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顯在路上睡著了，醒來發現自己正睡在一張硬板床上。

    房間不大，大體上看甚至可以用陳舊來形容，周圍是一些他沒有見過的擺設，這里沒有智能控制系統，甚至沒有中控溫度調節，體表能明顯感受到潮濕陰冷的氣息。

    這樣完全陌生且脫離他熟知生活的環境并沒有讓姜顯不安，在他身上蓋著的被褥上他嗅到了熟悉的氣息，是陸勖的信息素。

    這整個房間里都留有一股絲絲縷縷的炎陽般信息素的味道，足夠驅散空氣中令人心生不快的潮意。

    他從床上下來，走到了這個房間里除了床以外唯二的擺設邊上，一張不大的書桌，上頭僅擺著幾本老舊泛黃的書籍。

    書籍這東西在方舟基地算得上是古董了，高度信息化的社會讓書籍上曾經長篇累牘的文字都被信息化輸入進數據庫，依托個人終端可以隨意檢索，獲取想要知道的任何信息，然后下載讀取，曾經作為文字最重要載體的紙張成為了最多余的存在。

    現如今保存下來的書籍絕大多數都留存在方舟基地中心大樓的地下儲存庫，每年都被認為是最需要被清理的基地垃圾，之所以遲遲未銷毀是因為每年的這一項提案都會被幾位行將就木的老學究們指著鼻子罵數典忘祖。

    姜顯隨手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一本，由于并不妥善的保存，封面已經破舊不堪，才翻開封面就掉出來了幾頁紙，輕柔地掉到了桌面上。

    從窗欞的間隙里照進一道陽光，落在皺黃的紙張上：那些地方走在眾人之前，它們已經有了……后面的字被蟲蛀掉了，破了一個大洞。

    姜顯把掉出來的幾頁重新塞了回去，跟桌上的幾本不知名書籍一起，規規矩矩地摞好。接著推開了他心里暫且稱之為復古風格的雙開窗，讓外頭的日光徹底傾泄進來。

    姜顯瞇起眼，適應了幾秒鐘，這里是一片住宅群，樓層一眼就能望到頭，就像是上個世紀前遺留下來的老房子，每一座都是灰敗貧瘠的樣子。姜顯站的窗口在二樓，也許是因為這里的樓房都不高，陽光能透過傾斜的屋頂照進來，驅散了這個犄角旮旯里沉淤的陰冷。

    迎面而來的微風里，帶著一陣清幽的香氣，姜顯仔細嗅了嗅，注意到了窗臺的水泥縫隙里生長著幾朵小花。

    花卉在方舟基地是稀有的存在，有專門的培育機構，售價高昂，一般只有上城區的富人能夠消費得起，楚霆送過他一處花圃，里面有大大小小數百種花，眼前這株卻是他從來沒見過的。

    他還未來得及瞧仔細又看見樓了下熟悉的身影。

    越過野花，他看見一道寬闊的背影正半蹲在一個人的身前。那人一身黑色修身短袖上衣，下身迷彩工裝褲，左臂上纏著道醫療修復帶。

    陸勖單膝半蹲著，他前面是一個坐在臺階上的少女。少女年紀很小，看上去才剛成年，她的下半身都被陸勖擋住了，因此從姜顯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陸勖的肩背和手臂擺動的弧度以及少女盯著他專注的眼神。

    就在姜顯試圖去換個角度時，陸勖站起了身，他側了一步，讓姜顯看清了被遮擋住的那一部分，少女只有一條腿，另一條腿的褲腳被挽到大題，布料下是冰冷的金屬義肢。

    陸勖把手遞給她，“感覺怎么樣？”

    少女被攙扶著緩緩站起來，蒼白的面容上有了些血色，平添了幾絲生氣，眼底難掩激動的神情。

    “小滿，你能站起來了！”梁艮就站在邊上，看著少女不需要再依附拐杖重現站了起來，也跟著激動。

    “我能……”被叫做小滿的少女嘴唇顫抖，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能站起來了！”

    “是，你能站起來了。”又用她的話重復了一遍，接著蹲下身，幫少女穿上鞋，系上了鞋帶，然后站起來，看著那雙稚嫩的眼睛說，“這是市場上最新款的高性能機械義肢，通過連接微端精神網來控制，使用起來幾乎與真的沒什么區別。”

    “謝謝……”小滿的聲音里有些哽咽，“謝謝六哥。”

    “來，小滿，我帶你去走兩步。”梁艮看上去異常興奮，將手里拿著的拐杖扔到了一遍，朝小滿伸出手。

    小滿笑著由他攙扶，一步一步邁出全新的腳印。

    小院里住著好幾戶人家，聽到動靜也出來瞧是發生了什么事，而梁艮這個憋不住的大喇叭逢人便說，“小滿好了，小滿能走路了！”

    小滿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紅，嗔怪他讓他別亂喊亂叫，可是梁艮卻偏不樂意，非要大肆昭告天下，小滿架不住他的熱情，臉上又是無奈又是好笑，誠然她心里也是非常開心的，沒什么能比不做廢物重新站起來更能讓人高興的了，未來的日子好像也變得沒那么難熬了。

    梁艮的大嗓門站在二樓窗口的姜顯也能聽見，那興奮的聲音有種莫名的感染力，也許是因為這不可多得的好天氣，姜顯嘴角也浮起了弧度。

    突然間覺得特區也不是那么糟糕，這里雖然破舊，落后，卻能曬到太陽。

    姜顯剛想深吸一口帶著花香的新鮮空氣，結果這個時候站在樓下背對著他的陸勖卻突然轉過了身，他就好像背后長眼睛了似的，直直朝姜顯這邊看來，讓姜顯猝不及防地呼吸一滯。

    “我聽六哥說，你是基地里的人。”

    姜顯猛地回頭，看見張揚惹眼的紅毛寸頭正站在門口。許川從門外走來，在幾步之外停下，“你知道她的腿是怎么沒有的嗎？”

    許川說的時候看著窗外，姜顯也跟著再次看了過去，陸勖已經離開了，梁艮和那個戴著義肢的女孩還在。

    女孩身上的衣物遮蓋了冰冷的機械金屬，陽光下稚嫩秀氣的臉上帶著靦腆的笑，她四肢健全，是個模樣漂亮的女孩。

    “住在這里的人大多都不太健全，缺胳膊少腿的都是正常，很可能哪天就被大卸八塊，連命都沒了。”許川的右眼閃過一瞬的赤紅，“她叫小滿，出生在貧民窟的Omega，她出事的時候甚至都還沒到分化的年齡，市場里的人把她帶走，六哥找到她的時候她渾身都是血，腿已經沒了。”

    “為什么……”

    “你不知道嗎？”許川似笑非笑地用余光看了他一眼，“特收區貧民窟里的人是廉價的商品，醫療科技發達的現在，人體器官移植的排異反應被降到了幾乎可以被忽略的最低值，這一技術讓人體器官交易更為猖獗，克隆義體總歸比不上活生生的人體，他們就成了砧板上的魚rou。”

    “小滿算是幸運的，她那時還沒有分化所以沒有被迅速脫手賣掉，只是缺了一條腿。”他嘆息似的說，“有些人，可能連副骨頭架子都不剩。”

    “政府不管嗎？”姜顯的聲音有些艱澀，許川把話說得太輕松了，聽起來反而更加觸目驚心。

    許川覺得有些好笑，“當人喪失了作為人的最基本權利，連活著都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成為一件被明碼標價亦或是待價而沽的商品，法度條例就是一紙空文。”

    “這個世界，早就爛透了。”許川瞇起眼，看上去像是被陽光刺到了眼睛。

    姜顯深吸了一口氣，“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樣。”他的話將許川的視線拉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看見他右眼赤紅的瞳孔。

    “我不太喜歡基地的人，你是六哥帶回來的，我勉強接受，如果你要是心懷不軌……”許川在兩人之間舉起右手雙指并攏做了個開槍的姿勢，赤紅的瞳孔閃爍著微光，他瞄準姜顯的眉心，“在我目之所及，一定會把你一槍爆頭！”

    姜顯就這樣站定在他面前，冷著眼看著他。

    接著許川卻變臉變得極快，他將另一只手上拎著的一袋東西扔給姜顯，“你睡了兩天，陸哥讓我給你留了吃的。”

    姜顯勉強接住，是一袋壓縮營養餅干和一罐能量飲品，他沒吃過這些，只聽以前楚霆說起過，只有在行軍打仗時，將士們為了節省物資和時間，會拿這些來填肚子。

    “我睡了兩天？”姜顯有些驚訝地問。

    “是啊，昨天你在車上睡著了就一直沒醒，叫你也都沒有反應，六哥還以為你怎么了，連夜把醫療診所里的主治大夫給綁了過來給你看病，結果得出的結論就只是你太累了，機體自動進入了休眠狀態，休息好了你就會自己醒來”許川雙手抱胸，倚靠在桌邊說，“你可真能睡。”

    “在說什么呢？”

    陸勖突然出現，許川一個激靈，從桌邊起來站定。

    “我就是來看看人醒沒醒，順便替你送點吃的過來。”許川撓了撓頭。

    “去把車洗了。”陸勖吩咐說。

    “……？”許川納悶，“不臟啊？”

    “我說去洗車。”陸勖反問，“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許川算是明白了，灰溜溜滾去洗車了。

    姜顯把壓縮食物攥在手里，面對陸勖一時沒想好該說些什么，便隨口扯了一句，“……這里是哪里？”

    “方舟基地特別行政收容區，第三區，A3號居民樓。”

    “這里是你的房間？”

    陸勖想了想說，“算是吧。”

    姜顯將手里的東西放到桌前，心里猶豫著還是開了口，“這里可以洗澡嗎？”

    幽藍色的眼睛盯著他的動作，聽到他話眉梢一挑，“你不餓？”

    “我想洗澡。”

    “這里可只有這些吃的，”不知道陸勖是不是故意的，“夫人，你可沒得挑。”

    “我會吃的，”姜顯咬了下嘴唇，著重再強調了一遍，“我想洗澡。”

    “居民區晚上六點至八點供應熱水。”

    “冷水也行。”他身上黏糊糊的，總覺得自己的皮膚已經和衣服粘合在了一起，整個人在發爛發臭。

    陸勖給姜顯指了個方向，那里有扇門，推開就是浴室。

    浴室也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四方尺寸之地，深灰色的金屬管道砌在墻上，頂端架著一個最簡易的噴水龍頭，手動擰開開關，冰冷的水就澆在身上。

    姜顯在冷水的沖刷下止不住地發抖，身上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雞皮疙瘩，水流流速很大，沖在皮膚上甚至會有些細微的痛感，所有的體感都讓他頭腦愈加清晰。

    萬凌飛身上攜帶有變異病毒，他現在迫切想要知道的就是這個變異病毒是怎么來的，當年的俄斐病毒通過飲水系統產生了第一批感染者，人與人之間的傳播通過密切接觸到感染者的血液、分泌物、器官或其他體液而傳播，十二年前所有的感染者都被留在了第六區，難道還有無特征感染者幸存了下來嗎？

    萬凌飛絕不是第一攜帶者，從萬凌飛的人物關系網來推斷，他在基地沒有親人，也沒有伴侶，跟同事之間的交流僅停留在工作層面，唯一的親人只剩下還留在特收區的親生母親。

    姜顯大概能從現在已知的信息里推斷出一些事情，萬凌飛需要錢，需要非常多的錢，他需要用這些錢來買一張方舟基地永居證，然后將自己的母親一同接到基地去。因此他敢不要命地去搶頭版頭條，干秘密接頭走私交易。

    市場里的人魚龍混雜，說不定他就是在那里感染上的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