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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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青旬睜眼時,已身處輪回臺之上,朔業望眼欲穿,早早便在此搓手候著,驅走了一片又一片躍躍欲試要湊上來的小仙們,才終于見神君身影自光團中浮現,連忙興高采烈上前來,合袖長揖于地:“朔業恭賀君上歷劫圓滿!” 謝青旬頷首,向覆霜殿緩步而去,行至殿門前卻瞧見墻外蹲著條姿勢乖巧的小黑犬,瞧他出現便要撒著歡兒撲上來。 謝青旬抬指輕易便阻了它,蹲下身道:“你并非天界精怪,骨透妖氣,且目下這個……這個狗模樣也非原身,來覆霜殿作甚?” 小黑犬不想他這般不好糊弄,一語便道破他的幻術,一對前爪有些挫敗地刨了刨地,只得老老實實現了人形,紅著臉行禮:“君上。” 歷劫時的記憶是不會留到劫后的,謝青旬打量著眼前的黑袍少年,生得倒是身高腿長的,模樣也算俊朗,只是著實面生得很。 天界與妖界的關系,說得好聽點是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說得難聽點便是互相瞧不上,天界嫌妖界是一群未開化的野獸,妖界嘲天界是一眾假清高的偽君子,這小妖驟然出現在九重天上,毋怪謝青旬心生疑慮。 他歷劫方歸,靈力恢復尚不足二成,故而只能瞧得出來方才的黑犬乃少年的偽裝,卻無從得知其原身形貌,但能教他以二成靈力探查原身的妖已是屈指可數,且這少年一看便年歲尚輕…… 謝青旬驀地向他走近一步,著意沉了腔調,聽上去比真妖還要蠱惑心神:“莫非……竟是妖王在此?” 身后的朔業被謝青旬的聲音激得抖了抖,便見那少年跟被勾了魂似的,呆愣愣望著謝青旬:“……什、什么?” 謝青旬蹙額,新任妖王名喚七昭,聞說他兩萬歲即玄翼狼王位,三萬歲更是力壓各族德高望重的大妖即妖王位,按說當光華內蘊、深藏不露才是,可會這般……呆氣? 原本心下已然篤定的結論又有些動搖,且仍有正事尚待處理,謝青旬腦中千頭萬緒一時理不分明,沒來由便有些煩躁,臉色也沉了下去,不愿再同少年周旋,徑自撇下他往殿中去。 少年見謝青旬似是動了怒,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目送他入內,而后有些自我厭棄地低下了頭。 “不管在哪……他都討厭我這副樣子。” —— 因但凡歷劫的神仙皆須親自前去司命殿在命簿捺印后歸入仙籍,故而謝青旬只在覆霜殿稍作調息便更衣而出,騰云向司命殿去。 捺印時卻教司命星君告知他尚有些殘識落在凡世,須得下去收回,謝青旬遂頷首,指尖光華一閃便出現在了一間屋中。 此時正值凡世午夜,床上的人卻仍未入睡,一眼便望見了乍然現身的謝青旬,登時瞠目。 “你……”那人一身素衣,鬢發暗紅,襟口簪了朵含苞待放的寶珠茉莉,幾乎是顫栗著滾下床來,急切道,“這是、是托夢嗎?在那邊可都稱心嗎,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便告訴我……我燒給你。” 謝青旬知道自己于此處凡世而言乃已故之人,且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他應是辭世已近一載,眼前男人顯然是將自己當作了孤魂野鬼,可謝青旬詫異的卻是……自己分明已施術隱匿,這人居然能瞧見他。 謝青旬細觀此人,發覺他周身確然有靈氣環繞,只是十分微弱,且這絲靈氣竟還與自己的系出同源,謝青旬心中愈發打鼓,然他不便久留,只是覆手收走了屋中自己的殘識,而后一甩袍袖便兀自離去。 徒留一縷寒冽的白梅香悄悄匯入夜風。 謝青旬未曾注意到,男人眉心匝著烏黑死氣,已呈命不久矣之相。 霍云收不敢置信地望著轉瞬之間再次空寂下來的室內,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否身臨幻夢,抑或謝青旬從未來過,方才不過是與往昔無數晝夜曾出現過的一般,是神佛施舍于他的錯覺。 愈想額角便愈覺油煎火燎,霍云收身軀逐漸蜷縮起來,他痛苦地捂住欲裂的額頭與嗡鳴的雙耳,剎那間只覺摘膽剜心,胸腔如被人死死扼住,令他得不了半分自如的喘息。 他面如金紙,眉眼間卻漸漸浮起解脫的笑意,然而在這將死的劇痛之中,那揉進去的笑意其實扭曲而詭譎。 自謝青旬于去歲暮冬離世后,他便再未返回番蘭,兩國的帝位都換了更加年少的面孔來坐,邊境夷狄趁大承朝局動蕩而趁勢偷襲,謝北渚命紀予回為主帥領兵出征,捷報傳入上郢,紀予回卻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 霍云收豈會不知,馬革裹尸,不過是因著紀予回早斷了求生的意志。 謝青勻自戕、沈七昭失蹤,齊家上上下下一片愁云慘霧,連菱枝都言自己年歲已足,懇請離宮。 故人一一離散,只剩霍云收還守在思賢殿東一次間里。 這里有謝青旬翻過的書冊、捧過的茶盞、穿過的衣袍、束過的發帶,一桌一椅皆是他的遺物,霍云收霸占了此處,近乎卑劣地茍延殘喘著。 謝青旬那樣的人,魂靈定然是升上碧落的,可自己滿身殺孽,只配墮入黃泉阿鼻。 霍云收只怕若是自己死了,便再也尋不到與謝青旬有關的任何蛛絲馬跡,所以他貪婪地活了三百多日,日日夜夜的疼痛與夢魘反而令他快慰。 可偷來的終究無法長久,也到了該話別的時刻。 霍云收小心翼翼地摘下襟口的皎白茉莉,痛楚令他渾身抖若篩糠,可掌心還是極力穩定地捧著那朵柔軟的花,將它放在了離自己三寸之距的地方,就這般溫柔地遙望著。 再未伸手觸碰過。 —— 云海之間,兩名小仙娥手挽手打算去布夢池喂靈鯉,邊走邊聊著近日見聞。 “我聽說昨日飛升上來一名凡人,初得仙骨便是上仙品階呢,且他竟從未修煉過任何術法。” “當真?可我記得依照天條,rou眼凡胎若要如是,豈非須遭亙古未有之痛?” “正是呢,聽說這人是心甘情愿被活活燒死的,斷氣前一瞬神識還忍著維持清明……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焚為焦土。” 梳著樂游髻的小仙娥說完便懼怕地抖了抖肩膀:“生生燒出來了上仙之體。” “可……”身側荸蘿紅衣衫的小仙娥聞言顰眉:“若要完全飛升上仙,還得受六十四道雷刑呢。” 兩顆小腦袋不約而同抬起,望著西北方向的九霄臺,那處的天色永遠沉黯如墨,億萬年中不分軒輊地摧毀了無數心境不堅的神仙,天雷所到之處,不容有一絲一毫的脈脈溫情。 —— 謝青旬正欲出門去極西梵境赴佛主法會,遠遠便見覆霜殿外趴著個半死不活的身影,他提步近前,那身影見到他,還拄著手肘向他爬了半寸,隨即脫力一般地再次匍匐于地。 謝青旬:“……” 地上那男子是個神仙無疑,可一絲神力也無,渾身上下血流如注的,幾乎沒有一塊好rou,指尖還有些發黑,應是天雷所致。 謝青旬不禁懷疑,這莫不是從九霄臺一路爬到覆霜殿來的? 毫無神力竟能熬過天雷,撐了這許久仍一息尚存的,謝青旬倒真從未見過,秉持著提攜優質后輩的仁愛品格,神君給他施了個治愈術,一時半會是死不成了,只是恢復仍需多加休養而已。 他正要走,男子卻忽然勉力抬手握住了他的足踝,血跡浸透了那處的一小塊衣角。 謝青旬立時雙眉緊鎖,他不喜人觸碰,當即便要抽出來,恰巧那男子也是強弩之末,謝青旬使力一掙便脫離了那只手掌。 男子徒勞地虛虛握了握拳,還想再去牽謝青旬,可神君御風而行,頃刻間便在萬里之外了,還順便施了個清潔術弄干凈了衣衫。 殿前一時鴉默雀靜,唯有重傷之體發出虛弱短促的喘息,夾雜著唇齒間幾個啼血般的字。 “阿旬……怎么不認得哥哥了。” —— “君上,青勻上仙又在外頭……還有小妖王。” 謝青旬正坐在池邊水榭里臨風煮茶,聽朔業來報,眉目間毫無動容:“隨他們去。” 謝青勻的身份他大致清楚,是自己歷劫時的兄長,可前塵往事謝青旬早忘了個徹底,二十年同神君所經歷的幾十萬載歲月相比,實在如同彈指一瞬,短暫到甚至不值一哂。 至于那只呆頭鵝似的小妖王,他更是毫無興趣。 況他性子本就冷淡清凈,分毫不想與區區一段劫數里的人事再有牽扯,故而從不理會謝青勻與七昭。 謝青旬漠然啜著盞中茶,往池畔瞥了眼,不經意道:“那棵危麝木瞧著倒有些少見。” 朔業登時得意洋洋地邀功道:“可不,我瞧它這色澤可稱鳳毛麟角,且恰巧與君上一般都生于覆霜山,委實有緣,便移栽過來討您高興。” 謝青旬睨了他一眼:“……知道了,百年內不下廚。” 朔業感激涕零:“多謝君上!不,我是說……太遺憾了。” 九重天上惠風和暢,暖融融拂過危麝木的枝梢,蓊藹繁密的暗紅葉片輕輕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