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柒

    漆黑的天幕逐漸透亮明朗，晶瑩的晨珠掛住花瓣搖搖欲墜的時(shí)候，一身紅紗飄飛的高挑女子才是疾步匆匆的趕到了后山的山澗。

    只是遠(yuǎn)遠(yuǎn)一望，就能清楚看到一抹淡淡的紫色在飛流瀑布前迎風(fēng)站立。

    露珠紛紛細(xì)細(xì)碎碎的砸在她的手邊腿旁，竟都沒吹動她輕曼的衣擺，垂在她背后的長發(fā)，仿若天際飄搖的云朵沾了重重的水汽，沉淀成了一副被打濕的畫卷。

    明顯這人已是在瀑布前等候了整整一夜，奢貴的衣紗被林間水汽打濕了不少，發(fā)間都帶著點(diǎn)點(diǎn)的濕潤。

    心口頓時(shí)一凜。

    不知因何，看到這人削瘦又挺立的背影后，原本匆忙的步伐當(dāng)即變得緩慢，心口都莫名的沉重了許多，等到她剛小心翼翼的的靠近些許，背對著她站在瀑布前的女子察覺到了什么，回眸直直的看來。

    雖是第一次白日見到她，但仍是面目如畫，五官冷淡，狀似平靜的面容下看不出其他的情緒，一如往常般，似乎并不在乎她的當(dāng)夜失約。

    她只是淡淡的望著她，然后淡淡的說：“你來了。”

    她的態(tài)度實(shí)在是太過冷靜，冷靜的都有些不合時(shí)宜，正常情況下她應(yīng)該發(fā)火，她應(yīng)該質(zhì)問，而不是簡簡單單的就說一句你來了，語氣冷淡的仿佛是在對待一個(gè)陌生人，這讓她有話也難以說出口。

    紅紗女子不由蹙起秀氣的眉尖，悶悶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樓蘭看了態(tài)度沉悶的她一眼，余光掃過她略顯凌亂的領(lǐng)口，衣下清楚可見點(diǎn)點(diǎn)紅痕，順勢開口：“你脖子怎么了？被蟲子咬了？”

    早上起床穿衣慌亂沒太注意，紅紗女子聞言一把捂住領(lǐng)口的衣裳，接著抬頭看去，見她眉目清朗的直直看著自己，并未有作偽之色，想來是她真的不懂情愛之事。

    她順手理好領(lǐng)口，把那些人為故意留下的痕跡都悉數(shù)藏在了衣下，才是干干的笑了一笑：“……小事而已，不必?fù)?dān)心。”不待她多說，就忙轉(zhuǎn)口道，“你等了我一夜？”

    面前的女子果然頷首，答了一聲嗯，似乎在這里苦苦等她一夜只是個(gè)不值一提的小事。

    紅紗女子心頭更沉重了，低聲追問：“我既然沒來，你為何不走？”說這話的時(shí)候，心里都是滿滿的愧意與心虛。

    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荒唐，她本以為這人的性子高傲，又做慣了驕縱的大小姐，要是見她遲遲不來便會離開的，竟沒想到她會傻傻的站在這里一直等她。

    若非整整一夜她心里都一直頗覺不安，今早更是異常的早早醒來，為了安心才是來此處看一看，那她豈不是要一直在這里苦等下去？

    光是想到那種情況，心里的愧疚感就足以淹沒了她。

    而面前的樓蘭卻是一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哪踊卮鹚?/br>
    “你不是同我約好了不見不散么？若是我走了，豈非你來了就見不到我。”她道，“你要是來了見不到我，一定會覺得失望。”

    想到這人竟這般的在意她，為了怕她失望甘愿等候整夜，紅紗女子的心口是又暖又重，便啞著聲音道：“那你不問我昨夜為何失約？”

    “你失約，自然有你的原因。”說著，樓蘭瞥見她眼角眉梢的點(diǎn)點(diǎn)暈紅，春意漫開，就是再不懂某些事也能清楚兩分，便垂目淡淡的說道，“想來，昨夜你又是在陪你的心上人，實(shí)在走不開的緣故吧。”

    她說的平平淡淡，甚至是一直都這么平平淡淡，簡直不像人該有的情緒，尤其是那個(gè)該死的‘又’字，聽在耳里刺耳的厲害，紅紗女子終是忍不住，當(dāng)即沉了臉質(zhì)問：“我為了旁人失約，讓你苦等一夜，你都不生氣？”

    不料面前的樓蘭稍稍偏頭，仍是神色如水的平靜。

    “你不來并非是你故意想要失約，我為何要生氣？”

    “我雖非故意，但我失約是真，讓你苦等整夜也是真！”心口的暖意逐漸褪下，倒是沉沉的冷火涌上，紅紗女子的臉色越來越陰沉，“若是活生生的人，就應(yīng)該為此感到生氣難過，這是最基本的感情！”

    “我不會生氣。”樓蘭卻是對她輕輕搖了搖頭，一臉赤忱的回答道，“我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因?yàn)槿魏稳巳魏问律鷼猓覐膩聿恢郎鷼馐莻€(gè)什么感覺，你說的感情，我不懂。”

    紅紗女子簡直如聽天方夜譚，瞪大了眼：“你怎會……”

    “我不知道何為生氣，也不知道何為難過。”樓蘭迎著她震驚錯愕的目光，直直白白的說道，“我不懂所謂的人的情感，你跟我說這些，我是不明白的。譬如現(xiàn)在，明明應(yīng)該是我在生氣，可你卻比我的反應(yīng)要表現(xiàn)的更加明顯。”

    誠如她所言，她對人的感情一無所知，可她同時(shí)有極其敏銳的警覺性，能立刻察覺到對方情緒的變化而做出回復(fù)，這令紅紗女子一時(shí)都啞口無言。

    “你是在生氣么？”樓蘭還敢滿懷疑惑的把問題拋了回來，“你為什么要生氣我不生氣？”

    這怕是要問鬼才知道了。紅紗女子冷冷沉眼沒答。

    明明她是有錯的那方，可這會兒她竟比‘受害人’更加感到憤怒與失望，分明是極其沒道理的一件怪事。

    就好像，好像魯莽的孩童無意做錯了一件事，本是鄭肯的道歉乞求原諒，可只是得來大人簡簡單單的一句‘哦，這樣啊？’的答復(fù)，說不清到底是因?yàn)樗麎焊牟辉谝猓€是因?yàn)樗X得這件錯事其實(shí)微弱的不值一提。

    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讓人感到打心底的不快與失望。

    “你別因?yàn)槲覜]有生氣就生氣。”樓蘭看著面前臉色不妙的人眨了眨眼，便認(rèn)真的解釋起來，聽著竟有幾分無奈的感覺，“我打小修的內(nèi)功便是走得斷欲束情這一路，對感情天生就會遲鈍許多，并非是我故意裝蠢來惹你生氣。”

    聽到她的解釋，紅紗女子的臉色稍溫。

    “而且，我這一雙眼睛從未有誰能抗拒我的要求，自然沒有人惹我生氣，更沒有人不順從我，我自然就沒有生氣的必要。”

    紅紗女子的眼神微妙：“那就是說，你活到至今，竟從未順從過別人的要求？一次都沒有？”

    “是，一次沒有。”樓蘭果斷的頷首。

    “那為何我提任何事情，你都答應(yīng)了？”

    “這不能答應(yīng)么？”樓蘭反而奇怪的看她，“既然我能順手就辦到的小事，對我又產(chǎn)生不了什么威脅，那我為何不答應(yīng)？”

    況且順從與答應(yīng)，本就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她不愿做的事，不想做的事，卻被迫去做，這才叫順從，一如旁日她對身邊團(tuán)團(tuán)圍繞的奴仆的做法。

    紅紗女子咬牙道：“別告訴我，你一直都是這么做的？”

    果然，面前的樓蘭毫不遲疑的點(diǎn)頭。

    紅紗女子就沉默了。

    她終于算是懂了，為何相處至今這人給她的矛盾感總是這么的多。

    明明平時(shí)說話做事驕縱又任性，可對人的隨口請求卻又來往不拒，明明對人的情感一無所知，隨口說話卻總是讓人頻頻誤會，事到最后都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又做錯了什么，明明有一雙蠱惑蒼生的好眼，武功才情實(shí)乃是當(dāng)世少見，至今卻連她的名聲都沒有在江湖里砸起一點(diǎn)波瀾。

    敢情這就是個(gè)仗著眼睛奪魂狩魄，足以顛倒眾生而反被眾生欺瞞至今的純情少女。

    看來她當(dāng)初握著她的手說出口的‘喜歡’，以及那些隨手做出的曖昧舉動，都并非她所理解的那層意思。

    倒真是她誤會了這人，那時(shí)竟還因此大動怒火與她……

    不過想到這人對她一直是清清白白，竟連一絲他意都沒有生過，紅紗女子反而心中怒火更甚，袖下的掌心逐漸捏緊，卻連怒意的源頭都說不清楚。

    “你失約沒來，我雖非生氣，但有點(diǎn)奇怪……”

    紅紗女子的掌心一松，抬目沉沉看來。

    面前的樓蘭神情透著幾分為難，幾分迷茫，遲疑了半刻還是坦誠的開口。

    “你久久不來的時(shí)候，我沒由來的心口就有些發(fā)脹的干澀感，也不是疼，就是有點(diǎn)難受，可看到你來的時(shí)候，我的心口又馬上松活了，像是有熱水滑過，讓我莫名的想笑一笑。”

    說著，她不由重重的皺了皺遠(yuǎn)山眉，看向她的漂亮鳳眸竟有些緊張：“我從未有過這般古怪的感覺，也不知這是怎么回事，你說我是不是病了或者瘋了？”

    聽完，紅衫女子便詭異的沉默了許久，隨即卻又噗嗤一聲笑開。

    “……你真奇怪，剛才還在生氣，這會兒就笑了。”樓蘭滿臉的疑惑不解，“難道我病了能讓你高興么？”

    “瘋了應(yīng)該不至于，或許說不定是病了呢。”紅衫女子笑眼彎彎的這樣回答。

    明知樓蘭疑惑不解的源頭，卻沒有同她解釋，反而順勢應(yīng)答下來，笑著說道：“這病旁人得了也就罷了，可若是你得了著實(shí)是有趣，讓我頗覺驚奇。”

    “我真的病了？”她不免吃驚，“什么病？”從小到大，她可是很少生病的。

    紅杉女子狡黠的眨了眨眼。

    “也許是，相思病。”

    貳拾扒

    不知因?yàn)楹喂剩D(zhuǎn)瞬就惱怒全消的紅杉女子竟是意外的提出想給她‘彌補(bǔ)’，無論她提出什么要求都會答允她。

    雖是不知為何就要彌補(bǔ)她，但她看著紅杉女子難得堅(jiān)持的表情，與那一雙清朗春風(fēng)直直望來的雙眸，詭異的就迷蒙了半響，一個(gè)不字說不出來。

    思索許久，便提出想出崖走一走，就算是‘彌補(bǔ)’了。

    “這算什么彌補(bǔ)？”紅衫女子的臉色微妙，聲音低沉，“你可知我親口許下的要求，是旁人求不來的奢望，金銀珠寶，地位權(quán)勢，但凡這天下你能看進(jìn)眼里的東西，我都能許給你。”

    樓蘭裊裊的抬目，看著她倏地莞爾。

    “可我要這些做什么呢？”

    大概是從沒人這般的回答過她，紅杉女子的表情顯出幾分僵硬與詫異。

    “金銀珠寶，權(quán)位地勢，這些我并不在乎，便是全無我也覺不可惜。”她云淡又風(fēng)輕，“我踏足凡塵數(shù)月有余，看過月出，賞過紅花，醒行走在林間，眠臥花叢中，若是香消在風(fēng)起后無人來嗅，這對于我而言，才是更加的可惜。”

    紅杉女子的神情復(fù)雜，嘴唇蠕動，想說什么，卻最終說不出來。

    樓蘭緩緩低眼，語氣低柔，宛如呢喃：“我與你在一起時(shí)，心里從未想過其他，僅僅想只與你低眉賞花聞香，抬目閑話寥寥，僅此而已，如此便夠。”

    輕淡的話音隨著碎珠掉落在她們腿邊的綠叢深深，順著草尖砸落在地，晶瑩透亮的露珠印出她們模糊的身形。

    山澗瀑布送來的涼風(fēng)露珠吹散在她們之間，飄過她們的發(fā)間，碎落在她們的眼角。

    眼邊涼涼的，心口卻又暖暖的。

    分明頭頂是白日青天的，此刻竟讓她一時(shí)半刻恍惚到了月懸桂宮的錯覺，否則她怎覺自己的整顆心都是沉沉蕩蕩的墜落進(jìn)月光照池塘里的安謐與美好，隨著靜夜的水波幽幽晃蕩。

    “你…你真是……”許久，紅杉女子才是苦笑一聲，卻說不出完整的話。

    對面的樓蘭大刺刺的睜著眼望著她，毫不知曉自己方才都說了些什么令人心口亂跳的暖情昧語，漂亮的琉璃鳳眸在燦爛的陽光里燦燦生出了光，盡顯如初妝，明朗又安詳。

    既惱面前的人就是根不開化的木頭，又嘆面前的人懵懂如剛出殼的稚鳥，縱使心急的不行也不忍過快的催促，就怕行事過急得不償失，紅衫女子便不著痕跡的嘆了口氣，側(cè)目望向了山腰下的重重云嵐。

    樓蘭就聽她嘆著氣的輕聲道：“走吧，你想去，我便陪你去。”

    因?yàn)樯矸莸牟槐悖龔奈丛诎兹招凶咭娙耍菦]有以這幅容貌打扮下山出崖，但因?yàn)闃翘m，今日她愿意把所有的例外都破一次。

    “無論今日你想去哪，上刀山還是下油鍋，我都陪你。”

    都說提筆不談過往，往事不纏心上，明知她心中有許多話語藏著不說，可樓蘭瞧著她安謐的側(cè)臉，清朗的雙目，鬢邊散開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飄散，最后根根垂落在她的眼前，冰涼涼的。

    樓蘭一言未說，移開目光，順著她的視線望向了山腰下的風(fēng)起云淡。

    天碧霞映，村口古道，又是一個(gè)好日。

    趁著時(shí)日尚早，崖間出沒的行人不多，兩個(gè)人默不作響的下了山出了崖，并肩行走在綠叢深深的林間小道里。

    清晨林間的清香彌漫，喚醒了沉睡的花朵，正在懶散的梳著妝就引來貪慕的蝶兒開始糾纏，兩人沒有什么急事，一邊閑步信走一邊聞香賞景，倒覺往日看膩了的花花草草在此刻都顯出幾分不同的色彩。

    正行過一處茂密花圃時(shí)，忽然就見正纏著花朵訴說情話的蝶兒就轉(zhuǎn)頭撲向了身邊的樓蘭。

    連蝴蝶都是個(gè)見異思遷的薄情郎啊。

    紅衫女子見那纏著樓蘭撲飛的數(shù)只蝶兒竟是少見生得金尾羽翅，燦金的尾翅在陽光下熠熠奪目，翅羽也比普通蝶兒大了一圈，撲棱著羽翅一扇一扇的，漂亮的異常奪目，宛如傳說中的奇蝶夢翅。

    而一襲紫衣金紗的樓蘭被它們圍著爭相討好，更是像極了說書人嘴里的天降仙子。

    明明眼前該算是一幕美景，紅衫女子卻覺心里莫名的不爽，蹙著細(xì)長的秀眉，忽地開口道：“你真是生得一副勾人殼子，連貪食花蜜的蝶兒也甘愿丟棄，轉(zhuǎn)頭就圍著你轉(zhuǎn)。”

    七情六欲的人是這樣，不懂美丑的蝶兒也是這樣，究竟還有什么是她吸引不來的？

    “……”

    聽著像是在夸她，可樓蘭總覺得她的話里總有幾分沒由來的火氣與暗意的譏諷，偏偏又說不出哪里不好。

    一個(gè)至今不懂感情為何物的人，又哪里說得出來好或不好呢。

    今日這人的脾性是愈發(fā)古怪了，喜怒不定，極其善變，連幾只蝶兒都能讓她輕易的發(fā)火，著實(shí)令她摸不清看不明這人心情變化迅速又復(fù)雜的過程。

    一番思慮之后仍是想不通的樓蘭暗道一聲無奈，于是抬手一揮衣袖，輕輕拂開了身側(cè)圍繞的蝶兒。

    衣落蝶離的同時(shí)，她淡淡的丟出了一個(gè)字：“去。”

    不料一字落下，那些蝶兒竟就真的紛紛扇翅離開她身側(cè)，卻是來回的繞了幾圈才慢吞吞的散開，瞧著竟有種依依不舍的錯覺。

    今日真是比見了鬼還要稀奇。紅衫女子沉眼看來：“…...你還能cao控蝶兒？”這怕真不是人，而是妖了。

    “這些名叫百翅蝶，是世間殘留不多的特殊蝶種之一，極其難養(yǎng)活。”樓蘭清脆脆的答她，“它們以精純花蜜為食，享燦爛陽光繁育，在寒冬秋月之時(shí)便會沉眠。它們雖有百翅之稱，卻是因尾羽勾金，千里尋香而聞名。”

    她頓了一頓，又補(bǔ)充道：“它們喜食精純花蜜，若身上有它們喜歡的花香，自然就喜歡纏著了。”

    聽完解釋，紅衫女子一時(shí)忘了追問其他，奇異的眨了眨眼：“你身上有花香？”相識至今多次靠近，她怎從未在她身上聞見花香？

    說著湊身靠近樓蘭身前淺淺嗅了一口，許是位置不對，便又順勢貼靠樓蘭的耳發(fā)深深聞了聞，仍是沒聞到什么花香，只聞見一抹若有若無的淡淡沉香，像是古檀散開的薄薄白霧，絕非熱烈濃郁的花香。

    “盡說胡話，你的身上哪有什么花香，明明只有……”她說著側(cè)目看去，便直直撞進(jìn)一雙漆透明朗的眼眸里，咫尺近的距離，眼皮下就是兩片殷紅紅潤的唇瓣，稍稍湊近就能吻上。

    一瞬間，她竟起了沖動想試一試這唇瓣柔軟與否，溫度幾何的念頭。

    這下，剩下的話就悉數(shù)吞沒進(jìn)了喉嚨管。

    直到這時(shí)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冒昧，離這人的距離又有多近，紅衫女子瞬間整個(gè)人就僵硬了。

    “它們最喜歡的花香是來自一種名為艷陽的花，此花的花香獨(dú)特，非是常人能聞出，你聞不到是正常的。”樓蘭似乎并未覺得她莽莽撞撞貼近自己嗅聞的舉動太過冒昧，只是看著眼前的一張臉龐極其認(rèn)真的解答。

    解答完看她還怔怔的愣在原地直直盯著自己看，眼神漸深，其中都是她不懂的云雨翻涌，便不解的微微蹙眉：“你一直盯著我作甚？我又說錯了什么麼？”

    紅衫女子瞧著她倒映著自己身影的眼瞳深處皆是一片赤裸裸的坦誠，竟沒有絲毫的羞怯之意，與她眼對眼鼻對鼻的說著話，交談之間皆是氣息流傳，明明兩人之間的動作曖昧至極，任誰都是要臉紅心跳的，但面前的人臉色平靜一如之前。

    霎時(shí)，她的心里直覺蹊蹺，依稀有了幾分猜測。

    “……我靠你這么近，你不覺得哪里不對么？”

    “有哪里不對？”樓蘭果然沒有半絲的疑惑，“這不是很常見的么？”

    “常見？”紅衫女子狹長的眼眶微妙的瞇了起來。

    “我家中的婢女常常這般做，她說這是她老家那邊的習(xí)俗，總要貼著人這么近說話的。”樓蘭有問必答，“既是你們外鄉(xiāng)的習(xí)俗，我當(dāng)然要遵從入鄉(xiāng)隨俗的道理。”

    “哪個(gè)外鄉(xiāng)的習(xí)俗是要離人這么近的說話？你竟然還覺得這沒有不對勁？”這人實(shí)在是天真的近乎愚蠢了，連一個(gè)區(qū)區(qū)婢女都能把她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紅衫女子越說越覺心中沉重，怒氣從心口蔓延開來，一時(shí)火燒腦子就斷了理智。

    她狠狠瞪著眼前的人面桃花，星辰墜眸，脫口說道：“若你連這都覺得是對的，那我這樣待你又算如何？”

    話音未落，閉上眼抬頭就吻住了樓蘭的唇。

    貳拾玖

    其實(shí)并未多做什么，甚至連多磋磨一下都不敢，只是蜻蜓點(diǎn)水的落了一吻便離開了，連過多的感觸都尚未察覺到，只覺得觸感軟軟的，溫溫的，其他就再無感覺。

    和那個(gè)人吻來的感覺決然不同，粗糙細(xì)短的胡子有點(diǎn)扎人，唇齒間的鼻息粗重又急迫，像是一頭發(fā)了狂的野獸急于吞吃到嘴的美味。

    而吻著她的感覺，就像是落在了最嬌嫩的一片花瓣之上，輕一分重一分都怕弄傷了她，且依稀還能聞見......清幽深沉的冷冷花香。

    直到這時(shí)，她竟然還有余力思考這些有的沒的，想到這個(gè)人當(dāng)真是從不對她說一句謊話，她衣袂耳際間卻無一絲花香，但唇瓣上卻真有殘帶的清冷花香，一絲一縷的就纏著她的嘴角蔓延進(jìn)了心口。

    無人探訪的林間晨道是極其清謐的場所，唯能聽到此起彼伏的蟲鳴蟬叫，還有身后不遠(yuǎn)一滴露珠順著樹葉砸在了地上發(fā)出的一聲吧嗒輕響，終令她猛然間清醒過來，睜開眼就往后大大的退了一步。

    一吻過后，紅衫女子的臉頰就不爭氣的紅了大半，即便隔著面紗都能清楚瞧見她眼角眉梢的咄咄春意，好是動人。

    而對面忽然之間被輕薄強(qiáng)吻的樓蘭還是一動不動，睜著水淋淋的清朗鳳眸云淡風(fēng)輕的看過來，面色仍是顯露著極其的平靜，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困惑，一點(diǎn)點(diǎn)的吃驚纏繞在她眉宇間，淡的幾乎隨風(fēng)而去。

    “就算這樣你也覺得無謂？”紅衫女子紅著臉愣了一下，當(dāng)即狠狠瞪住她，說著話都覺得是咬牙切齒，“還是說，早就有人這般對你做過？”

    若是如此，她定然要把那仗著主人無知的愚蠢，就膽敢欺上瞞下的無恥賊子找出來剝皮抽筋泄恨不可！

    她的眼神實(shí)在可怖，眼底都是沉沉的陰色，連對面的樓蘭都被她驚了一目，遲疑回答了她兩字。

    “……未有。”

    聞言，紅衫女子的臉色稍溫。

    幸好還真沒蠢人敢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否則離死不遠(yuǎn)矣。

    樓蘭并不知道她生氣的原因，只以為她是擔(dān)心自己白白受了虧而不知，便適時(shí)的解釋了一番。

    “我的婢女對我說過的，這世上絕無人會害我，只想親近我，待我好，這是善良的本性，由衷的好意，讓我盡量不要拒絕，免得傷了她們的心。”

    頓了一頓，樓蘭繼續(xù)說道：“但她也叮囑過，不能寬容放任她們?nèi)康娜鰦膳c請求，若我覺得不合適，便要嚴(yán)詞拒絕，不可心軟。”所以童百熊和桑三娘的再三請求，她基本都會答應(yīng)，但是輪到楊蓮?fù)は肷焓峙鲆慌鏊囊陆牵捅荛_了。

    盡管只是想捏一捏她的衣角，分明比起旁人的各種請求輕微的不值一提，但她就是覺得不合適，就是低目多看他一眼，她都覺得不合適。

    若她能真正懂得人的七情六欲，或許她就會明白那不是‘不合適’，而是‘不喜歡’。

    幸好這人雖純真無暇的沒有禮義廉恥之分，但是身邊還有懂事識相的人，并非無知的沒有下限，那她方才所做之事豈非……紅衫女子的臉色陣青陣紅。

    “既然你也知道這是不合適的，”她咬緊牙關(guān)的出聲，“為何方才不攔不躲？”

    “可我覺得，你剛才所做的并非不合適，我便未有攔你躲你。”樓蘭看著她，直直定定的說道，“我說過我喜歡縱容你的，哪怕就算你想害我，我也是想要縱容你的，況且你剛才并未害我。”

    盡管第一次有人這般對她做出此種舉動，但她并沒有絲毫的排斥感。

    “……”

    這下，她已經(jīng)是說不出話，也不知說什么了。

    紅衫女子站在原地，莫名就覺憋屈的厲害，卻又不知因何憋屈，于是只得握緊掌心，臉色也越來越沉，明目之間可見她眉間的怒火呼之欲出。

    “我不明白。”

    一襲紅衣烈烈的佳人熾目如紅霞，飄飛如火焰的衣袂幾乎快同她眉間的怒火交融相映，樓蘭看得愈發(fā)的滿臉茫然，便坦誠的詢問道：“旁人只是靠近我與我說說話，我允許她們時(shí)她們都會高興的笑臉滿懷，而對于你的無禮舉動，我甚至默許讓你親近到貼身，為何你反而不喜呢？”

    “我不高興的原因，你真的不知道么？”紅衫女子陰沉沉的射來視線。

    樓蘭果斷的搖了搖頭，又長長的嘆了口氣，一副無奈至極的模樣。

    “你總是太容易生氣，單單只為無意的一句話，隨便的一個(gè)眼神，乃至我任何話語沒說，任何動作沒做，我又非你肚子里的蛔蟲，從何處得知？”

    她一時(shí)怒火攻心，脫口就道：“樓蘭，你喜歡我，你當(dāng)真察覺不出來么？！”原本還想著細(xì)水長流，攻心為上的道理，但這會兒她哪里還顧得上。

    “我當(dāng)然知道我喜歡你。”樓蘭想都不想的順勢應(yīng)下，“正是因?yàn)槲蚁矚g你，我才愿意日日夜晚出來相陪，愿意耐心等候你整夜，愿意與你共賞美景，難道這還能稱作我不知道我喜歡你么？”

    她一時(shí)被懟的啞言無話。

    她怎么忘了眼前之人生的一張顛倒是非的伶牙俐齒，尤其她還天性純真如璞玉，和她辯論猶如將軍遇秀才，能打的遇上能說的，不被生生的氣死都算萬幸。

    “不對。”幸好她很快回了神，迅速反駁道，“我指的喜歡，并不是你說的喜歡。”

    “喜歡便是喜歡，何來這種喜歡不是那種喜歡的胡話？難道你要如公孫龍一般和我說白馬非馬這種可笑之辯？”樓蘭的眉間越皺越深。

    這短短半日不到的功夫，面前的人就已經(jīng)與她鬧了幾場，明明她們相識都有數(shù)月的時(shí)日，卻從未如今日這般的火氣茂盛，頻頻互斥，氣氛也不如之前的溫和舒緩，言談之間都是較著真，活像是兩個(gè)稚嫩的孩童在為些無謂的小事就大相爭吵，這實(shí)在奇也怪哉。

    尤其她現(xiàn)在還說些似是而非的胡話，終令樓蘭的心里生出幾分煩躁，索性直言說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與我胡攪蠻纏些什么，若你不愿與我下山漫步，直言便可，何必與我故意作氣？”

    “我胡攪蠻纏？！”她險(xiǎn)些被氣笑了，“敢說我胡攪蠻纏的你還是第一個(gè)，真有膽量！”換了旁人，早被她一掌送了上西天見佛祖念阿彌陀佛了。

    “若你不是胡攪蠻纏，那你為何總是莫名其妙的生氣？”樓蘭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沒完沒了的發(fā)火，陰晴不定的人，不甘示弱的就懟了回去。

    “我等你一夜不怨你你要生氣，百翅蝶纏我你要生氣，你親近我我不發(fā)火，你也要生氣，我反駁你是我是真的喜歡你，你還要生氣，你倒是說說，這不叫胡攪蠻纏是什么？！”

    她說的字字沒錯，卻又處處不對，偏偏又找不到話回，紅衫女子一時(shí)氣得腦子發(fā)昏，差點(diǎn)忍不住習(xí)慣的抬手一掌就往前送，好叫這蠢笨如豬的無知小兒直接入了黃泉后再找閻王問個(gè)清楚。

    但是念及不久前才發(fā)生的那件事，掌間凝聚的內(nèi)力又被她硬生生的打散了。

    紅衫女子冷沉沉的瞪著眼前的同樣眉宇緊皺的人，心道莫非是偏心以待的上天看不下去，故意給她讓這人一夜苦等后的報(bào)復(fù)？！

    兩個(gè)人都被對方氣的沒了理智，都雙雙未有發(fā)現(xiàn)某個(gè)人竟是與往日無論發(fā)生了任何事后的無波無動，仿若無情菩薩在世俯瞰眾生一般大不相同，乃至決然相反。

    現(xiàn)在的她，更像是一個(gè)活生生的，擁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

    情況發(fā)展到了這一步，出崖下山閑逛的事自然一朝作罷，一場原本氣氛良好的相約隨行最后竟成了一場可笑至極的指責(zé)互懟，兩個(gè)人險(xiǎn)些還當(dāng)場動起了手，結(jié)果便是不歡而散，。

    不得不說，這二人的相處模式在外人看來，委實(shí)令人發(fā)笑，而又無可奈何。

    一個(gè)驕傲著不肯言明，一個(gè)懵懂的不知對錯，從而導(dǎo)致了這場古怪又可笑的結(jié)局。

    但凡其中有一個(gè)人示示軟，或者退退步便是海闊天空，都不至于兩個(gè)人怒氣沖沖的掉頭離開。

    說到底，其實(shí)就是兩個(gè)懵懂初識情愛的人都拉不下面子，便引發(fā)了后面一連串的磕磕碰碰。

    若是事后她們知曉了這一切，會不會后悔當(dāng)初一時(shí)的沖動與莽撞呢？

    但是情愛追根揭底，其實(shí)不就是由沖動與莽撞構(gòu)成的嘛。

    一向愛捉弄人，默默旁觀過程的蒼天暗暗心想，多給點(diǎn)她們適應(yīng)與悔悟的時(shí)間，反而是最合適的。

    一切的發(fā)展與過程，都是最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