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濃霧
“清哥,我要走了。”楚玄按下發送鍵,忽然輕快了不少。 炎熱的夏季已經到了尾聲,傍晚的風在大地上輪轉著,順著檢票通道吹到昏昏沉沉的人們頭上,楚玄手里握著車票,推著他沉重的行李箱,隨著擁擠的隊伍慢慢向前挪動。 隊伍斷斷續續,走走停停,楚玄也跟著停頓,向四周望過,再跟上去。 等真正到了座位,把東西一并放下,楚玄才有空閑去看沈河清的回復:“那好,我等你。” 楚玄想要回信,卻看到網絡的信號一格一格的快速衰減,提速向前的列車穿越高大擁擠的水泥森林,順著延伸的軌道高速前進。冰冷生硬的建筑變得稀疏,某些壓抑的東西向后退去,平闊的原野在免前鋪展開來,高聳的行道樹連成面,低矮的莊稼在用力生長。 地平線以上都被照得通紅,窗子被赤紅的天光吞噬,到黑夜之前,窗外都會是這種單一色調的景色。楚玄面對窗上自己的倒影,黝黑的眼睛望著目所能及的一切,默不作聲。 他與沈河請是童年玩伴,竹馬之交,平日里卻沒說幾句話,倒是在大學開始斷斷續續保持著聯絡,但課業繁重,兩個人的假期總是湊不到一起,聊天的時候也常說可惜。等到工作,更是各奔東西,楚玄一下子繁忙起來,就這樣斷了聯系。 恢復交流是在太陽能把人烤化的時候。 “楚玄,過得怎么樣?我很掛心你,前兩天見到魏姨了,她說你很忙,很久沒有回夢陽來了。忘了說,我把工作辭了,到鄉下租了塊地方,種種花草。回首過去幾年……哪是人過的日子,要是你心里覺得煩懣,歡迎來找我。” 公司里的空調被吝嗇的主管控制,總是維持在節能的限度,數字攀得比外面的溫度還要高。楚玄只覺得背上的皮膚里滲出汗水,一點一點積成豆大一滴,從背上滑下去。 好熱。已經無暇顧及其他,密密麻麻的信息看了一眼便丟下,饒是如此,楚玄還是被上司看到,湊過來劈頭蓋臉一番訓斥。 他垂著頭聽過中年人無端的指責,做出懦弱的樣子,至于對方說的什么,左耳進右耳出,什么都記不得。暑氣繞著楚玄的腦子,混沌不堪,楚玄忽然覺得壓抑的疲憊在此時復蘇了,卻沒法停下來,要掙錢的。 “現在是夏天,沒有空調,但是我這里并不熱。你也知道的,這邊臨著城里,算不上遠,吃穿用度都方便,你要是累了,又不想和魏姨在一起,不如到我這里躲躲。” 楚玄心里升起對沈河清的嫉妒來,他也想隨隨便便找個地方躲著,可魏蓉和楚子晟早就有了各自的家庭,他又是個成年人,在夢陽沒有他的地方,到了外面也是無依的浮萍。 面無表情看著沈河清發來的信息,楚玄想置之不理,對方卻不這么想,沈河清又發來了一張照片,草地上種了月季的花苗,新埋的土從地里翻出來,裸露在空氣里。 “我在這里等你,楚玄,你隨時可以來。這里會是我的小花園——雖然才剛種不久。等你有時間,也可以來種點東西。” “實在壓力大的話,就辭職來找我。” 手在按鍵上停留了幾秒,黑色的屏幕最終還是映出了楚玄暗淡無光的眼睛。 但在漆黑窗前的楚玄像是不知疲憊,目光炯炯望著已經看不出任何景色的漆黑的夜。車燈忽然在這時熄滅,窗前留下一個他的剪影,外面,模糊的線條飛速后退,那是不絕的山巒。 第二天早上五點,列車就要到站。楚玄就在座位上湊合了一夜,醒來時這節車廂已經空空蕩蕩,夢陽站不大,旁人全在之前的站點下了,不是逢年過節,在夢陽下車的人都不多。 楚玄很少起得這么早、睡得這么差還能精力十足,他把這些都歸為興奮。 早上人少,今天又下了大霧,空氣里一股濕氣,順著呼吸壓進肺里。濃霧中能看清的十幾米里,沈河清孤零零的站在那,看到楚玄拎著一堆東西,綻出一個笑,小跑著湊過來。 “好久沒回夢陽了,變化真大,來,東西給我。”沈河清熱情,伸手去接楚玄的包裹,“這車一大早上來,你又沒休息好,我先替你放車上。” 楚玄順從的給了:“清哥,麻煩你。” “這倒沒什么,也就這點路。” 沈河清的氣色不錯,已經徹底適應了鄉下的作息,看上去很快活。 眼見著厚重的皮箱和包裹被放進車上,楚玄也跟著坐上車。夢陽小極了,開著車半個小時就能出了城區,然后就是鄉下了。濃霧里看不到什么,楚玄也認不出都是哪里,他只是記得從前還住在鄉下的時候,房前有一株棗樹。可惜很久之前就搬進了城里,他的記憶也就斷在這里。 等最初的興奮勁兒過去,楚玄又恢復成一直以來面無表情的臉,陰郁的濃霧在窗外沒有散去的跡象,反而逐漸沉降,公路上都被洇出了水跡。 “好大的霧。” 這話就像是叫魂,把發呆的楚玄給拽回來:“確實。沒想過回來會是這種天氣,走的時候還是晴天……” “你在榕城,離夢陽可不近。差了這么遠怎么能一樣。” 楚玄想著也是:“我腦袋鈍了。” 沈河清不介意,安撫道:“睡會兒吧,舟車勞頓的,等到了地方再好好休息。” 楚玄想說自己沒那么困,結果頭靠著車窗就睡了。醒來時是顛簸的土路,搖晃了一會兒,沈河清就把車開進了院子里的車庫停下。 “我還在想要怎么叫你,結果你自己醒了。”伸手按住想開門下車的楚玄,沈河清從后面拽上毯子給他披上,“先別下車,剛睡醒容易著涼。” “但是……” “又不是不知道,城里熱些,我這里可涼快。老實呆著。”說罷,沈河清就下了車。 車門短暫開了一下,放進了一股涼氣,裹著毯子的楚玄不知道怎么一哆嗦。 沈河清正在把楚玄最那個最大最沉的行李箱拿出來,卻聽到車門的動靜,楚玄用毯子把自己圍上,走過來搭把手。 “在車上待著,這里不比別處,很冷。”他滿是不同意。 “還是我自己來,這些東西太沉了。”楚玄想去拿,沈河清卻沒松手,他們的手碰到一塊,溫熱從接觸的地方向著楚玄傳遞。 好冷。楚玄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的體溫就降下來,冰涼。還沒等他有所動作,沈河清就先用雙手包住他的手。可能是體質比較好,對方的手掌暖和和的,在楚玄這里就和火爐一般的發著熱。 “這邊冷,不比別處。我說了,你卻不肯聽。”言語里有怪罪的意思。 楚玄是想不明白這種事情也能有惹惱沈河清的地方,黑色的行李箱嚴絲合縫,對方握著他的手不肯松開。 “清哥,這個我自己拿。”楚玄對沈河清的親昵舉動不適應,趕忙抽出雙手,他對沈河清笑著,卻看到對方忽然冷下臉,弄得他的笑容也僵在臉上,“怎么了,清哥?” 剛才沉下去的臉又轉了陰天,不過總算比剛才那副模樣友好,沈河清情緒冷淡,道:“沒事。” 可不像沒事的樣子。楚玄不敢揣測他的心理,拿著那個箱子放到了一旁,其他則都是沈河清幫忙放進他的房間。 這里的房子是沈河清自己建的,用的是楚玄家里從前的地方。沈河清出息著,賺了很多錢,就買了地建了房,急流勇退回到鄉下過閑散日子。 房子一看就知道房主的品味不錯,簡單大方,就不知道在村子里算不算特立獨行。楚玄向周圍望了一圈,濃霧下只能看到旁邊大致的模樣,倒也是各有千秋。 還沒看看自己的房間,沈河清就過來叫他:“楚玄,我帶你去花園里。” 沈河清對他的小花園尤為自豪,一半的精力都放在這些花花草草上。楚玄隨他去到前院,那里的月季已經變得高大明艷了,和初見之時并不一樣。其他叫不出名字花的也都開得艷麗,爭相綻放。 “清哥,你真是夠下苦心的。我記得從前你養什么死什么。”楚玄微笑道。 “你也說那是從前。我還想說你以前沒有這么的擰……也不常皺眉頭。”沈河清用他的手指輕點在楚玄額心,落得很輕,像一個吻。 楚玄都不知道無意間把眉頭又聚了起來,他露出懷戀的表情,揭過了上個話題:“你說我也可以種些什么,可我怕我種的東西會有些多余。你的花園已經建好了,沒有別的位置。” 花園里的景觀都在它們該在的位置,稍微松松土都覺得是破壞。楚玄不好去改變什么。 但花園的主人卻說:“只有你這么想。這個花園剛建好,它一定需要別的東西。你可以隨便種些,我可以為你找一個好位置。” “那就太好了。”楚玄又拽著毯子把自己往里縮,在室外待得越久越能證明沈河清所說的正確。 看他哆哆嗦嗦的模樣,沈河清沒有忍住大笑出聲,攬著他的肩膀望屋子里走:“別逞能了,客廳又不是看不到外面,我們換上厚點的衣服在屋子里聊。” 走了兩步,楚玄忽然回頭望向花園,那里的月季開得很熱烈。 真是好看的花。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