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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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青看著尹徵手里的刀,在厲銳提心吊膽的擔憂之中,滿眼莫名其妙、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開口說:“這是我的刀。” “……你的?” 尹徵對于這個答案,幾乎要給個冷笑了。但他也沒有笑,看著湛青的眼神里,帶著斟酌判斷。仿佛在考慮,這簡單得就像敷衍的回答,究竟該不該給他判個死刑。 “湛青!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說!”厲銳在旁邊急得直冒火。又不敢亂提示,生怕適得其反。 “我的就是我的,有什么好想的!而且,我也真的是想不起來。”湛青卻被今天這莫名其妙生出的事端來搞得十分火大。 他本來被鞭子抽一頓渾身疼得要死,就夠煩躁的了,且還無緣無故的拿著他的刀非要讓他想是哪里來的。他從小就用著順手的東西,怎么記得住是打哪來的。 但是這火氣又不敢對著尹徵,他主人那里,冷著張臉,隨時一副考慮著要不要弄死他的眼神,他能不怕么…… 于是只好看向厲銳,問他,“我小時候就用它,你不也見過嗎?!” 他這么一說,厲銳一愣,印象重疊,忽然想起來這把刀他確實見過的,所以第一次在寧家寧霖少爺手里見到的時候,才會有一種很眼熟的感覺。只是當時他以為,那是錯覺。 所以他立刻就對尹徵說,“我確實見過,只是因為湛青那把刀,和寧家的刀,刀鞘完全不一樣,所以沒往一塊聯想過。他真的從小就用的,我哥也見過,我現在給他打電話……” “不用了。”尹徵打斷厲銳的話。他問湛青,“既然是你的,刀鞘什么樣的?放在哪兒?” “可能……是在獵鷹堂我家里,臥室床上。刀鞘挺普通,就是黑色皮的那種。”湛青頗頭疼搜刮記憶,“扎完寧沖,刀留在他身上我就帶湛蘭走了。刀鞘肯定在我身上的,后來把湛蘭送回家,我換了衣服交待了事情,就出來了。再也沒有回去過。換下來的衣服和刀鞘應該都在床上沒動。” 尹徵于是對厲銳說,“打電話,讓人取回來。” 厲銳立刻撥電話,安排人直接過去獵鷹堂湛家。 湛青揉著發疼的胃,心里也是窩火,這好端端無緣無故的,這么大火氣。被鞭子抽一頓不說,要把他勒死這也太嚇人了,遺言都差點沒說上!虧了銳哥在場……還是兄弟靠譜。 “到底是怎么了?”他看看厲銳又再看尹徵,根本就沒弄明白狀況,“我拿這刀扎了寧沖,不是早都坦白交待了么?” 尹徵看湛青那一臉不知所謂的呆樣,很想再揍他一頓。但看到他一身被自己鞭子抽出來的傷,好像氣也消了不少。把手里的金屬繩放開,覺得勒死他好像也是于事無補。 他對湛青說,“你用來扎寧沖的那把刀,是我的。” 但凡寧家的男孩子,出生之后,都有一把刀。 這件事情,要說清楚,就得往上數個十代八代的。 寧家在清末的時候,也是江南世宦大族,真正的書香門第,族中為官作宰的,不在少數。宗族祠堂里,至今還保留著當年皇上御筆親題的匾額,上書“世代簪纓”四字。 直至清末民國,還曾實業救國,做過兩代儒商。再后來家族遷居海外,生意至此便越做越是跑偏,如今可能是一百頭噴火神龍都拉不回來了…… 他們家里,很早有這么一個規矩,族中但凡生了男孩,就要給這個男孩子制一件刀具,刀上刻他的名,取一個“男兒何不帶吳鉤”的美意。 并且,這刀,還會在日后給他們說媒定親后,三書六禮下聘之時,放在聘禮盒子中送給未過門的媳婦兒。 這是寧家先祖在百多年前、大清朝都還未亡的時候起,就有的規矩,傳承至今,依然保留。 尹徵手上的刀,正是屬于他的那一把。 為了作為區分,寧家只有同輩人才會有同樣的一把刀,唯一的區別,只是刀柄末端處有一個很不顯眼的暗紋雕刻,刻著他們自己的名字。 熟悉的人,用手隨便一摸那個刻印,就能知道是不是自己的。 這刀看來雖簡約,卻是個與寧家交好的制刀世家單為他們定制的,純手工打造,從工藝到雕刻,都有細節上的獨特考究之處。等閑之人,仿造不來,故而,除了寧家同輩中人,世上也再無同款。 故而,對于自己的這把刀,尹徵絕無可能認錯。 湛青聞言,卻吃驚不已。 “不可能的……那明明是我的……” 他從小用著的東西,怎么可能會是別人的!湛青不信, “你的?”尹徵問,“那上頭有你名字嗎?” “呃……沒有……”湛青無語。 一把刀而已,干嘛還要刻名字?又不是郭靖楊康,還要跟誰定個娃娃親是怎么的?! 然而尹徵卻說,“這上頭有我的名字。” 尹徵反手給他看,黑色刀柄底端,不甚明顯的一個角落,暗紋雕刻,“寧真”二字。 湛青接過來仔細辨認,確定是自己用來扎寧沖的那把刀無誤。只是這刀他也用了好久好久了,久到自己根本想不起來它的出處。但他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刀上居然刻著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少爺,這個事情不能怪湛青,他又不知道……”厲銳不管不顧替兄弟分辨。 “閉嘴。”尹徵打斷他,“你出去。” “少爺……”厲銳一百萬個不想走。 “滾。” “銳哥!”湛青也跟厲銳搖頭。厲銳沒辦法,看了看他,使個眼色,警告他小心說話。這才轉身走了。 事情到這里,不需要誰來給他解釋,湛青是個明白人,已經知道問題癥結所在,也明白尹徵的怒意何來了。 如果這刀是尹徵的所有物,上頭還刻著他的名姓,此刻被送回來,必定是寧沖家里那邊已經認出了這東西的主人是誰。 于是,這事情在旁人眼里,必定就變成湛青拿著尹徵的刀,扎了他堂弟寧沖一個斷子絕孫,然后轉頭跑到尹徵的地盤上躲風頭逃避懲罰。事情,好像無形中成了被人指使的一般…… 這么一想,毫無疑問,扎寧沖一刀的這個鍋,尹徵無論如何都得背了。 刀是他的私人物品,若說他在扎寧沖之前,根本不認識湛青這個人……誰信?! 所以,厲銳一走,尹徵問湛青,“你還有什么話說?” 湛青看看尹徵,搖頭,“我真的想不起來。” 而且,現在,其實就算他能想起來,也改變不了既成事實的一切。 “這就是你的遺言?” “主人,您很生氣嗎?” “不應該嗎?” “可是這把刀的事情,不能怪我。” “那怪誰?”尹徵居高臨下看他,反問,“我嗎?” “……”湛青不知道該怪誰,大概,命運之神吧,“您要殺我嗎?” 殺了他,寧沖那邊,就消停了,大概。 “你覺得呢?” 湛青說:“我覺得……可能……不會……吧?” “何以見得呢?” “就是直覺。” “所以你才不讓厲銳留下?” “嗯。” “你倒比他聰明。” 這會兒,尹徵氣消不少,他純天然是個冷靜的人,其實做事很少沖動。 先前差點勒死湛青的事情,純屬意外。 湛青卻說:“我一直都比他聰明。都不學習的情況下,我考試成績比楠哥和銳哥好不少。” 尹徵聞言,無可無不可,笑了。 他坐到調教室里的那張椅子上,對湛青說,“你過來。” 湛青依言爬到他身邊。 尹徵手邊,座椅旁的茶幾上有一只深灰色的水晶煙灰缸,之前他曾抽了一會兒煙,此刻那里頭,留下一些煙灰。 他的手,放在湛青頸后的位置,像輕緩的撫摸又像危險的思量。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間,湛青雖然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可以不用死,但忽然又不是很確定了。 生怕他的主人再拿那根金屬繩勒他脖子…… 好在,尹徵思量了好半晌,最后,才終于開口。 他把目光停在手邊的煙灰缸上,對湛青說:“把里頭的煙灰舔干凈,刀的事情,今天暫且饒你。” 湛青聞言,一愣。 相比之先前尹徵剛剛看到刀時候的那種瞬間的惱怒,這會兒的他,比較和平常一樣,冷冷酷酷的,喜怒無形。 可能,這個時候的尹徵,對湛青來說,還更安全一點。 只是……他其實不挑食,但他也不是什么都愛吃。挨打憋尿跪板都還可以忍著,主動往嘴里亂吃奇怪東西這件事情,其實,是挺困難的一件事。 所以,聽了尹徵的話,湛青不會反抗,但也略遲疑了一下,沒動。 被這樣看著,這樣命令著,偶爾,會讓他有一種他自己也無法形容出來的奇怪感覺。 好像很恥辱,好像也很難堪,好像很卑微,好像也很……緊張? 就像他被尹徵看著、騎在木馬上射精尿尿的時候一樣,他會有忽然特別心慌的感覺。像緊張,因為會讓人呼吸不暢,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因為緊張。 尹徵對他的遲疑,并沒有什么意見,也沒罰他,就那么看著。直到湛青自己調整了情緒和跪著的姿勢,在他主人的注視之下,伸頭靠近那只水晶煙灰缸,無視心慌的節奏,也不能呼吸過重,以免吹跑了里頭的灰塵。 他安靜的伸出舌頭,濕軟的舌尖在煙灰缸的玻璃表面舔了一下,感受到其上的涼意,舌尖卷著煙草燃燒后的灰燼入了口,又隨著唾液吞下…… 口腔里立刻被一種煙草和灰塵的味道侵占,舌頭上略覺干澀不適,并不是一種美好的體驗,但如果硬說很難受,當然也不會。 煙灰而已……又不是吞刀片……不疼不流血,已經很開恩。 只是這個感覺,和疼痛流血,不是一回事。 更多的掙扎感,不在rou體的痛苦,而源于精神上的,馴服。 湛青第二次去舔那些煙灰的時候,他覺得,其實這與晨起請安時的儀式一樣,都是精神枷鎖一樣的,套在靈魂上的、服從的標記。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個,舔煙灰的行為,讓他覺得,特別糾結……難受。 他把那煙灰缸玻璃的表面舔的干干凈凈,把他主人煙草燒完的灰燼吞下肚子,煙灰缸的表面還留著淺淺的水印。 尹徵問他:“好吃嗎?” 湛青遲疑著搖了搖頭,“不是太好。” “是嗎?”尹徵卻說,“我一直以為,你喜歡這個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