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這又是一次甜美的重逢(一更)
13 這又是一次甜美的重逢(一更) 等等,等等啊,那我呢? 亞歷克斯像雕塑一樣站在原地,內心寫滿了茫然:我呢?不讓我留下來那我該往哪兒走啊? 阿德利安端著茶出來:“亞歷克斯,可以拜托你幫我把書包拿上去嗎?再把筆記拿下來。” 亞歷克斯一步三回頭地上樓了。 阿德利安坐在了阿謝爾對面,片刻后,亞歷克斯拿了他的筆記下來,又得到了‘幫忙整理書柜’的新命令,噠噠噠上去了,臨走前還很擔心地看著他們。 好像他一個不注意阿德利安就會被阿謝爾吃掉一樣。 阿德利安看著好笑,無奈地搖了搖頭,遞過茶杯:“請。” 雙方都很客氣,循規守矩。 阿德利安開始看書,看得投入,再也沒分給阿謝爾一個眼神過。 場面就像回到了那個夜晚。 他們也是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坐著。那個時候小雄蟲還只有十二歲大,小小的一只,餐桌上的燭光暈在他的臉上,他的唇邊,他的眼里。那雙青金石似的藍眼睛,在暖光中映照出比寶石更溫潤的色澤。 他曾滿懷期待和仰慕地看著他,如果那時沒有一張餐桌橫亙在他們面前,阿謝爾毫不懷疑,那個第一次見面的小雄蟲會立刻撲到他身上來。 那個表情,跟他見過的雄蟲們極為相似。 面對不同的雌蟲展現不同的面容,以蟲幣和軍功作為衡量雌蟲身價的標準…… 頂多眼前這只更真情實感一點。 現在星網發達,光腦隨時能瀏覽大量書籍,使用紙質的筆記本,跟喝茶一樣是小眾興趣。 阿謝爾瞥了一眼阿德利安的筆記本,邊緣呈現出被頻繁翻閱的老舊顏色,似乎寫了很多字,還貼了別的東西,使用過的部分比未使用的部分厚實很多。 ……出乎意料地努力啊。 阿謝爾喝了口茶,更驚訝了些:“……你會泡茶?” 茶葉的清香混著苦澀,片刻后的回甘悠遠流長。 “半吊子,胡亂模仿出來的。”阿德利安頭也不抬,阿謝爾似乎聽到他嘆了一聲,“大概是不好喝的。” “好喝。” 筆尖頓了頓,阿德利安抬起眼簾。身形健碩的軍雌依然微鎖著眉,腰桿筆直,認真道:“很好喝。好喝得讓我……有點意外。” 阿德利安定定地看著他,半晌,頭低回去了,繼續看自己的筆記:“是嗎。我喝不慣那個味道。” “但你泡得很好。” “你泡得更好。” 阿謝爾不明白為什么阿德利安說得如此理所當然,他搖搖頭:“我沒有泡過。” “你該試試的,”阿德利安說,“你會發現你天賦異稟。” “為什么?” “因為……我這么覺得。”少年想了想,微笑起來,“你看上去就是一只該會泡茶的蟲。” 阿謝爾看著他。 那個少年……長高了。比之前大只了一些,兩條長腿坐在沙發上,幾乎無處安放。 阿謝爾說,“茶不討蟲族喜歡,很少有蟲會喝這個。大家更愛喝酒。” “哦……”阿德利安低垂著眉眼,從阿謝爾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眼睫,那雙藍眼睛藏在纖密的睫毛后面,眨也不眨地盯著筆記看。他像是漫不經心地問:“那你為什么喜歡茶呢?” “因為很有意思。”阿謝爾說。態度挺平和,跟阿德利安上一次見他比起來,稱得上是平易近人了……但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 “我曾經在一篇古老的文獻上,讀到過一句話。”他不疾不徐地說,“張揚的茶葉下沉……” 阿德利安翻頁的手頓了頓。 下一句話在他心中不假思索地接上了:內斂的茶葉上浮…… 阿謝爾平穩的聲音和他的心音重合在一起:“我們最為謙卑的時候,便……” “——便是我們最接近偉大的時候。” 阿德利安輕聲說。 阿謝爾:“……” “意外嗎?”阿德利安笑了起來,“你看上去就像要這么說。” “……意外。”阿謝爾頓了頓,“你看上去不像會這么說。” 阿德利安笑意更濃:“你更不像。” 阿謝爾承認:“我不夠謙卑。” 阿德利安豎起拇指:“大實話。” 阿謝爾多看了他幾眼。 雄蟲依然是那只雄蟲,他們之間曾隔著一張餐桌,阿謝爾坐在這一頭,阿德利安坐在那一頭,他想過來,他堅定地推開。 而現在,阿謝爾坐在這一邊,阿德利安坐在那一邊,他不想過去,他也不再過來。他們之間淌過一條小溪,視線在里面洗過了,變得干凈又澄澈,聲音在里面游過了,變得婉約又寧靜——隔著那條小溪,阿德利安變得不像是他了。 那只小雄蟲,看過來的眼神里,眼底蒙上了一層縹緲的紗,但阿謝爾仍能感到柔和的暖意。 確實變了不少。 阿謝爾:“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 “請說。” “你當時……”他問,“為什么要選擇我?” “不好嗎?”阿德利安反問,“省了你不少功夫。” 這次阿謝爾停頓得久一些:“是很好。但對你來說,還有更好的選擇。據我所知……” “對雄蟲來說,是的吧。有很多迫切需要雄蟲幫助的,也有很多性格溫和,風評優良的……”阿德利安坐在小溪的另一邊,安詳地望著對岸的身影,“但對我來說,結果只有兩個而已。” 阿謝爾的身體微微前傾:“是什么?” ——是獨自一人,還是選擇你。 阿德利安微笑起來,輕聲道:“是殊途同歸。” 起霧了。 溪水歌唱道:當我得到自由時,便有了歌聲了。 它敲著叮咚叮咚的三角鐵,揚起霜白的裙紗,那個纖瘦的身影,便只剩輪廓了。 阿謝爾:“你本可以選擇最好的。” 阿德利安溫柔地看著他,當阿謝爾看不清他時,他終于感到一絲輕松了。 真是奇妙啊,在很久之前,他曾用類似的話問過那個男人。 他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啊?’ 男人給他的第一個理由,是‘我是你mama的朋友’。這個理由只哄了阿德利安短暫的幾年,他稍微長大一些,就不信這個借口了。 男人只好給了他第二個理由,他說,‘我想做點善事’。 幼小的阿德利安,歪著腦袋看給自己梳頭發的男人,那個人摸著他長到肩膀的發尾,一點點梳開打結的發絲,阿德利安感受著他的指腹蹭過自己的耳廓。 他動了動自己的左手。那時,他的手指還可以動彈一下。 ‘幫我是沒有前途的。’小小的男孩子,聲音還是奶聲奶氣的,語氣卻無比平靜老成,‘你看,我這個樣子,你往我身上砸再多的錢,再多的時間,都不會有用的。你可以選一個更好的、最好的,‘做善事’的對象吧?’ 比如還有救的,能康復的,或者家境困難的,遇上重大變故的…… 從出生就幾乎住在ICU的阿德利安,早早地就明白,世界是充滿悲劇的。 ‘找那樣的人……’他慢慢地說,還用上了一個在男人念給他聽的兒童版西游記里學到的詞語,‘你做的‘善事’,才能開花結果,長出孫悟空呀。’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啊,阿謝爾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他的發絲被一點點梳順,還有了點靜電,絲絲縷縷地貼在梳子上炸起來。 阿謝爾用他很喜歡的眼神,專注地看著他,告訴他說…… “我不能選擇最好的,”阿德利安溫聲說,“是……” “——是那最好的選擇我。” 阿謝爾輕聲接下去了。 “……” 阿德利安歪了歪頭,笑著說:“您的確不夠謙卑。不過,我就把它當做夸獎收下了。” 元帥閣下默認了這個說法,他向前伸了伸茶杯,感應茶壺自動升起,為他續了一杯。 熱茶寥寥升起白霧。 阿謝爾注視著杯中漸滿的茶水,波紋唱著歌,一圈圈擴散開去,攪亂了他倒映在水面上的、燦金色的眼睛。 “你……”他遲疑著問,“你跟別的蟲說過這句話嗎?” “沒有。” “是嗎……”阿謝爾注視著茶杯,回憶著說:“這句話,我好像在哪里聽過。” 阿謝爾恍惚間聽到了滴答滴答的流水聲,阿德利安的聲音,奇妙地跟滴答聲應和,小雄蟲笑著回答:“可能是在哪篇古老的文獻里見到過吧。” 淺淡的甜香彌漫開來。 阿德利安嗅了嗅:“元帥閣下?” 沒有回答。 他抬起頭,威嚴高大的軍雌,不知為何發起抖來。 阿德利安合上筆記:“……你還好嗎?” 阿謝爾喘了口氣:“我——” 他猛地倒了下去。 “阿謝爾!?” 茶杯叮咚落地,感應茶壺慢了半拍,茶水仍潺潺流著,流過桌面,順著桌角,淅淅瀝瀝地連成一線。 軍雌的身體倒在沙發上。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眸色深沉,金眸里蒙上一層朦朧的陰影。臉龐對著阿德利安的方向,眼中卻難以聚焦。臉上泛起病態的潮紅。 亞歷克斯從樓上探頭瞄了一眼,瞬間翻身而下,靈巧如貓。 “精神力暴動。”他確定道。 阿德利安扔了筆記,去探他的后頸——那是分泌信息素的腺體所在地。 燙得嚇人。 被別的蟲如此觸碰要害,軍雌卻絲毫反抗也沒有,伏在沙發上顫抖,手掌扣緊軟墊的邊緣,指尖探出了什么東西,深深陷入其中。 “阿德,有感覺嗎?” 阿德利安:“什、什么感覺?” “覺醒的預感。”亞歷克斯說,他眼中還殘留著驚異,不敢置信地來回掃視自家長官戰栗的身體,“這么嚴重的嗎……” 阿德利安:“我什么感覺都沒有!” “沒事,舔舔也行。”銀發軍雌很有經驗地說,“你抱著他摸一摸,舔一舔,他再抱著你,也摸摸舔舔,就好了。” 阿德利安試圖托起阿謝爾的頭。后者完全不配合,用力把臉埋進沙發里去,頭發變得又蓬又亂。 亞歷克斯猶豫了一下,想搭把手,只是他的手剛伸出去,阿謝爾便猛然抬起了頭。 亞歷克斯立刻退后:“我不能離他太近……交給你了,阿德。暴動的雌蟲對同性的攻擊沖動特別強……”他心有余悸地說,“……我會被元帥打死的。” 但是,‘很有攻擊沖動’的阿謝爾,在阿德利安的手下,卻格外安分。 他仍不肯配合阿德利安的動作,只自顧自地埋在沙發里,低低地、發出壓抑的痛呼。 “……呼、嗯……” 阿德利安語氣復雜地低喃:“……阿謝爾。” 亞歷克斯默默地看著他。 阿謝爾偏過臉,凌亂的黑發下露出半只充滿血絲的眼睛。眼神像是鎖定了獵物的rou食動物。 帝國元帥小山似的高大身軀,顯得沙發都狹窄了起來。 阿德利安:“……亞歷克斯,你過來一點。” 亞歷克斯小心翼翼地挪近一步。 阿謝爾抬了抬頭。 阿德利安立刻抱住了他的腦袋,毫不客氣地、像是拔蘿卜一樣拔起來。 亞歷克斯瞪大眼睛,默默退了回去。 “聽話。”阿德利安嚴肅地說。 阿謝爾并不配合。 阿德利安的光腦忽然發出了提示音,收到一個陌生ID的通訊請求。 知道他通訊號的蟲不多。 通訊接通,傳出來的是個少年慌張的聲音:“是、是阿德利安先生嗎?”聲音里面滿是泣音,哭得打起了嗝,“您、您的雌蟲!亞、亞倫先生……被喬納森、先生,誘、誘導發情了!” 背景音中,傳出了雄蟲們的哄然大笑。 亞歷克斯一怔。 阿德利安深吸一口氣,用眼神示意銀發軍雌冷靜下來。 “你在喬納森身邊吧。讓他跟我說話。” “哈,你好啊,小家伙。”喬納森在那邊笑嘻嘻地說。 “亞倫呢?” “哎,不理我?好吧好吧,給你聽聽哦……” 亞倫只發出了一聲悶哼。 喬納森說:“阿德利安,你家的雌蟲冒犯了我,冒犯了A級雄蟲。按照律法,我有權懲罰他。” 阿德利安抱緊了阿謝爾的腦袋。 “不過別擔心啊。”喬納森話鋒一轉,“我只是想和他玩一下而已。放心,不會玩壞的。” 通訊被掛斷了。 阿德利安冷冷地注視著空無一物的光屏,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了。 “亞歷克斯。”他說道,“去把信息素制劑拿過來,全部。” 艾伯納在他離開研究所時給了他五支,告訴他‘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還剩三支。 阿德利安取出針管,對著阿謝爾就扎了下去,快狠準。 一支打完,阿謝爾的狀況明顯緩和了下來,陷入了昏迷中。 精神力暴動成這樣,被信息素強行抑制之后,他要睡好一陣子了。 “看著他,”阿德利安說,“如果哪里不對,再補一針。” 他把阿謝爾平放到沙發上,“我去一趟學院。” “我——” “你留在這里。”阿德利安語速飛快,“雄蟲用的家用機器人是照顧不了暴動的雌蟲的,你必須留在這里……” “等等,”亞歷克斯驚訝道,“你、你要去找我哥哥嗎?” 阿德利安莫名其妙:“不然呢?” “可是、元帥他——” 阿德利安語速飛快:“三支信息素不夠嗎?”他皺緊眉,“還是說、一定要我?” “……不。”亞歷克斯怔怔地看著他。 那一瞬間,他的神情復雜得難以描述,像是久居井底的蛙仰望天空,望見圓形的天穹上掠過一顆流星,不明白它從何而來,充滿困惑,卻仍為那絢爛的美而折服。 “既然他不會有事,”阿德利安敏感的靈魂被這個神色戳中了,心底猛地跳了一下,他的音調略微揚高了一些,像是想驅散某種籠罩而來的陰霾一般,“那我當然要去做更重要的事。” 亞歷克斯的神情斂入眼底。 “……謝謝你。”他說。 球球們啾啾啾地滑到了阿德利安的腿邊。 阿德利安最后看了一眼,帶著黑球白球跑出了門。 亞歷克斯的神情殘留在他的腦海,雌蟲那令他難以理解的詫異,提醒著他一個事實,一個觀念上根本的不同…… ——他是人類。 就算再怎么努力去融入蟲族的社會,做和蟲族一樣的事,說和蟲族一樣的語言…… 他的心底,依然住著一個十八歲的人類少年。 他叫阿德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