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你認不出我了嗎
方洲提著一個保溫桶走進鐘翊的休息室,站在一旁搓著手看鐘翊一層一層打開,眼里滿是羨艷。 “今天什么菜啊?”他咽了口口水,明知故問。 鐘翊慢條斯理擺好三菜一湯,然后夾了一塊最大的紅燒rou塞進嘴里,才抬眼看方洲,表達無聲的炫耀。 “你下次讓小舒多做一點唄……”方洲蠢蠢欲動,不死心地第三次提出建議,“兩人份三人份花的時間也差不了多少是吧……” 鐘翊保持得意的笑容,再夾了一筷子炒三鮮,在方洲灼熱的注視下就了一大口白米飯。 “總公司伙食不是挺好么,這么快就吃膩了?”他又舀了一勺豆腐湯,小心地吹了兩口,故作不以為意地反問方洲,“這種家常菜有什么好惦記的。” 方洲干笑幾聲,被這話酸得齜牙咧嘴,眼角的褶子都能擠出檸檬汁來。他退到門口,字正腔圓地向鐘翊匯報:“鐘總,楚少今天下午會繼續來公司熟悉環境,董事長讓您多照顧照顧他。” 意料之中,鐘翊頓時變了臉色,像吃到了蒼蠅般停下筷子,黑著臉對方洲說:“你一定要現在說這種倒胃口的話嗎?” 方洲嘿嘿笑著打開門,半邊身子先躲到了門外:“董事長還吩咐讓楚少旁聽下午的會議。”鐘翊臉色更沉了幾分,他也順勢又往外挪了一點,只露出腦袋。 “那什么,我先去餐廳吃飯了,祝您用餐愉快!”方洲詭計得逞,火速開溜。 鐘翊狠狠磨了磨牙齒,閉上眼努力消化不合時宜的壞情緒,整頓片刻后,繼續滿足地享用舒辭的愛心午餐。 方洲苦著臉從餐廳回到鐘翊的辦公室,不出意料鐘翊又在對著手機傻笑。他悄悄靠近,還沒偷看幾眼就被抓包。 “菜不讓我吃就算了,貓也不讓我看!”方洲強烈譴責鐘翊的霸道行為。 “這么丑的貓有什么好看的。”鐘翊輕描淡寫地說,然后繼續笑著看舒辭中午傳來的逗貓視頻。 方洲呵呵冷笑,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酸臭味又涌了上來。 鐘翊把芋頭的視頻又看了一遍,一抬頭發現方洲還杵在原地,臉色糾結,便習以為常地問他:“又說閑話了?” “嗯……”方洲悶悶不樂地點頭。 方洲外表看著和氣,業余時間性格也隨和,員工們愛和他聊八卦,時常一不小心就聊過火,牽扯到鐘翊的花邊新聞。 鐘翊前幾年不常在總部露面,對總部員工來說陌生而神秘。關于他的傳聞五花八門,大多圍繞身世和私生活,方洲這幾個月已經聽到了無數個版本,其中妖魔化的幾版和他成為鐘翊助理前的道聽途說十分雷同。今天他在餐廳一落座就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都來找他刺探小道消息。 “這回說的什么?”鐘翊低頭整理手機相冊,整個人安逸地嵌在沙發里,翹著二郎腿,神色淡然,“私生活混亂還是說我要謀權篡位?” 方洲略去這兩項快被說爛的話題,篩選出新鮮的,委婉地提醒鐘翊,他讓舒辭送飯的舉動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那下次直接叫舒辭送上來。”鐘翊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這么愛說就讓他們說個夠。” 方洲無語。鐘翊給舒辭找了個社區補習班的志愿活動,工作日下午去給小孩上課,還專門安排了司機接送,讓他順路來送午飯。方洲每次去公司門koujiao接,都見舒辭一臉苦大仇深地縮在車里,如坐針氈,似乎更想獨自擠公共交通。要是再讓他上樓,怕是真的會嚇死他。 “萬一讓他聽見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太好吧……”方洲抓了抓脖子。 鐘翊突然坐正了身子,眉頭緊鎖,仿佛第一次意識到這些傳聞有損聲譽。“那你看著辦吧,別影響他。” 方洲頭一次看見鐘翊因為工作之外的事露出緊張、擔憂的神情,忍不住搖頭嘖嘖感嘆:“老大,你可終于有點反應了。你再不管管那些人的嘴,我耳朵都得換一對了。” “還沒聽慣么。”鐘翊嗤笑一聲,然后繼續安逸地看貓片。 方洲掏了掏耳朵,附和著苦笑。他清楚鐘翊的那些傳聞并非空xue來風。鐘翊以前花天酒地是真,現在要謀權篡位也不假,只是他跟著鐘翊在北方收拾爛攤子時,鐘翊從未表現過對董事長座位的覬覦之情,按部就班,看上去沒什么野心。 但碰上舒辭后,鐘翊變化太大,不僅開始明爭暗斗,還終于重視起自己一片狼藉的名聲。 “人事部在打賭呢,猜你是養著玩還是來真的。”方洲搓了搓手,兩眼放光,“老大,你給點提示唄,我去賺把大的!” 鐘翊睨了他一眼,臉色沉下來:“你很閑嗎?” “不閑!我怎么就閑了!”方洲立刻蔫了,“我都忙得對象談了倆星期就吹了!”他可憐巴巴地繼續等待提示。 “……我看上去,像是在鬧著玩嗎?”鐘翊臉色更差了。 方洲不太客氣地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在鐘翊發火前夾著尾巴跑了。 舒辭上完課,兜里又裝滿了小孩子塞給他的零食。他站在門口和學生挨個揮手道別,然后拆了一根棒棒糖,往公交車站走。 鐘翊給他找的這份工作他很喜歡,但專車接送實在太招搖了,舒辭不太自在,推卻過很多次,可是鐘翊不聽。好在今晚鐘翊有應酬,司機要優先接送他,舒辭終于能喘口氣。他打算回家一趟,給屋里通通風。 冬天的城中村比平時更蕭索,具體的拆遷政策下來了,有幾戶已經搬走,打算快點拿到賠償款。裹成圓球的舒辭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樓棟門口,看見一個粉頭發的男人正在下樓。 “……舒辭!”楚彥廷差點從最后一級樓梯摔下來。 與他的驚喜截然相反,舒辭呆住了,困惑、慌張和痛苦陸續遲緩地從眼里淌下來。楚彥廷朝他走近,他警惕地后退,被逼到墻角。 “你認不出我了嗎?”楚彥廷有些失落,懊惱地抓了抓頭發,一雙桃花眼暗淡下來。 舒辭像自暴自棄陷入絕境的小羊羔,白色的面包羽絨服蹭上了灰。他低著頭不肯直視楚彥廷,瑟瑟發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楚彥廷手足無措,將順滑的粉毛抓得亂七八糟,也無法理解舒辭的消極反應。他又靠近一步,舒辭無路可退,害怕地側過身子,書包掛件露了出來。 “這個你還帶著呢!”楚彥廷一下找到了希望,攥住那只打了補丁的玩偶,激動地說,“這個是你從我那兒拆走的,你還記得嗎?我想給你買個更好看的,但是你就要我包上的。” 舒辭依然不搭話,小聲啜泣,像被捕食者扼住了要害,奄奄一息。 “你是不是還在生我氣?”楚彥廷問。他蹲下來,仰起腦袋,像只沒有攻擊性的、溫順示好的大型犬,眼神是濕潤的。 “我是來跟你道歉的,舒辭。”他耐心地解釋,語氣和舒辭的記憶里一樣柔和,富有欺騙性,“我不是故意要丟下你的。我爸他突然把我押去機場,我的手機被沒收了,我沒辦法聯系你。” 舒辭終于給了一點回應,垂眸看著楚彥廷真摯的表情,眼神空洞。 “我前幾年只有放假才能回國,但是我哪兒也去不了,一直被關在家里。我偷偷來這兒找了你好幾次,你都不在。你mama好兇啊,每次都拿掃把趕我,還有一回拿了菜刀。”楚彥廷抓住舒辭的手,眼睛也紅了,看上去很委屈,讓舒辭差一點信以為真。 但舒辭知道他在騙人。楚彥廷最會騙人了。 三年前就是他用漂亮的皮囊和花言巧語哄騙舒辭上床,騙他是兩情相悅,滿口愛的謊言,說“我需要你”,還用張艷玲的病綁架他,用錢誘惑他。轉頭卻和朋友嘲笑他又丑又傻,又炫耀他cao起來很舒服,說有機會一起分享。 舒辭根本不在乎楚彥廷為什么某一天突然消失不見,他甚至希望他最好是死掉了,連同他手機里的“戀愛”記錄一起毀滅,不要讓他再想起那個屈辱遠大于快樂的夏天。 但楚彥廷現在卻莫名其妙地又出現在他面前,誠懇地編造莫名其妙的借口,好像他們是一對因為誤會遺憾分手的甜蜜情侶,很容易就能挽回感情。 舒辭這段時間和鐘翊過得很開心,宛若普通戀人,生活平淡而美滿,暫時忘記自己還負債累累。楚彥廷的出現讓他記起來,他歸根結底只是個錢財和愛情都想貪的賣屁股的蠢貨。 “我上周就回國了,你不住在這里了嗎?我昨天和前天都來過,都沒人開門。”楚彥廷自顧自地繼續解釋,把舒辭的手攥得很痛,“你mama身體還好嗎?之前打我的時候可痛了,狀態應該還不錯吧。她……” “你閉嘴!”舒辭朝楚彥廷尖叫,甩開了他的手。淚水爭先恐后地爬下來,滑過漲紅的面頰,躲進圍巾里。舒辭氣得發抖,被再次揭開傷疤的痛苦蓋過憤怒和屈辱,他瞪著楚彥廷,攥緊了拳頭,埋在圍巾里的嘴唇擰成了蒼白的繩。 楚彥廷跌坐在地上,茫然地抬頭看舒辭,無法接收到他的恨意。他爬起來,焦急地問“怎么了”、“是不是發生了什么”,去捧舒辭的臉,說“不要再生我的氣”,說“我回來了”、“我錯了”。 舒辭被他抱住,蓬松的羽絨服迅速癟下去,壓縮的氣體發出悲鳴。楚彥廷抱得很用力,冰涼的臉貼著舒辭的頭頂,毛呢大衣是粗糙的,胸口是熱的。他語無倫次地說“對不起”,說“我很想你”,說“從來沒想過丟下你”,說很多舒辭原則上不會再相信但很容易將他擊潰的甜言蜜語,昂貴的黑色大衣沾滿了塵土。 舒辭試圖掙扎,發出徒勞的沉悶的哭喊,糖果和小餅干從口袋里甩出來,代表恥辱柱的丑陋的掛件無助地晃動。這棟樓的住戶剩下很少,沒有人會來幫舒辭逃脫,唯一知道他過往的母親早就不在。 突然,特定的手機鈴聲響起,舒辭頓時獲得了力量,用力推開楚彥廷,慌亂地抹眼淚,努力調整情緒。楚彥廷還想上前拉住他,卻看見他的來電顯示是“鐘翊”,一下子愣住了。 “到家了嗎?”電話接通,鐘翊低啞沉穩的嗓音像被太陽曬熱的砂紙,迅速而溫和地磨去舒辭的恐慌和悲傷。 “還在外面吃東西。”舒辭小聲回答,盡量遮掩住哭腔。他往墻角又縮了些,抬眼警惕地看了看楚彥廷,怕他故意出聲。 楚彥廷似乎并沒有要搗亂的意向,雙手插兜,安靜地站在離舒辭幾步遠的地方,忌憚和困惑占據了他俊逸的臉龐。 “吃什么呢,嗓子都啞了。”鐘翊大多數時間比較粗心,但舒辭總能恰好撞上他細心的時候。 “我、我想試試辣的……”舒辭順勢清了清嗓子,可憐巴巴地說,“不小心點太辣了……” “你又不會吃辣。”鐘翊笑他,“辣哭了?” “嗯……”舒辭也忍不住笑起來。 有人找鐘翊搭話,鐘翊再簡略地叮囑了幾句便掛了電話。舒辭收起手機,看向楚彥廷時,笑容藏得一干二凈,渾身的軟刺都豎了起來。 楚彥廷的表情很奇怪,他動了動嘴唇,好像有很多話想問舒辭,但最終沒有開口,也沒有繼續同他拉扯。他沉默地退開一步,讓出逃生通道。 舒辭瑟縮著慢慢挪動身子,在確定楚彥廷真的不打算阻撓后,飛快地往外逃跑,并決定短期內都不要再回到這里。 掛件的系繩斷了,打了補丁的玩偶墜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孤獨地躺下,周圍散落的彩色的糖果是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