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錯信于人
定平二十三年九月,寧王蘇泠勾結敵國叛亂,企圖篡位,晉王蘇璟率軍抵擋,然寧王之軍勢如破竹且似有未卜先知之能,每每看破晉王之計,晉軍大敗。帝都,危矣。 帝都,晉王府內。 “事到如今,我大勢已去,手下之人該逃的逃,該死的死,你還在這里干什么呢?” 這人是晉王蘇璟。 旁邊一青衣女子,略施粉黛,眉間似有憂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蘇璟。 “王爺,十一年前您將我從邊疆帶回,那時候我就想著以后跟在您身邊,哪也不去。現如今您如此境遇,我是萬不能落井下石、逞小人之威的。” 蘇璟聽這話,無所謂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有酒嗎?” 宮璃不解地問:“王爺想喝酒?” “我哪有那個閑情雅致呀,我是想說,有毒嗎?我就算是自殺,也不能做蘇泠的俘虜。” 寧王爺,蘇泠。 “……有。” 他打算用一杯毒酒了結此生,可并非事事都能如他所愿。 死亡也一樣。 宮璃。 從相識到相知,宮璃一直以溫婉的面貌示人,他最是欣賞此類女子,大方、體貼、聰慧又有自知之明。 他不曾在這方面對宮璃設防,就在這里狠狠摔了一跤。 宮璃把他的毒藥換成了迷藥,趁他昏迷之時將他交給了蘇泠。 這里是蘇泠的地牢。 前不久蘇泠來過,對他說了幾句話。 “蘇璟,你必須死。” “這是你欠他的。” “你不要他,我要。” 蘇璟并不確定這個“他”指的是誰,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周遭滿是黑暗。 他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這一生庸庸碌碌,細想起來還未做過什么大事,就走到了盡頭。 七歲那年,母后去了。 八歲被父皇指婚,讓他娶一個卿兒。 十六歲上戰場磨練,遇見了宮璃。 十八歲回朝,將她一并帶了回來。因為他殺敵有功且年歲已到,封晉王。 二十歲,大婚,跟那個卿兒。 他跟人勾心斗角半輩子,蠅營狗茍,最后手下人叛亂,敗在了蘇泠手上。 現在父皇已死,宮璃不提也罷,親兄弟們早在奪嫡之爭時就已翻臉。如今回憶起來,也只有那個卿兒可想。 那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慕遠。 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還未出生便被自己打掉了。那時宮璃亦有孕在身,卻在他出門辦事時流掉了。所有證據直指慕遠。 宮璃為了這事在他面前大哭一場,他心里煩的很,覺得既然這樣,這孩子不要也罷,灌了慕遠一碗墮胎藥。 其實那時慕遠已經有五個月大的身孕,墮胎簡直就是要命。 果不其然,他再不能生育。 那是個男孩,如果不出意外,他會是他的嫡長子。 后來他再沒去見過慕遠一面,直到慕家被滿門抄斬的那天。 說起來這事跟他也有點聯系。 慕家雖然沒落了,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慕遠的哥哥慕宣在朝堂積威甚重,手上也有些兵權,但偏偏是個愚忠之臣,不懂變通,將朝中其他黨派的大臣得罪了個透,更是因為慕遠對蘇璟百般看不上眼。 他得罪的人不少,被人參了一本又一本:目無王法,苛扣軍糧,私屯兵馬,通敵叛國。 他父皇也是個不明事理的,接著就下旨說要滿門抄斬。 蘇璟自然在里面攪過渾水,但慕遠是他的王妃,他不能折騰得太過,并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不過慕家雖被滿門抄斬,但慕遠已經嫁人,且貴為晉王妃,自然安然無虞。那次蘇璟見他,不過是慕遠認為他不配再當晉王妃,來向他討一封休書。 但這怎么可能呢?皇帝賜婚,入了宗譜,哪能說休就休呢? 蘇璟沒有理他,只讓他回去,以后少出來走動。 從那時起,他們之間的聯系就斷了,只是在過一起的陌生人。 直到今天想起他。 記憶中慕遠似乎總是低眉順眼的樣子,從未抬起頭看過他,看上去竟是比宮璃還要溫婉幾分。 可惜,他是個卿兒。 蘇璟始終覺得卿兒除了會生孩子外跟男人沒有區別,他不喜歡這樣乖巧到畏縮的男人——即便他知道慕遠沒有這么簡單。 將門之后,哪能這么簡單呢? …… 地牢之中不分日夜,似乎是過了好久,才又有人來了。 這里似乎有什么機關,門一開,從入口到盡頭的蠟燭依次燃了起來,把整個地牢照得如白晝一般。 蘇璟看清了來人,那是蘇泠,還有……慕遠。 那個“他”,是指慕遠嗎? 他果然沒那么簡單。 “……王爺。” 是慕遠開口打破了沉默。 “莫叫王爺了,叫人看了笑話。”蘇璟自嘲一笑,垂眸不去看他,“我沒想到我枕邊之人,竟是一個可信的也無……你來里這干什么?” “遠哥哥想來,便來了。你何必cao這些心?”這是他的六皇弟,蘇泠。 蘇璟笑了:“你這種人,居然還會叫人家哥哥。” “我為什么不會?”蘇泠撇了撇嘴,“但是得分人。像你這種,就算了吧。” 慕遠打斷他:“泠兒,你先出去。” 蘇泠就跟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我不出去。遠哥哥,倘若你對他舊情復燃,我豈不是要哭死?” 慕遠皺了皺眉:“別說胡話,出去。” “不!” “出去!蘇泠,我怎么跟你說的?” “……行吧,反正你也帶不走他,我在外面等你…” 默默聽著他倆對話的蘇璟沒有吭聲,疑惑卻是不少。 什么叫“舊情復燃”,什么叫“我豈不是要哭死”,難道他還棒打過鴛鴦不成? 還是他的王妃和他的弟弟。 簡直啼笑皆非。 然而他不想問。 死到臨頭,實在是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他沒開口,慕遠又恢復了平常那副溫順的樣子,氣氛竟一時靜默起來。 可他倆并不能這樣繼續兩兩相對無言下去,還是慕遠先開了口。 “……三日后,我會想辦法將王爺救出。” 說完也沒有等蘇璟回答,逃似的走了。 三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當渾身是血的慕遠再次站在蘇璟面前時,他才恍然驚覺,三日了。 “王爺,我們走吧。” 走?別說走了以后去哪兒,就說蘇泠在這,他們走的了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每次都會在逃出去的前一刻被逮住,這似乎也是個定律。 蘇泠來了。 “慕遠,你讓我不要動他,我沒動;你說等我放了他你就跟我走,我也答應了。現在呢?你這是要干嘛?” 慕遠看著蘇泠,欲言又止。 “慕遠,你告訴我,為什么?” 慕遠長吸一口氣,將蘇璟往身后一拽:“沒有為什么,寧王爺,你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錯了?行啊,我錯給你看看。” 蘇泠抽過身邊隨從的劍,就要朝蘇璟刺過去。 蘇璟沒動。 劍……被慕遠擋住了。 “我不想再說‘他是你哥哥’這樣的蠢話了,蘇泠,我是一定要帶他走的。”他斟酌了下,還是把下一句話說出來了,“如果你不放人,我只能逼你了。” “逼我?”蘇泠冷笑一聲,“你拿什么逼我?你帶來的人都死光了,我一定要殺他,你攔得住嗎?” “你說得對,我確實沒能力從你手上硬搶,我只有這條命還能跟您拼一拼。您要不要猜猜,是他先死在你手上,還是我先死在你劍上?”慕遠上前一步抓住蘇泠的手,硬是將他手中的長劍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劍是好劍,吹毛斷發。 慕遠的脖子上出現了一道血痕,他還尤嫌不夠,手上一使勁,血流的更狠了。 “我今日以死相逼,你放還是不放?” “你……” “你放還是不放?” “夠了!”這次出聲的不是蘇泠,而是一直在旁邊裝木頭人的蘇璟。 他并不想拉人陪葬,更何況這人還是慕遠。 “你這是干什么?拿自己的命威脅他?你威脅得了嗎?就算你能,出去以后呢?繼續東躲西藏嗎?” “……所以你打算死在這里是嗎?”慕遠回頭,輕輕看了蘇璟一眼,那眼神中有蘇璟看不懂的悲傷。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關系?” “行,慕遠,你夠狠。”蘇泠沖他擠出一個微笑,“放人!”說完也不管其他人想什么,徑自走了。 他知道,慕遠看著沒什么脾氣,但真的敢在他面前自殺。 可他偏偏舍不得讓他死。 “我還真是不如你狠。” 后面是一聲若有似無的苦笑。 ……… 林間小道上,兩個人,兩匹馬。 “你跟蘇泠……是什么關系?” “沒什么,幼時相識罷了。” “幼時相識?他是皇子,你是將軍之子,怎么認識的?” “有一年我朝大敗北羌,宮里大擺接風宴,我爹立了大功,我也破格被準許進了宮。就在那一次,我……” “就在那一戰,你爹馬革裹尸,你才能破格參加晚宴;那一年朝中大臣為了穩定軍心,讓父皇把你指給我,你難道不怨嗎?”蘇璟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慕遠。 “我說我不怨,王爺也是不信的吧。”慕遠側頭,對上蘇璟的譏誚,也只是微微苦笑了下。 “若說以前肯定是不信的,但是現在嘛……你這個人有意思得很,除了你自己,怕是沒人知道吧。”蘇璟的笑顯得有些不正經,后來又收斂了些,“我現在不是什么王爺,以后別叫我王爺了,知道的你是客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諷刺……換一個。” “……那換成什么?” “隨你。” 遠處的天空泛起魚肚白,天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