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三千手家確實如榮飛燕所說,院子里有一顆大槐樹。此刻槐樹下鋪開一張簡易床,李沛躺在上面,臉色慘白,不住的出虛汗。三千手正為她把脈。她把脈的方法與別人不同,手仍在衣袖內,并不真正接觸病人,看的陸衣錦一臉狐疑。但榮飛燕曾暗中警告他們,神醫(yī)診治最忌諱別人問東問西,是以他沒有出聲。張鶴澤也是一臉凝重,方才三千手說她能治好,這是真的嗎。他又想到那句“幸虧來的早”,心里一陣陣后怕。 還有大師兄,千尺高崖,他掉到哪里去了,有沒有受傷?張鶴澤不敢再向更壞的方向聯(lián)想……也許方才應該讓他們先來找醫(yī)生,自己留下搜索谷底的。 他心中十分懊悔,暗罵張鶴澤啊張鶴澤,你怎么每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什么事都做不對。 陸衣錦見他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身型搖搖欲墜,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張鶴澤這才猛的緩過神來。 “她體內有四股真氣,都是什么人輸送的,你們知道嗎?”三千手忽然問到。 陸衣錦聞言愣了——四股真氣?不是只有陳九娘的那股是外來的嗎? 張鶴澤回憶半天,好像想到什么,踟躕到:“師妹小時候身體不好,回想起來,師傅和師娘都曾經(jīng)以內功為她治病,不知道這算不算。” “還有呢?” 陸衣錦便把陳九娘的事粗略講了,但他當時昏昏沉沉,對情況并不十分清楚,只大致記得陳九娘的幾個招式,也一并說了。 三千手露出奇怪的神情:“枯葉蟬?我以為他們早就滅門了……” 她又細細問了李沛兒時的病癥,一路以來接受過的治療,陸衣錦將扎了一頭刺猬的事也告訴她,三千手微微點頭:“思路是對的,但這人太過年輕,沒有探究到病疾本源。他以為最后這一道外來的霸道真氣是病因,又得出病患從此不能再使用內力的結論,其實病患的特殊體質才是病根。” 這下連張鶴澤都心生疑竇:“師妹雖然兒時身體不好總生病,但也僅限三歲之前,后來師傅師娘日夜為她內功療愈,她再也沒犯過咳疾,連傷風都不曾有過,力氣比我們師兄幾個也不輸。” 三千手忽然沉下臉來:“我看端王的面子接收你們,你到底治是不治。” 張鶴澤連忙致歉,榮飛燕嬉笑到:“我這哥哥是個大呆子,三天兩頭闖禍,沒少讓我cao心。上次他恭喜別人喜添貴子,差點被人揍了,原來只是那人老婆變胖些許,您老包容包容他。” 三千手這才緩和些,點指榮飛燕:“你這小丫頭還替別人cao心,你哥為你cao的心比青山還高呢。你們去別的地方玩吧,我要施診了。”她竟輕松的單手提起李沛,走進了里屋。 陸衣錦和張鶴澤都有些猶豫,他們還是不能完全信任這個所謂的神醫(yī)。榮飛燕看了看他們的臉色,開口道:“放心吧,先帝都找過她醫(yī)病,若不是她立下大功又執(zhí)意歸隱,早就在大都享受榮華富貴了。今天碰到她算你們好運。當然,這份好運主要是我這個寶貝帶來的。” 陸衣錦一聽她開口說話就煩躁的想打人,但此刻給李沛治病確實需要她牽線搭橋,當下皮笑rou不笑的施了一禮:“那可多謝郡主了,能見到郡主我們真是蓬蓽生輝,七竅冒煙,完璧歸趙……” 他文化水平屬實不高,榮飛燕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余光掃到張鶴澤帥氣的側臉,不由又看呆了。 張鶴澤想了想,榮飛燕說的不無道理,這個層級和水準的醫(yī)生,憑他們的身份是一輩子也接觸不到的,當下也誠懇致謝,同時隱隱有些疑惑三千手的年紀,畢竟先帝駕崩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榮飛燕腆然道:“不必放在心上,阿澤看重的人也就是我看重的人,我看重的人也就是端王府看重的人,端王府看重的人也就是朝廷看重的……” 陸衣錦實在受不了了,起身走向堂屋。 他習慣性施展出偷竊時用的輕身功夫,悄然摸到窗邊,從縫隙向內瞥去。只見屋內香煙彌漫,有一個一人高的木頭支架,而李沛……似乎被倒立著綁在木頭架子上? 他幾乎立刻想破窗而入,又想起榮飛燕說的話,這女的雖然煩人,身份地位確實擺在那,又一心討好張鶴澤,想必不會說謊。 不對,萬一她發(fā)癲把李沛當作情敵,存心害她怎么辦?陸衣錦頓時心頭一涼,冷冷瞥向榮飛燕,她還在眉飛色舞自顧自說著什么。她可以裝的這么自然嗎?他決定在窗外繼續(xù)觀望,一旦事有不對,馬上殺掉榮飛燕和這個叫三千手的。 只見三千手從懷中掏出一把刀,在李沛的額頭扎了個洞,因為此刻李沛還是倒立的狀態(tài),血一下子留了出來,滴滴答答落盡下方的銅盆里。 陸衣錦殺心暴起,緩緩摸向懷中的匕首。 “要進來看嗎?”三千手忽然問到 陸衣錦自認氣息隱藏的極好。他武功平平,這方面的自信卻很足。他若有心,完全可以不被察覺的走到高手背后,不想此刻遠在窗外仍被抓個正著。他心中一驚,立刻反應過來,換了一副靦腆的面孔,從正門繞進屋子:“對不住了三千手前輩,我……我想看看未婚妻怎么樣了”他摸了摸鼻子:“不是不相信你,但一刻看不到她我就心慌。” 三千手已經(jīng)又在李沛的手腕開了口子:“音容笑貌可以偽裝,脈搏卻不會說謊。方才想殺我嗎?”她說著話,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不亂,“初見時你認定我武功一般,此刻又見到我給她放血,恐怕以為我醫(yī)術平平甚至存心害人吧。” 陸衣錦索性不再偽裝,腳下擺出防御姿勢,森然道:“說的全對,如果她有三長兩短,不管你有什么通天的關系,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殺了你。當然,如果你能把她治好,讓我當場磕三個響頭也是可以” 窗外榮飛燕還在嘰嘰喳喳,屋內卻是劍拔弩張,裊裊青煙反射著太陽光線,沒有人說話,只有滴滴答答的血流聲。 說話的功夫,三千手居然極快的在李沛身體各處戳了一百多個洞,幸而絕大部分創(chuàng)面極小,血流量也不大——只是李沛現(xiàn)在的樣子實在慘極。三千手背對陸衣錦,擦干凈手上的血跡,這才緩緩轉過身來:“你們跟端王,甚至小郡主都并無關系吧。” “……是又怎樣。” “我想以他們的身份也不會認識賊。” 陸衣錦只覺得一股怒氣從心底升起,他早被人貶損慣了,也自認配的上一切貶損,因此往往并不在意,此刻卻不知為何動了真火。但畢竟李沛還綁在那里,他仍能維持不發(fā)。 三千手當然也從劇烈的脈動中感受到他的憤怒。莫名想到這輩子好像只有死去的愛人這般維護過她——可她卻已經(jīng)記不清愛人的樣子。這些年她的記憶力日漸衰退,除了開罪不起的重要人物,其他人實在有些面目模糊——記住前者當然并非出于自愿,她需要正確交際,與權貴維持一個微妙的平衡,才能得以在青山綠水間安度晚年。這點她師門的其他弟子并不能領會,所以這一輩兒活到現(xiàn)在的只有她。 三千手雙手抱胸,靜靜看著陸衣錦,忽然產生了一種久違的感情,是羨慕。眼前的年輕人與自己不同,他還沒有被蛛網(wǎng)一般的世務纏身。 她終于松了口:“臉色真嚇人。出來說吧,別打擾病人。” 二人回到院子,張鶴澤馬上圍過來:“神醫(yī)前輩,不知道師妹情況如何了?” 三千手見到張鶴澤,忍不住白了陸衣錦一眼:“多交這樣的好朋友,知道嗎?”陸衣錦不置可否。 “大致來說,情況還算平穩(wěn)。你師妹體質特異,屬于百年難得一見的不耐體質,但她與常人又有不同。” “世上人十有四五,生來便有與自身相克的克物,若能做到一生遠離克物倒還好說,但有時人對自己的克物并不自知。一旦碰到,輕者渾身瘙癢,重者面部腫脹難以呼吸,嚴重的喪命都有可能。” 張鶴澤三人第一次聽到這番理論,有些摸不著頭腦,回想起來,又都覺得好像聽過這樣的例子,只是從未細想。 “你師妹正屬于這種情況,并且是極為嚴重的那種,恐怕連風霜雨雪、日光水土這些普通事物都與她相克,按理說活不過滿月。但如我之前所說,她生來是不耐體質。不耐體質的機制與人物相克的道理相反,是身體對一切毒物全盤皆收,并不有特別反應。普通人吃到毒素,會自然嘔吐,腹瀉,這是身體自發(fā)排毒。不耐體質吃到毒素,在被毒死之前是不會有任何反應的。” 這又是一個大開眼界的論述,連張鶴澤都覺得師妹能活到今天真是太不容易了。 “能齊備這兩種體質的人,恐怕幾百年也沒有一個,你師妹正是這樣。所以從出生開始,她的身體一方面排斥周遭一切,一方面又對一切全盤皆收。我從醫(yī)幾十年,從未見過這樣的例子,因此也并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大概在你師傅師娘輸入真氣之后,她體內的環(huán)境終于達到了一個平衡。后來持續(xù)練功,因為真氣增加與肢體,乃至頭腦活動相符,平衡也并未被打破。直到枯葉蟬的傳人又為她輸入一道至陽的真氣,好像在河壩撕開一個口子,把積壓在水面下的亂石全沖了出來。現(xiàn)在的她一時與萬物相克,下一時又立刻吸收,反反復復,自然受不了。之前的醫(yī)生施針暫時壓制住身體激烈的反應,如果她不驅動內力,倒可以緩一陣子,可這終究不是解決之法。現(xiàn)在她的身體像繃緊的氣囊,所有xue道都有淤血阻塞,是以需要先在各xue位放血” 陸衣錦和張鶴澤聽罷,許久沒有說話。還是榮飛燕耐不住好奇,問到:“那怎么才能治好呢?” “現(xiàn)在有兩個方案,我說出來,你們自己選。其一,放血之后,我以玉嗣導出她體內的全部真氣,一絲不留,而后以猛藥刺激,誘導她的身體找到真正的平衡。” 陸衣錦蹙眉:“這個方法聽起來風險很大” 三千手擺擺手:“恰恰相反,這個方法我有十分把握徹底將她醫(yī)好。所謂不破不立,以毒攻毒,只有促使她自發(fā)找到存續(xù)的方式,才能算真正治愈。整個過程我會守在她身邊,隨時調整。只是醒轉之后多年修為一朝喪盡,將來也很難再修煉內力” “第二個方案,我為她輸入一股至陰的真氣,同時施針封住六感,她的癥狀歷時就會好轉,內力反而更強。只是后續(xù)要喝一輩子湯藥,否則隨時會復發(fā)。下次發(fā)作如果我不在場,她極有可能喪命。” “你們自己商量吧,放血差不多了,我去看看。” 三千手才一離開,榮飛燕便迫不及待道:“我看第二種方案好,習武之人誰受的了內力全失啊,我哥當初有個手下膽敢吃里扒外背叛他,就被我哥廢了內力——當然這已經(jīng)是手下留情。他那個臉喪的喲……”她敏銳的感受到兩道殺人的視線,訕訕閉上了嘴。陸衣錦示意張鶴澤起身說話,榮飛燕還想跟來,被他一眼瞪的坐了回去。 “你怎么看”陸衣錦倚著墻,眼神里是極為罕見的認真。 張鶴澤拿不定主意。 師妹嗜武如命,這輩子也就干了一件事,就是習武。她人生的一切都圍繞練功展開,又格外努力上進,尤其是自三年前掌握了朝陽心法,內力突飛猛進,近來甚至有超越大師兄的態(tài)勢。如果她知道內力被自己的三師兄做主清零了,而且是再也不會擁有,她會怎么面對這件事情,會不會失去生活的斗志?這輩子還會原諒自己嗎? 但讓她一輩子吃藥恐怕也做不到,她一向粗心,必得時時有人在身邊提醒才行。湯藥難以儲存,幾乎每天都要現(xiàn)熬,萬一哪天自己不在,師妹把這事忘了,又發(fā)作怎么辦?丟掉性命的可能有多大?更不用說萬一再遇到陳九娘這種瘋子,或者打斗時出現(xiàn)什么其他的突發(fā)情況,這些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不知道該怎么選,即使師傅早逝,他也從未真正將自己放在松鶴門主事人的位置上。同李沛在一起時,甚至往往是李沛拍板定奪。張鶴澤左右為難,心思紛亂,一時身形晃動,頹坐到椅上。 要是大師兄在就好了,大師兄一向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大師兄……因為他的誤判,大師兄也許已經(jīng)喪命了。 遠處仿佛傳來三千手的聲音:“時間不等人,快告訴我你們想怎么治” 偏偏時間又是這樣緊急,立時便要他拿個注意出來。張鶴澤的腦子一團亂麻,忽然覺得后頸一輕——陸衣錦抓住衣領把他提了起來。 他搖搖晃晃的站定。 “按道理你是李沛的師兄,是家人,而我只是個外人,應該是你來選的。但現(xiàn)在顧不了這許多。我認為應該選第一種,保命比什么都重要。將來她有什么不滿,都可沖著我來。” 聽到這錚錚作響一番話,張鶴澤先是一愣,又覺得眼前好像起了霧。他怔怔看向陸衣錦,甚至想抱住他大哭一場。 但他強自穩(wěn)了穩(wěn)心神,擦干眼淚點了點頭:“我是她師兄,她的事情我來擔。”說罷便直直走向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