答案。” 雄蟲最后拍了拍懷爾德的肩。懷爾德從那只手掌落到他肩膀上的輕微重量上,感受到了某種更沉重的,自上而下的階級壓力。 “這份榮譽,希望你好好珍惜。” 雄蟲顯然不打算在這里過夜。雌侍的挽留沒有什么用處。 門嘎吱關上后,雌蟲凄凄地注視了門扉許久。直到懷爾德叫他:“雌父。” 他這才猛然驚醒,用還未反應過來的迷茫眼神,看了孩子一眼,“哦,懷爾……”他悵然若失地喚了一聲,臉上的神情慢慢淡下去了,轉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不等他開口,懷爾德搶先道:“雌父,我還沒吃晚飯呢。還剩什么嗎?” “……那先吃飯吧。” 餐桌上的菜肴擺得整整齊齊,菜色豐盛,完好無損。兩副碗筷,碗里早已盛滿了米飯。器皿都開著自動保溫,一切都像是剛出爐那樣,熱氣騰騰。雌父用勺攪了攪排骨湯,溫熱的湯汁淋過熟軟的rou,紋理分明的rou塊表面閃爍著可口的光澤。 “沒有你愛吃的魚……” “沒事。”懷爾德打斷他,溫和地說:“湯也好喝。” 雌蟲露出點淺笑來,聲音輕輕的:“多喝點。” 懷爾德很給面子,吃得很香。余光一直留意著雌父的神情,見他偶爾會看著排骨湯,目光虛無得落不到實處,怔怔出神。 他沒說什么,只是把碗遞過去,示意雌父再給他添一碗。 也許今晚雌父沒心思說教他了。 這算是好事。但懷爾德的心情卻沒有輕松多少。 不過,事實證明他放心得太早了。懷爾德幫雌父收拾完餐桌,正打算開溜時,雌父叫住了他。 “懷爾,”雌蟲溫聲說,“我們聊聊吧。” “這場婚事對你來說可能太突如其來了一點。你還年輕,處在事業的上升期,一時被眼前的繁華所迷惑,看不到更遠的地方……這些事情,雌父都可以理解,也不指望你現在就能明白……等你再長大一些,經歷了更多,事業有成,得到了短暫的滿足之后,你就會明白,現在擺在你眼前的是多么好的一個機會……” “……也許第一次見面時,你對格林先生的印象不是很好。但第一印象是會改變的,你還不夠了解他。或許你們再相處相處,感覺就不一樣了。” “我不知道格林先生為什么會看上我。”懷爾德淡淡道,“但我知道他可不是個喜歡雌侍事業有成的雄蟲。” 格林先生的雌君已經帶給了他數不盡的財富。因此,這位雄蟲并不在乎雌侍的身家。比起靠婚姻換取金錢,他更傾向于按喜好收集雌侍——天才,可能是格林先生偏愛的標簽。 雌父慈愛地看著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保養得當的掌心里沒有繭子,細膩光滑,數十年如一日的溫熱。 “錢是掙不完的,工作是沒有盡頭的……”雌父苦口婆心,徐徐道,“格林先生喜歡你,甚至不追究你的失禮。你正是最好的年紀,這幾年能好好地跟雄主在一起。錯過了他,你余生都不一定能再碰到一個愿意娶你的雄蟲了。” 懷爾德露出營業性的笑容,無懈可擊、油鹽不進的模樣無聲地表示自己的態度。 ‘你說你的,我做我的’。 雌父著急道:“雄蟲親自求婚,這是多大的榮耀?多少雄蟲窮極一生都得不到的奇跡和恩寵,卻在你這么年輕的時候就降臨到了你身上。你還沒有經歷過對雄蟲求而不得的痛苦,所以才不懂得這個機會的可貴……但雌父舍不得你走彎路。懷爾,聽話。我是為了你好,不會害你的。” 懷爾德歪著腦袋看自己的雌父,輕輕嘆了口氣,真摯地問:“沒有雄蟲又會怎么樣呢?” 雌父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斥責道:“懷爾,對雄蟲尊重些!” “我又不是軍雌,沒有什么要用到精神力的地方。我只是個亞雌而已,我不會出現什么精神力紊亂的情況,沒有雄蟲我也不會死!或者說,正是因為沒有雄蟲,我才能過平靜的生活。” “懷爾!” 懷爾德反手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去雄蟲法庭做律師,我見過了很多雄蟲,雌父,真的是很多雄蟲。他們……他們沒有什么不同。” 有個影子閃過懷爾德的腦海。 懷爾德一時有些走神,想到了那只貓,又想到了自己公寓里,應該正在睡大覺的懶貓。他心思飛遠了些,嘴上繼續說:“他們——都跟雄父一樣。” “懷爾,注意你的語氣!你的雄父,是高貴的A級雄蟲——” “哦,我知道,嫁給他是你一生的幸運,對吧?” 懷爾德深深地看著他,一時間,雌父從自己的孩子眼中看出了憐憫。 年邁的雌蟲瞬間變了臉色,好像有什么無禮之徒猛地沖上來,掀開了他特意訂做的、符合雄主一切喜好的裙子那樣,整張臉上泛起薄紅來。 “但你一點都不快樂。” 懷爾德說。 “至少從我有記憶起……你就從來沒有快樂過。” “……”雌父深吸一口氣,臉依然漲紅,語氣還是溫軟的。 “格林先生也是A級雄蟲。雄蟲想要的東西,很少有得不到手的。你知道A級雄蟲有多大的影響力……你就算拒絕,你的事業也未必不會受影響。而在這之后,你也許就不會堅持現在的看法……可那時你已經來不及反悔了。沒有后悔藥給你吃。” 頓了頓,他壓低嗓音,輕聲說:“格林先生,沒有什么不良嗜好,也沒有很多雄蟲都有的那些……特殊愛好。風評很好。他會是個好雄主的。” 懷爾德溫和地看著他。視線包容得仿佛他們的身份掉了個個,他才是成熟堅韌的雌父似的,就這么靜靜注視著,等待雌蟲說完他的殷切告誡。 絮絮叨叨的嘮叨都聽完了,懷爾德問:“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吧?三十年前,您也是這么看待雄父的嗎?” 沒有不良嗜好,風評很好,會是個好雄主。 于是三十年前的雌蟲歡天喜地地奉獻了自己。 雌父沉默了很久,慢慢坐回了沙發上,用掌心抵住額頭。 “……我很抱歉,懷爾。” 他疲憊地說。 “是我……是我的失敗,給你帶來了傷害。” “倒也不至于。”懷爾德說,“我只是不想結婚,雌父,又不是恐雄。我只是還沒有遇上對的那個雄蟲。等我遇上了,自然而然就會想結了……這話不也是你說的?” 雌父的雙眼微微亮起來:“我不希望我的傷害成為你的陰影,懷爾……這樣會讓你錯過不該錯過的蟲……” 比如格林先生。 懷爾德重重呼了口氣。 “我不想——”他一字一頓地說,“也不會和他結婚。” “但是——”雌父欲言又止。 他的孩子抿緊了唇。 這是他和雄主的結晶。那時,雄主還喜愛著他,跟他一起期待著這個小生命的到來…… 如今,當初那個白白嫩嫩的小蟲崽,都已經長這么大了。繼承了他橘紅如烈焰的發色,和雄蟲雪青色的眼眸。那個眼尾,那個嘴角,那個天生帶笑的神情,跟年輕的他一模一樣。 年邁的雌蟲囁嚅了幾句,最終說:“……懷爾,你沒辦法呀。” 你拒絕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