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本比冉辰想象中厚了許多，看樣子應該是寫了不少年了。

    泛黃的餐巾紙被用訂書機固定在筆記的第一頁上。冉辰小心翼翼地揭開第一張餐巾紙，歪歪扭扭稚嫩的字爬滿了干枯的紙張，一看就是小孩拿著鉛筆頭寫上去的，還有不少錯別字，臟兮兮的被抹得成一團。冉辰瞇起眼睛，艱難地起來。

    【某一天/不開心】

    之前寫的東西都被扔掉了，mama把它們扔進馬桶里，嘩啦啦的沖干凈了。我很不喜歡這樣，但是mama給我吃好吃的了，我原諒她了。她買了一塊蛋糕，給了我半塊，我喜歡蛋糕，很甜。刷了牙就不甜了，不好。

    【衣柜里很黑的一天/餓】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變成一個球了，地板很硬，我的手臂麻了，好像有小蟲子在上面爬。我從衣柜的門和門之間的線往外看，很亮，mama又在旅游了。她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也很少離開這個屋子。她不喜歡看書，也不看新聞，她從那些來家里旅游的男人嘴里得知外面的事情。

    我也喜歡聽故事，但mama不讓我和她一起聽，所以我偷聽。今天來的男人很特殊，他比mama都要白，一頭桔黃色的頭發，卷得像他下面的毛一樣，閃閃發光的。他和mama疊在一起，腰上纏皮帶一樣繞著mama的腿，他們一起起伏，把床壓得吱吖亂晃。

    男人終于停止了，他趴在mama身上一邊氣喘吁吁地咬著她的耳朵，一邊揉她的rufang，粉白色的rufang像包子一樣軟軟的，被他舔得一片口水。他說他是來這里工作的，說mama是他上過的女人中最好的，rufang又大、聲音又高。他靠在床頭，渾身都被汗水泡得濕淋淋的，讓mama躺在他的肩膀上，點了支煙開始說他的故事。

    原來世界上還有一個大浴缸，里面的水是咸的，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魚在游，聽上去好臟，但我好想去看看，不知道mama會不會帶我去看海。他還說有的海是藍的，有的是綠色的，他說他從海里撈出來過比自己還大的魚，那魚有八條腿，我覺得那種魚一定跑得很快。

    男人走了，mama在門口送他。門關上，又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她把我從衣柜里拉出來，我的頭撞在椅子上了，mama看我哭的樣子，笑得前翻后仰。我喜歡她笑，所以我哭得更大聲了，然后她給了我一巴掌，讓我閉嘴。

    我學會了，要哭得小聲是可愛，哭得大聲是煩人。

    【五月八十二日/好疼】

    “疼”這個字好難寫，我不喜歡。

    被掐著脖子的時候我沒法呼吸，我也不喜歡。

    但是我喜歡mama，如果她能不打我就更好了，我更喜歡她。

    但她已經有很多人喜歡了，不需要我喜歡她了。

    會不會有人喜歡我，也需要我喜歡他呢？

    －

    用餐巾紙寫的日記到這里就結束了，冉辰將餐巾紙翻上去，露出整潔了不少的字跡。

    【七月一日/開心】

    今天一個男人來了，他給我了這本書，還有一支筆，讓我在上面寫。

    他比其他任何男人都年輕。他有一雙大眼睛，我一直以為mama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但是他也很漂亮。mama很喜歡他，不像平常等著男人爬到她身上，她騎在男人兩腿間，跟跳舞似的扭著身子，白花花的身體一晃一晃的，像是個水球，要被男人扎破了。她尖叫著倒在床上，被男人推到一邊。

    他把mama打發走了，一步步走向我藏身的衣柜。我的胸口好緊，感覺像是有人在從里面捶打我的骨頭。他打開了門，沒有把我拽出去，他對我笑了：“你好，小朋友。”

    他說自己叫林曄。他有一頭短發，摸起來十分扎手，但我很喜歡，摸起來手心里癢癢的。他懂得很多，告訴我一個月只有三十天，有時候多一天，還教了我一首兒歌。現在我知道七月和八月都只有三十天，但是九月有三十一天。我問他是誰決定的，他笑著摸我的頭，還用嘴唇蹭我的臉頰說我可愛。

    他說我可愛，嘿嘿。他喜歡我。

    【七月十六日/開心】

    今天林曄帶了個毛茸茸的小東西來找我。黃黃的，和我一樣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但沒有嘴。林曄說它叫“小雞仔”，臉上那玩意不是鼻子是嘴巴，我不信，它只是鼻子會張開罷了，然后嗶嗶叫著問我討吃的。我自己都吃不飽，就只能摸摸它的腦袋，好軟。

    【八月十四日/餓】

    外面下雨了，我沒看到，我聽到的。

    我已經在衣柜里睡了兩天了，mama還沒回來。她大概是把我忘了，可是她沒說我能出去，我還是在里面等著吧。肚子很餓，我的手指看上去很好吃，我咬了幾口，嘴巴痛，手指也痛。

    【八月十五日/開心】

    我寫的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了，因為昨天我沒有帶我的日記本。

    我在一個白色的地方醒來的，有布掛在天花板上，上面連著圓形的圈圈，可以在天花板上跑步。被子是白色的，枕頭也是，上面沒有黃褐色的印記，看上去好奇怪。

    林曄說是他帶我來這里的，我說我不記得了。他伸手，我以為他要打我，但他只是抱著我摸了摸我的背。他說我好可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喂我吃飯了，每次都會吹一吹才喂我吃，還會幫我擦嘴。

    我猜是因為我可憐，他才喜歡我的。

    我不知道可憐是什么，但我喜歡可憐。

    【八月十六日/心疼】

    我今天學會了一個新詞，mama說人的胸口里都有“心”。

    我坐在林曄懷里，他揉我的肚皮，說這樣才能好好讓我的身體把食物吸收掉。他正把嘴唇貼在我臉上時mama進來了，她的臉從紅潤變成白色，看著像一張紙。她沖過來把我扔在地上，她是扔我的大師，我飛了好遠，撞在墻上。

    頭很疼，我哭了，本來哭得很大聲，但是我看到林曄在看著我。哭得小聲才可愛，我忍住了，盡量不發出聲音，把自己變小一點，這樣mama能打到的部分會少一點，我就不那么疼。

    mama說我沒有心，但我覺得她在騙我。她這么罵我的時候我胸口里頭很疼很疼，怎么可能沒有心呢？

    【八月十八日/不知道】

    我覺得我今天也很“心疼”，但是又不只是這樣。胸口不僅疼，還很痛，比mama任何一次打我都疼，比任何一次挨餓都疼。

    但是我學到了新知識，我一直都知道mama掐著我的脖子時我不能呼吸，但我今天才知道我也不能在水底下呼吸。她把我的臉按進洗手池里，很不好，我沒法呼吸，腳也碰不到地，胸口被按在水池上也很痛。不過她沒有這么做太久，就把我放下來了，然后她出門了。

    我躺在地上很久，地上很冷，我渾身都是水。如果我這樣出去，屋子里就都是水了，我不想mama生氣，所以我在浴室里等到身上的水都消失了。

    我好沒用啊，不知道我長大后能不能在水底下呼吸。

    【八月二十五日/開心】

    mama還沒回來，但是林曄來找我玩了。他給我帶了棉花糖，但它看上去像云朵，應該叫云朵糖，是甜的。我很喜歡，全吃完了，他說也想吃。我不知道怎么辦，他說只要嘗一嘗就行了，然后用舌頭舔我的嘴巴。我覺得很惡心，像鼻涕蟲。可惜我嘴里的是糖，不是鹽，不然它就會化成水，不能再舔我了。

    雖然我不喜歡他舔我，但是我很可愛，也很可憐，還很聽話。他喜歡我這樣，嘿嘿。

    【九月四日/討厭】

    mama回來了，她帶著一個手臂上都是頭發的男人。但頭發是長在頭上的，所以應該叫手臂發。他有一個紅鼻子，他打mama，我不喜歡他。他走了之后mama睜著眼睛睡了一會，她好像哭了，然后抽了一根煙才把我拉出去。

    她抱著我說我乖，我當然知道我乖。

    【九月十日/開心】

    林曄問我要不要跟他走，我問他去哪，他說去他家里。他還說他是我的爸爸，他和mama一起生下了我。我問他那mama怎么辦，他說mama得病了，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帶走我以后，我就是他的寶貝，是他的小公主，他會和我結婚，然后我們住在一個大房子里，還會有一些小狗。我不知道什么是小狗，但我很想知道。

    他讓我考慮幾天，就會帶走我。

    他一定是喜歡我才想帶走我的，嘿嘿。

    【九月十一日/奇怪】

    我又在衣柜里，這里比床舒服多了，狹窄、溫暖。衣擺貼在肩膀上的感覺癢癢的，很好玩。mama把我藏起來不久后，紅鼻子就來了。他把mama一把推倒在床上，罵她打她，像她揍我一樣揍得她鼻青臉腫，白色的手臂上一朵朵紅色的云。

    等mama被打累了睡著后，紅鼻子在屋內走來走去，最后從衣柜里找到了我。我的手腕都要被他拽斷了，他還把我摔在地上，踩我的肚子問我是誰。我不知道連被踩肚子都會沒法呼吸，肚子好痛，就沒回答他。

    不過他似乎也不想知道答案，捏著我的下巴看了我一會后，他把他長滿手發的手指塞進我嘴里，摳我的喉嚨。我的喉嚨到現在都跟著火了一樣，我決定這幾天都不要說話了。

    【九月十二日/惡心】

    mama醒了，半張臉像魚鰾一樣腫起來。她讓我躲起來，別被紅鼻子發現，可是屋子里就這么大，我能躲到哪里去呢？

    紅鼻子很快就回來了，mama去討好他，又被他打了一頓，現在好了，唯一還漂亮的半張臉也不漂亮了。然后紅鼻子拿出那些男人平時插進mama身體里的東西，也就是他尿尿的地方對著我，抓起我的手在我手心里蹭。那東西好丑，像一條大蟲子。我知道林曄在我睡著時也會拿出來，但是他的比紅鼻子的好看多了，紅鼻子的只讓我覺得惡心。

    大蟲子在我手心里尿尿了，又白又黃的東西流得地上到處都是。紅鼻子睡在mama旁邊，呼嚕響得像打雷。我洗了很久的手才聞不到上面的腥味。

    －

    讀到這里，冉辰渾身都氣得發抖，他想要再翻頁都因為手指痙攣而失敗。他手里的不是日記，或者說不僅僅是日記，而是記錄林鈺從小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受難記。從稚嫩青澀的文字中，冉辰能看到林鈺是如何在讀童話前，先聽懂了辱罵；在看到光陸怪離前，先目擊了性暴力；在得到一個溫柔的擁抱前，先被親生母親殘忍虐待。

    冉辰從來不覺得受害者會對加害者產生什么感情，但是他能看到小小的林鈺怯生生地靠近他的母親，被毆打甚至是窒息都沒讓他放棄，因為那是他唯一能接觸到的人。他看到林鈺因為渴求一點溫暖而落入捕食者精心編制的蛛網，他幾乎不敢猜測林曄是否得手。

    他眼眶酸澀，牙齒抵在一起發出嘎達嘎達的顫響。他戰栗著去翻下一頁，卻怎么都翻不動。他以為這是因為自己在發抖，三番五次嘗試后才發現是兩張紙黏在了一起。他輕輕搓了搓頁腳，小心翼翼地不傷到文字內容，試圖把兩張紙分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龍飛鳳舞的字，還有一只紅褐色的小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