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一桌人聽到這句,動作同時停頓下來,等他接下來的話。 “其實……我們是來尋仇的?!?/br> 彭寬大為詫異:“張公子在博羅國會有什么仇人?” “我父親曾經與他有不小的過節,算是家事,恕我不便多說……父親的遺愿是希望我找到他,做一個了斷?!?/br> 彭寬了然的點點頭,“這種事也是有的?!庇謫柕溃骸安恢侨丝捎忻??” “名姓我就不說了,不想讓彭掌柜為難。我只能說那人是那衣族人,但我這一路走來,居然一點都沒打聽到?!彼磁碚乒衲樕笞儯a充道:“實在不該給你添麻煩,如果真的找不到也就算了,回去在父親墳前也算有了交代?!?/br> 陸衣錦旁觀張鶴澤說謊不眨眼,心說看不出來你老小子還有兩幅面孔。 彭掌柜放下筷子思考了很久,似乎好好在心里權衡了一番,終于開口道:“我所知也不多,那衣族本身就人少,曾經聚集住在京都西南角。后來聽說想要造反沒有成功,最終趁人不備舉族逃離博羅國,不知去向了。” 張鶴澤敏銳的問道:“造反?” 彭掌柜說道:“這話我也只說與你們,出去切不可再亂講了。大概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有天他們倏然起事,打了個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殺死很多博羅人和外國人。” “可是同其他逆匪不同,他們殺的全都是老百姓,好像專挑普通人殺似的——造反的人多了,從沒見過這樣的。當時受害者們有的正在買菜,有的要去上工,有些送孩子去學堂,誰也沒有料到自己的性命會終止在那個早晨。那些平民過慣京都的太平日子,平日刀都少拿,哪有能力反抗?面對那衣人,只能毫無章法的亂跑,一批一批被砍死。那時候街面鮮血橫流,地上的尸體都清理了三天”彭寬閉上眼,好像又回想起那場慘劇,“也許和你父親就是那時結下的仇?!?/br> 眾人驟然聽到這番話,心下都是大駭。不用彭寬再多說什么也能想象到當時的場景是多么慘烈。千里迢迢刨根問底,刨出這么個結果,誰都沒有想到。幾人擔憂的看向張鶴澤,他的臉色比紙還要慘白。 彭寬看張鶴澤大受打擊的樣子,安慰道:“其實找不到也是好事,那衣族人是最壞的一群人,你想想,他們連孩子都殺,說是惡魔的子孫都不為過。這些人太危險了,還是少招惹為好,我想令尊一定更希望你好好生活?!?/br> 張鶴澤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一味點頭,木然站起身。 榮飛燕跟上來:“阿澤……” 張鶴澤擺擺手,晃晃悠悠的走遠了。 好好的宵夜不歡而散。 彭寬看著他的背影,感嘆道:“真是作孽?!?/br> 陸衣錦接道:“是啊,我們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這,誰知道他連仇人的影子都沒見到?!?/br> 彭寬看了看他,贊許的點頭:“你們一路陪著他,也真是好朋友?!?/br> “朋友不就應該互相幫助嘛。他爹走之前就這么一個愿望,現在算是達成了。他也不會再追根究底了?!?/br> 他又喝了口餛飩:“這么說來,幸虧那衣人主動出走了,博羅國才有今天的安穩日子。他們聽起來真的挺危險?!?/br> 彭寬忽然覺得上衣的扣子有點緊,用手松了松領口:“是啊” 陸衣錦瞇眼看著他,沒有再說話。 張鶴澤渾渾噩噩回到房間,方才沒有看路,和半夜游蕩的彭三公子彭游撞個滿懷。彭游見他手在地上撐臟了,好心掏出條手帕給他擦手。 此刻那條純白的手帕就扔在桌上,沾上一些黑黑的污漬。張鶴澤打算接水洗一洗。他躬身將水壺中的水倒進盆中,站在那眼睛有些打直。水嘩嘩流出來,盆接滿了也沒有要停的意思。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撒了一地,連鞋襪都濕了。 張鶴澤頹然坐到椅子上,水壺扔在一邊。 彭寬的話不合時宜的在耳邊響起。 “好像專挑平民殺似的,街上血流滿地,尸體都清了三天” “他們連孩子都殺,說是惡魔的子孫也不為過?!?/br> 哪怕是造反起事,也沒有專門屠戮平民的——為了搶掠物資,或是軍紀散漫,或是為攻城掠池,這樣的事情可能發生。但如彭寬口中這般,只瞄準普通人,實在是聞所未聞,駭人聽聞。 別說是造反軍,哪怕瘋如那凌霄派一般,目前為止戕害最多的也是武林人士。 別說大齊了,連他看的異國風志里,這樣的慘禍都是聞所未聞。 到底要殘忍惡劣到什么地步,才會做下這等事來。 張鶴澤以為,醒來發現自己失去一條胳膊的那天,他已經歷完此生所有痛苦。沒想到此時此地,他的悲哀竟似比那時更強似的。 想到族人最終舉家逃離,他甚至生出憤怒。殺人償命,他們憑什么全身而退? 可自己作為惡魔的子孫,明知父母家人身上背了累累血債,往后的日子里,真的還能理直氣壯的活著嗎?在這世上,沒有人是孤立存在的。 他無端想起師傅師娘。不說他這樣的身世了,就是那沖動殺人兇犯的孩子,往往都會被世人排擠、警惕。如果師傅他們知道真相,難免也會心生芥蒂吧。 他的感受無法對人言說,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理解。他一向眼皮子淺,可此時不知怎么,眼睛甚至沒有潮濕。痛苦和茫然像海綿一樣塞滿他的心肝脾肺,吸干他的眼淚,撐的他快要爆炸。 房門被敲響幾下,榮飛燕走了進來。張鶴澤抬頭看向她,雙眼通紅。明明人就在屋內,神色卻像在茫茫森林中迷路了一樣。 榮飛燕看到他的樣子,胸口一陣發堵:“……我來看看你……求求你別趕我走好不好?!?/br> 半晌,張鶴澤點了點頭。 榮飛燕拉開凳子,在他旁邊坐下來。兩個人就這么安靜的對坐了很久,誰都沒有開口。 “飛燕,”張鶴澤喃喃道,“我的父母,祖父母,叔伯兄弟,他們是十惡不赦的壞人,連孩子都會殺的壞人。我身上流著他們的血” 榮飛燕緊緊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軟,很溫暖:“阿澤,我說過喜歡你吧?!?/br> “現在不是說這個……” “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 張鶴澤搖搖頭,他沒有心思想這些。 “當然你長得俊俏,在客?!憧赡芏疾挥浀昧?,當時我穿著男裝——我一眼就看好你了。我從小在王府,富家公子哥見了不少,誰家的公子也沒有你好看?!彼煨煺f著,表情是少有的認真。 “但我真正喜歡上你,是后來在王府。我哥那么逼你,你也沒有屈服,我想這人可真是個男子漢。可是這樣的你,卻會把飯省下來偷偷送給被罰跪的侍女。你以為做的很隱秘,但我家的王府自然有我的眼線,我什么都知道。” 張鶴澤微微吃驚,他當時還覺得沒有人發現自己的小動作。 “那時候我才發覺,你的心很柔軟,你對他人的痛苦總是感同身受。你同我爹我哥不一樣,同朝里那些官員不一樣,跟我也完全不同——在我心里,對待下人就是要賞罰分明恩威并施,否則他們便要欺辱你,我現在也這么想。” “或者說,你這樣的人本來就是很少見的。我所知的絕大多數人,永遠只會將自己的感受和利益置于最先” 榮飛燕的眼睛里倒映著點點燭光,語氣堅定:“我不知道你的父母叔伯是什么人,但以你的天性,即使在這里出生長大,也絕不會成為他們的幫兇?!?/br> 張鶴澤第一次聽到榮飛燕毫無保留的表白,眼淚再也止不住落下來。 榮飛燕見狀,起身想要幫他拿點什么擦臉,他卻沒有放開她的手,反而將榮飛燕一把拉過來緊緊抱住,臉埋進她的小腹,淚如雨下。此刻坐在小幾上的他無助惶惑,站在身前的榮飛燕好像是一根救命的繩索。 榮飛燕先是一驚,接著眼里也有了淚花,心疼的輕撫他的頭發。 張鶴澤嗚咽著說:“……我是惡魔的子孫” 榮飛燕斬釘截鐵:“那我這輩子就要嫁給惡魔的子孫!” 房梁上忽然傳來一聲:“我就是惡魔的師妹!” 兩人嚇了一大跳,忽然反應過來這是李沛的聲音,連忙分開。 “你干嘛啊,有沒有點眼力勁兒!”陸衣錦在梁上責怪道。 接著又是李沛不好意思的聲音:”對不起,順口說出來了。“ 張鶴澤連忙擦干眼淚,咳嗽著說:“你倆給我下來!” 一男一女臊眉搭眼的從房梁爬了下來。 榮飛燕的臉比石榴還紅:“怎么偷聽人說話!我,我饒不了你們!”說完跺著腳一溜煙跑了。 被罵的二人低著頭不敢與張鶴澤有眼神接觸,像知道自己犯了錯的狗子。 張鶴澤緩了一會,方才哭了一場,情緒比之前好多了。他盤問道:“你們在我房間藏著干嘛?” 李沛老實答道:“我們怕你想不開。”說完便被陸衣錦用胳膊肘懟了一下。 張鶴澤假裝沒看見:“那剛才怎么不說話。” “我倆在這等了一個時辰,犯食困,等的都睡著了……誰想到剛睡醒就看到,那個那個……”李沛說不下去了 陸衣錦極快的說道:“看到情哥哥愛meimei互訴衷腸!”話音還沒落,人早就跑沒影了。 李沛恨死了,他先跑了,自己怎么辦!她想了想,還是說道:“……猴子,你記不記得在堪於城我們的約定。” 張鶴澤微微一愣。 “你說我和大師兄永遠是你的親人,這點不管是否在博羅國找到家人都不會改變……你可永遠都要記在心里,我們說好的!” 張鶴澤微微愣住,又鄭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