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靈章出生時正值傍晚，滿天粉霞汪洋恣肆，金云朵朵層層地疊著，仿若搭上九霄天外的云梯，斜陽余暉從云梯盡頭的天際灑落，在空中繪出寶光丹青，隱約顯出四方靈獸的章紋。

    賀老爺請了在司天臺任職的靈臺郎老友來推演，靈臺郎喜賀道；這是難得一見的嘉瑞之象，令郎日后定然不同凡響。

    于是賀靈章就被起名為賀靈章，帶著與生俱來的不凡。

    賀靈章滿月的時候賀府大排筵宴，江湖中各門各派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帶著賀禮來到寧都賀家，幾乎整個寧都都更加熱鬧了幾分。

    賀老爺少年時曾是江湖中頂尖的賞金獵人，后來受六扇門賞識，改吃官糧，也是一代名捕，廟堂之高江湖之遠，都有各色朋友，年近不惑方才得子，是難得的喜事，更惹得門庭若市。這些朋友們看著賀夫人抱在懷中裹著錦繡襁褓的賀靈章，送上金鎖銀囊華服繡鞋，不約而同地贊美這孩子將會繼承賀老爺的堂堂儀表和逸群之才，懵懂的賀靈章在團團的人群贊美中“咯咯”笑出聲來。

    青城山的空空道人一抖拂塵，伸手捏了捏嬰兒白嫩的臉蛋，突然道：“聽說這孩子出生時寧都現了祥瑞，空中金云繪出了四方靈獸？”

    賀老爺頗為得意地捋了捋長須，點頭說是。

    空空道人笑道：“無量、無量，可惜貧道無此眼緣，上一次見到此等奇景，還得說是二十多年前‘絕世無雙’降世臨凡，豈料令郎也是祥瑞之子，想必日后也是絕世奇才。”

    話音尚未落定，人群中零零落落地響起了懷舊的贊嘆聲，

    賀老爺似乎也終于想起了這樣的往事，長長地“哦”了一聲，話語中頗有些感慨，卻又帶了些敷衍道：“絕世無雙啊……我年輕時曾與他交手一次，果真絕世無雙無人可比。”他又看向自己的妻兒，眼中帶著溫暖與安逸，半晌才悠然道，“絕世無雙固然傲然于世，可我倒希望犬子一生喜樂平安就好。”

    絕世無雙那樣的人，竟然選擇絕跡江湖，想必終究不會快樂。

    賀靈章五歲開始學武，打壞了家里無數花瓶家具，時常與鄰家玩伴較量得鼻青臉腫，賀夫人對丈夫笑道：你瞧他這調皮勁兒，可算是不用擔心像絕世無雙一樣了。

    賀靈章十歲時寫下第一篇古體駢文，西席先生贊曰：子望此文頗有絕世無雙少時風骨。

    賀靈章十五歲時已經長成了寧都城內最英武俊朗的少年郎，誰家的姑娘看了他都忍不住紅著臉也要多瞧兩眼，發小們勾肩搭背調侃他：子望怕是也能做絕世無雙那種，萬花從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流俠客呢！

    絕世無雙究竟是誰？江湖上似乎已經沒有人再記得他。

    畢竟江湖是這樣紛亂，轉眼剎那，新潮舊浪都不過彈指一揮間，一代大俠一旦跌落神壇就再難東山再起，江湖不會記得他，他自己也不會寬恕他。

    可是江湖又把誰都放在風口浪尖，英雄往事紅顏薄命，豈非口舌上最愛流傳的閑言碎語，懷念摻雜嘲諷、仰慕伴隨喟嘆，只是再平常不過的惺惺作態。

    百年以前，誰不知道云間城主，誰不知道云間岑家，但顯赫家世終究會落魄，到了絕世無雙這一輩，家脈枯殘，只剩他一個獨子，誰又不說云間城主是多么無能，誰又不在等著看岑家的笑話。

    但這個獨子卻不僅是岑家僅有的一人，也成為了天下間絕無僅有的奇人。

    絕世無雙自幼深居家宅之內，直到二十歲才出宅。

    這一次出宅，他殺掉了朝廷緝捕多年的惡盜柳魁——柳魁精通易容之術武藝高強，曾殺滅十數位朝廷要員滿門，并盜走許多機密文件以要挾官府，此人囂張妄為，官家卻找不到他一點蛛絲馬跡，可見其厲害之極。但這樣厲害的人，卻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叫絕世無雙一眼看出了端倪，尋到住處一劍斃命，又根據住處中的線索，找到了所有失竊的文件。

    這一次出宅，他在華山論劍臺打敗了其時世稱“劍圣”的華山派掌門、朽木真人，他的劍法輕靈飄逸卻又詭譎多變，論劍臺下高手如云，竟無人能破；他在泰山論道坪與名家的大弟子宋析雄辯歷物十事兩天兩夜，逼得宋析銜璧投降；他在揚州落雁樓中摘下帷帽，連冷面如霜寒名在外的名伎蘇玉鸞也一見心折、被翻紅浪。

    江湖人說，絕世無雙可在眾人重圍之下劍花淋漓從容開闔，最后像云中仙鶴一般翩躚而去，仿若騰云駕霧，孤姿絕狀；蘇玉鸞說，絕世無雙容貌絕妍，眼中情波瀲滟、好像載了星河無數，劍眉纖揚神采非凡，九霄上仙大抵如此。

    這樣的人，江湖中豈能還有二者？倘若說他是靠運氣，那也只能是他才能有如此的運氣。

    因為他是絕世無雙。

    這樣的絕世無雙，卻在二十四歲那年交出了云間城主的鐵券丹書，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以后，再也無人見過他。

    賀靈章十六歲時，六扇門送來拜帖，有意收之入官門，繼承賀老爺神捕衣缽。

    但是他拒絕了。

    “子望，絕世無雙絕跡江湖已近二十年，這樣的人縱然往日風光無限，可在江湖中，也早已是一個死人了。”賀老爺心知兒子郁結所在，只得長嘆一聲寬慰道。

    “爹，英雄惜英雄，難道您真的以為絕世無雙是一個死人了？”賀靈章濃眉星目英姿勃勃，反問聲中透出少年人才有的爭榮之意。

    “……”賀老爺沉默良久，忽然起身走到多寶格前，取下一只狹長的木匣，這只木匣雖然擱在多寶格最頂處，卻不染一塵，可見經常被取下擦拭。賀老爺撫了撫那木匣，沉聲道，“絕世無雙離開云間時，把他的劍也留在了家中，我那時也年輕氣盛，不敢相信他竟然就此消失，更不甘心曾敗于他手，于是托朋友將這柄劍帶給我，想通過此劍研究出他劍法之奧妙，以日后還可一戰。”

    賀靈章心中忽然泛起漣漪。

    “只可惜，我未能研出破劍之法，絕世無雙也果真再未出世。”賀老爺又一次輕撫木匣，然后雙手托著它遞給了賀靈章，“子望，你打開它。”

    賀靈章只覺得自己的雙手在顫抖，他接過木匣激動地撫摸匣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打開。

    撥開鎖扣，劍匣打開來，里面卻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鐵劍。

    款式很普通的薄格長劍，劍鞘是很普通的花梨木，刃紋是很普通的批量做工，劍格連一塊裝飾的寶石也沒有，劍莖裹的是最劣質的牛皮，這樣普通的劍，哪怕是別人要送，賀靈章都不想收下。

    可這就是絕世無雙的劍。

    “也許你這樣的年紀，到外面去闖蕩幾年，才不枉少年。”

    賀靈章握起這柄劍，系在了腰間。

    “只是你要更加堅強，江湖兇險，也許會讓你失望。”

    少年人撫了撫腰間的劍，突然覺得自己無所畏懼，他跪下身來。

    “子望拜別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