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幾天后便是初一,因難得雨停了,開福寺迎來一批香客。這行人衣著華麗,與一般平民不同。最為顯眼的是被簇擁其中的老太太,只見她七十上下,鬢發皆白,身著暗色一套云紋衣袍,頭戴碧玉抹額。左右各有一丫鬟攙著她,連丫鬟都長相俏麗,衣著不凡。 開福寺的方丈在門口等待已久,見到她滿臉堆笑的迎上去,一行人浩浩蕩蕩走進大殿。 這位老婦人便是侉縣縣令錢有良的老母余氏。陸衣錦經過幾日打探,又在縣衙和縣令府多番進出,得到了幾個情報。比如錢有良的縣令是買的,為人十分迷信,并且是個孝子。 余氏上完香,同方丈說了會兒話,又被簇擁出來。早有人在馬車前擺好腳凳,以免她腿腳不便。余氏畢竟年紀大了,行路十分緩慢,可也沒有人催她。一行人還沒有靠近馬車,便被一個男人叫住了。 “老夫人,你印堂發黑,恐怕近日家宅不寧。今夜切不可再用那無根水泡的茶了。” 只見他頭發花白,蓄著胡須,連眉毛都比常人長上幾寸;眉頭挑起,雙眼微閉,不似平常百姓。 余氏身邊的丫鬟叫春梅,聽了此言心中先是一驚:余氏愛茶,常將露水攢到罐中埋入地下,待來年啟封用以泡茶。且近日錢府確實不太平,一到晚上就鬼影重重,還總有怪聲,嚇得錢縣令夜不能寐,直說要請高人祛邪。這也是他們今日特來進香的原因,卻不知眼前人如何得知? 但她轉念一想,此事雖然外人不明,在錢府卻不算什么秘密;如果有心,也并非打探不到。當下沉下臉喝到:“你瞎說什么?哪來的江湖騙子!” 那人竟笑了,神神秘秘的捋了捋胡子,并不答話。 其實春梅所料不錯,眼前之人正是江湖騙子陸衣錦假扮的江湖騙子。只是此刻不只外貌,連他的表情、語氣都完全變了。他眼皮微垂,并不正視對方。講話時的停頓倒比發出的音節還多,句與句之間全然不連貫,好像要留個口子讓聽者思考琢磨他的高論,端的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 余氏面露不喜,她身邊的護衛察言觀色,立時便沖到陸衣錦身邊:“長眼的看看這是哪家馬車!” 錢有良在侉縣是最大的官,護衛還沒見過誰膽敢當街對余氏出言不敬。那護衛也帶功夫,當下提氣向前一拳——打了個空。 陸衣錦不知何時已經移動到一丈之外,在場竟無一人看清他的身法。連那護衛也是一驚,他也算見過世面,但這全不像是他見過的輕功。 高人險些挨揍,臉上卻一點不惱,慢條斯理的說道:“信得便有,不信也并非無。命理運數自有天定,災禍劫難人力難改。怪哉,謬哉……”說著話竟走遠了。那護衛反應過來再想追上去,目之所及卻再也沒有他的身影。 晚上,春梅正為余氏泡茶,另一個丫鬟秋菊湊了過來:“春梅jiejie,這茶……” 春梅打斷:“不過是些胡言亂語,可別再提了……老夫人從寺里回來心情不好,你長點眼色,逗逗她開心。” 秋菊性格活潑,一向得余氏喜愛。聽了春梅的教訓,她也不敢再說什么。 過了兩天,陸衣錦大大咧咧坐在面癱吃面,還沒結賬便見到先前的護衛向他靠近。他佯作不知。 那人到他眼前抱了下拳:“先生!我可找到你了!” 陸衣錦這才從容的喝了口茶:“該說的,我都已說了。想向我討破解之法,卻是愛莫能助。”說著結了賬,真的要走。 那護衛一急,胳膊擋到他身前:“先生留步!” 他低聲對陸衣錦道:“自先生那日進言,當晚府里便鬧起來,后來老夫人停了露水泡的茶,情形才好了些。” 陸衣錦高深的笑笑:“至陰不過無根之水,貴宅之人飲起來,豈非陰上加陰。”他頓了頓,“既然情況好轉……” 護衛見他又想走,又是一輪好勸歹勸,終于才把他留下來。其實他不怎么相信這些歪門邪道,但余氏非要他們找,他也只能出來尋。路上護衛問陸衣錦,明明之前老夫人一直以無根水泡茶,為何現在才出現異狀呢?陸衣錦笑而不語,反而隨口說道:“你娘子這胎應是兒子,只是胎兒太大,還是少吃些補品為好。” 護衛一愣,他娘子確實身懷有孕,而且自懷孕起就易餓,一天可以吃六頓飯,還要再加零食。別說孩子,連她自己的體型都像吹氣一樣鼓起來。他想再詳細問問,陸衣錦卻怎么都不張口了。 到了錢府后門,有人將他迎進內堂。因是老太太院,屋內只有幾個丫鬟。那日陪在余氏身邊的春梅一臉不屑的看著他。 其實余氏心中也并不十分信他,她自年輕跑江湖時便不信這些歪門邪道,對這些算命先生是一萬個瞧不上,連話都不屑同他們說一句。只是人年紀大了,心態難免改變,從前不信的東西如今也信起來。何況眼前人說的也太準了些。她懷著七分狐疑,打量著陸衣錦。 她不說話,陸衣錦也不說話,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好像面前的不是什么縣令大人的高堂,不過是個普通老太太。 余氏終于開口:“不知先生貴姓?” “姓氏早就忘了,虛名居明。” 他不等余氏開口,眼神定定看著秋香,把秋香看的一陣緊張,差點以為背上有妖怪,被這高人看到了。 余氏卻省得他的意思,當下吩咐下人退散,只留春梅在身邊。 陸衣錦這才開口:“既然老夫人不信,我也沒有必要多言。” 余氏皺了皺眉:“……你這是何意。”語氣中隱隱帶怒。 春梅聽到她的話風,正要送客,卻聽陸衣錦又道:“老夫人少年辛苦,四處奔波,表演雜技為生。但老夫人是先苦后福的命格,后來遇到貴人,得嫁高婿,生活也順遂起來。” 春梅心中十分吃驚,他這番話極不客氣,她跟在余氏身邊多年,何曾見過有人膽敢這么同她說話?但更令她吃驚的是,余氏的早年經歷從無人知曉,連她這大丫鬟都不知,沒想到眼前這個叫居明的竟能說的這樣清楚。幸而其他下人早被屏退,這若是傳出去,連錢縣令的威名恐怕都要受損。 余氏也明顯的愣了一下,卻又聽陸衣錦接著說道:“卦送有緣人。居明淡薄名利,不過是那日見與老夫人有緣,隨口指點一二。老夫人不信,我便不說。便是信了,卻也沒有再多可言。” 余氏聽他提起雜技班子,心中的狐疑早已從七分降到三分。這件事是她成親前的經歷,過去幾十年了,世上也沒幾個人知道。后面所說得嫁高婿也俱是事實。但她終究還是有點懷疑。 他們說著話,一身材微胖、身著華服的中年男子款步走進來,對余氏恭敬道:“母親!” 陸衣錦側眼觀瞧,知道他就是縣令錢有良,他們真正的目標。當即收回眼神,不再多看。 卻說錢有良聽聞余氏找來了高人,從縣衙回來便急匆匆趕到這里。他也認識幾個高僧老道,哪個不是前呼后擁見一面都難。對這般街上隨便拉來的人物,他頗為不屑。 余氏同他打了招呼,介紹了一下陸衣錦,又接著剛才的話題問道:“不知道能否請先生算算,老婦此生有幾個孩子?” 春梅微微蹙眉,誰不知道余氏獨有錢縣令一子,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卻見陸衣錦掐指尋聞,拋出一句高深的話:“本命有三子女……”他仔細觀瞧,見余氏臉色大變,這才緩緩道:“一個在樹上掛著。” 錢有良怒道:“哪來的騙子,母親只有本官一子……” 陸衣錦聞言也不慌:“我所知的都是天命,天命必不會錯。老夫人命中該有三個子女。“ 錢有良正欲叫人把他拖下去降罪,卻被余氏抬手攔住。余氏眼帶淚花,緩了一會兒才道:“在你之前,還有個jiejie,三歲生了場大病夭折了。另還有一胎,先天不足,沒能生下來……” 可不是命中三個子女,只錢有良掛在樹上嘛。 這么一趟下來,春梅和余氏已經是九成信服了。但錢有良仍是心存懷疑,也許是這個叫居明的恰好猜中了呢?他存心考他一考,當下問出一個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問題:“我在外面養了幾處外宅?” 須知他的外宅遍布四周,每個地方都自有不同人士打理,誰也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余氏表情復雜的看著兒子,心里覺得十分丟人,連春梅的臉皮都有點掛不住。 陸衣錦聞言沉吟一會兒:“縣令大人,掐算此事與我來說不過了了,可若我算對了,你又臨時改換主意……”他見錢有良面上帶了怒氣,又笑到:“我有一計,可確保公平。”原來他的計策就是每人拿一張紙條寫下答案。等錢有良亮出紙條,再看陸衣錦的答案是否與之一致。 錢有良聽了覺得也有道理,當下刷刷點點。只見陸衣錦拿出一疊空白紙條,就著手寫起答案,答案捂的極嚴,誰也看不到他寫了什么。等陸衣錦停筆,錢有良亮出答案:八個。 再看陸衣錦翻過手,果然也是八個。 這下眾人真是心服口服,錢有良立刻招呼人,要以上賓的待遇接待大師。 陸衣錦莫測的笑了笑,并不反駁。后背卻出了一層冷汗:他提前寫了許多紙條藏在衣袖中,亮出時極快的換掉原來的答案即可。幸虧這個狗官沒寫五十一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