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而他曾經是薛氏宮中的人,秦娥無法堂堂正正將他留下,只勸趙雛暫且在御花園安心做事,待風波平息之后,自己自會尋個由頭,求皇帝將他調來昭陽殿伺候。一言既出,自己都不相信。她需要他是一回事,但是將一個并不放心的人放在身邊,是她斷斷不會做出之事。放心與否只是主觀判斷,但是開始掂量另一個人的“心”,意味著她首先將自己置于被動地位。 她有一樣最重要的事情憂心。 自薛淑妃一逝,皇帝對于她的興趣不如從前。她依舊是侍駕次數最多的妃子,御賜珠寶首飾依舊滿滿堆進妝奩,一捧琳瑯滿目,玲瓏作響。然而圣上的態度rou眼可見冷酷下來——他抬她為奉婕妤,仿佛為嘉獎她與他一起在拱橋上見證薛氏的榱崩棟折。芙蓉帳暖,一夜春宵,她的身體暖融融的,胃口也飽,外在的皮膚又冷又慌。那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感受,觸覺沒有心情的深度,但是肌膚的顫栗帶起眼眶一片漣漪,她裝著要梨花帶雨地哭給他看,要問一問娥兒究竟做錯什么,陛下為什么不抱一抱我。正在醞釀眼淚,皇帝制止了她,因為歡愛僅僅是歡愛而已,多余的感情惹人厭惡。她聞言簡直驚愕,逐漸覺著屈辱,但是不得不懇請屈辱愈益深重地降臨自己。這樣滑稽至極的神情令皇帝深感可笑之余,懷著一點居高臨下的憐憫,覺得這位嬌蠻無知的妃子正變得楚楚可憐,于是更加輕慢敷衍地侮辱了她。君臣之間一種不言自明的同盟土崩瓦解,關系已經重置:她是非常暫時的、也許未來誰都可以替代的寵妃;寵妃比及一個打壓世家氣焰的工具,更加毫無價值。 全部精力用來揣度圣上心思,活得提心吊膽,秦娥自然無心理會趙雛。夏至生暑,暑又生秋,皇帝應于中元節前往郊外白馬寺祭奠先祖。中元前夕她才終于松一口氣,夜晚倒在枕上,倦倦地向寶鶯抱怨頭疼,許是前兩天陪陛下玩鬧得太晚……說罷她便惡心,但是不懂得自己為何以近乎炫耀的口吻,訴說這樣飽含著惡心屈辱的經歷。寶鶯只有木訥回應,啞巴般地點頭稱是。夜深的夢倒是很平淡,她總覺著影影綽綽的人影子跪在床前,仿佛無情地凝視她。中元節即是鬼魂返世的節日吧。坦白地說,她沒有主動做過什么錯事,波云詭譎的局勢運用著她體內與外表截然相反的、最為纖弱的一部分,教她一直充當惡人——于薛氏、于趙雛,一直這樣地往前走。幸運的是,她也沒有多么強烈的道德感,惡人做得無辜然而坦誠。那是鬼魂嗎?她想抬手遮一遮不施粉妝的臉,然而沒有力氣。 秦娥渾渾沌沌轉醒,隔著紗簾依然天光入戶。她下意識瑟縮一下,竟真的有一只手沿著她的手腕兒,蛇一般蜿蜒地攀上小臂,虛虛地握住了。她手臂一顫,疑是夢里不醒,那人用寧靜乃至柔軟的腔調,慢慢地念“娘娘……”,她想,莫非做的不是自己的夢?那人隨即又道:“您位至婕妤,奴應當這樣稱您。” 她因著初醒,反手想扣住趙雛的手背。她有多久不見趙雛來著,覺得他的手腕稍微僵硬,全然不是床笫之間柔軟易折的模樣。她說,公公怎么膽大包天,竟敢私自溜進后妃宮殿,當真不怕您以一己私欲連累我嗎?——語氣卻不兇狠。趙雛低一低眼,只說寶鶯姑娘正在門外守著。那只手依舊纏綿悱惻攀附著她,他用指腹挨著秦娥皮rou下的骨骼,盡管碰得很輕,但她以為那并非出于順從的姿態。他在手指間握住的是搖搖欲墜的信任。 她問,你對她說過什么?趙雛卻答,是姑娘今兒早上才來找奴,說是娘娘頭痛,想要奴來陪您。秦娥霎時啞口無言,疑心自己看錯了人。他慢慢地松開她,往腰下墊一只軟枕,扶她坐起。“有個貼心的人陪在娘娘這兒,奴也好放心是不是。她愛自作聰明,只不過是急功近利,心思不壞。娘娘最好暫且用著。”他話里藏刀,學著嘆息,“……畢竟娘娘前途似錦,近來都不大愛搭理奴呢。” 秦娥皺一下眉,顯然不能適應他呈現給自己的另一面陰險。 “我有什么樣的前途,您不清楚嗎。” 他沉默一會兒。 “娘娘知道牢固恩寵最好的法子么?” 秦娥冷笑。 “我不知道您還好意思提這個。”她并沒有忘記避孕湯藥之事。趙雛一個字都沒有提過去,巧妙轉移開:“是,所以奴來向您認罪……您還年輕,還會有辦法的。奴曾經學過按摩,也許能為娘娘治一治頭痛。”他由跪姿不覺轉為挨著她的床榻坐下,袍子顯然新換過,袖口有些褪色的灰白。他的指尖覆蓋著她太陽xue的位置,沒有清潔過的肌膚有一些涼滑的油脂,但是因為她容貌所具有的年輕的嬌艷感,一點脂光反而顯得單純真實。他的按揉力度其實很輕,秦娥仍然蹙眉,只怪他的手法不好,自己腦仁兒疼得要跳出來。指尖沒有離開,但是他停止動作許久,低聲地說:“奴沒用力……如果娘娘確實頭痛,您別拖著,請太醫瞧一瞧好不好?” 秦娥瞪著他,兩臉詭異地升上血色。趙雛沒有任何表情,盡管眉眼低垂著,也不是很認真的模樣,這種語言意味著什么,恐怕他自己也不知曉。她覺著一陣心慌,只好推說讓他出去,告訴寶鶯進來服侍自己更衣。他有條不紊地繼續按揉,像是掌控著她頭腦里的一根命脈,口上淡淡說著,您有什么需要,奴來伺候就好。“娘娘不必擔心。奴又不是個男人,總歸做不了什么。只有被您使用的份兒……” 直至她又一次說疼他才松開,一邊說著冒犯,一邊手里勤快地攥了手絹幫她擦凈臉龐。秦娥疲憊地靠著軟枕,就著他手默默用茶水漱口,兩條腿絲毫沒有站起的力氣。趙雛默不作聲替她攏一攏衣襟,指尖連她的胸口都沒有碰上一下,就此而言,他對于女人已經毫無正常的欲望。 “奴很想您。”他坐得離她更近。那是一種溫室內放置著的水果的氣息,像是陽光背面的甘甜漫延,然而陰影滲透著糜爛。他開始解自己遮著喉嚨的領口上的紐扣,裸露而出一片皮膚墜著微微的汗。秦娥摸他沒有凸起的脖頸,仿佛摸著什么腐爛得軟化的水果,顫栗一下,手一路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