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李元甫的腦海同樣思潮涌動(dòng)。

    在他死前，必須將事情搞明白。這是他這個(gè)糊涂師傅，能為徒兒們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不凡眼高手低，被人利用猶不自知，但這并不代表自己問不出來。

    他心念轉(zhuǎn)動(dòng)，復(fù)看向已經(jīng)坐起的李不凡：“那個(gè)叫花娘的姑娘，你握住了她什么把柄。”

    自李不凡提起解藥時(shí)意味深長看向花娘那一眼，李元甫便猜到是下毒，可按說并沒有毒藥足以支撐這么久、又能保證被害人的安全，更不要提這件事之前，李不凡對毒可以說毫無研究，他不可能自己找到這般神奇的毒藥。

    這下輪到李不凡驚訝了，他想不到李元甫為什么還在追問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脫口而出：“不過是給她弟弟服了契奴……”

    短短一句話，卻如石破天驚般，轟的在李元甫大腦中炸開。

    契奴，凌霄派用來挾制教徒的毒藥，與其他毒藥不同，契奴的解藥每月必須按時(shí)服用，月月不斷——因?yàn)檫@樣，凌霄派才得以將手下牢牢制住。

    松鶴門在李元甫的帶領(lǐng)下，一直行事低調(diào)，松鶴山又并非什么繁華所在，有什么值得這魔教光顧的呢。

    他想起近日聽聞的傳言，全明白了。

    是為了秘籍，一本根本就不在松鶴門內(nèi)的秘籍。

    松鶴門一門三十余人，居然僅僅因這荒謬原因被害至如此地步。

    李元甫臉上顯現(xiàn)出極為復(fù)雜的表情。他不再看李不凡，艱難起身，徑直走向楊寶兒。

    李不凡皺了皺眉，著忙說道：“你真不管你大徒兒了？不是號稱一視同仁嗎？是不是李沛在這兒才配吃這解藥啊”

    哥哥根本不理他，自顧自落座在楊寶兒身畔。

    楊寶兒很美，花魁的名號當(dāng)之無愧。她和李沛容貌相似，卻更有一番綽約風(fēng)姿。醒著的時(shí)候，眼睛靈動(dòng)的像會(huì)說話。李元甫總是忍不住沉醉在她的眼神里，以至于經(jīng)常聽漏她講話的內(nèi)容，惹得她老大不高興。

    即使如現(xiàn)在這般沉沉睡去，也是長睫粉面，嘴唇像花瓣似的。李元甫甚至懷疑，她的骨頭都會(huì)比別人好看。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楊寶兒，深深記住她的樣子，又情不自禁牽起她的手至嘴邊輕吻。

    “寶兒，謝謝你”

    他將臉頰貼在楊寶兒手背，聲音低低的，并沒有什么怨氣，反而帶著幸福的意味。

    謝謝你十八年的陪伴，謝謝你為我生了個(gè)可愛漂亮的女兒，謝謝你同我一起把那幾個(gè)臭小子養(yǎng)育成人。

    他們長得很好，都是正直善良的好孩子，將來也會(huì)變成扶危助弱的好人。

    楊寶兒明明昏迷許久，此刻居然有一滴淚滑落下來，流星般掠過臉頰。

    李元甫戀戀不舍的望著她，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之后毅然解開了她的xue道。

    毒素瞬間擴(kuò)散，沒過多久，她便徹底離開人世。

    李元甫又坐了一會(huì)，雖然舍不得，還是放下了楊寶兒的手，堅(jiān)定的走向洛云。

    李不凡看不清這邊發(fā)生了什么，待他反應(yīng)過來，瞬間大驚失色。他又要說話，李元甫卻好像能預(yù)知他的行動(dòng)似的，回過頭，對他做出一個(gè)噓的手勢。

    李不凡一時(shí)啞火，張著嘴卻再也說不出什么。

    李元甫明白自己支撐不了多久，他還有話要對洛云說。

    洛云周身劇痛，最痛苦的是頭腦中好像有人在一齊說話，那聲音趕都趕不走，吵得他心神欲裂。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掰開他的嘴喂了他什么。

    惱人的噪音逐漸消失，洛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寂靜是如此美妙。他迷迷蒙蒙的睜開雙眼，李元甫溫和的笑容映入眼簾。

    “師傅……”他喃喃道，“師傅……老二他……”

    方才李元甫同李不凡作戰(zhàn)之時(shí)，劉蘭芝悄然醒來，出手對洛云施以偷襲，被洛云躲了。他一擊不成便要逃跑，周川跟著追了出去。洛云想追卻正趕上毒發(fā)，醒來便是這個(gè)樣子。

    李元甫止住他的話頭：“云哥兒，師傅接下來說的這些話，你要牢記在心。”

    洛云剛剛解毒，神志尚不十分清明，只是聽師傅這么說，他下意識點(diǎn)點(diǎn)頭。

    “第一，今日之事，皆是我一人之過，你切不可追根究底，或者透露給師弟師妹。你可明白？”

    洛云聽著話頭不對，英挺的眉頭逐漸皺起來，待要說話，又被李元甫打斷：“第二，無論如何，不可為我和你師娘報(bào)仇。”

    “第三，松鶴門就此解散，不許再招新徒。”他看到洛云眼圈驀地紅了，嘆了口氣：“也罷，如果你們愿意，出門還可報(bào)松鶴門的名號，只是不要再將它壯大了。”

    李元甫知道，洛云與李不凡不同。只要洛云想，松鶴門早晚會(huì)聲名鵲起。李元甫快死了，這些話他不得不交代。

    許多信息同時(shí)涌入洛云的大腦，饒是他再自持，在李元甫面前終究也是個(gè)孩子，他鼻子發(fā)酸，只能說出一句：“師傅，為什么啊……”

    李元甫搖了搖頭：“你可知一句話，俠以武犯禁……你的師弟師妹不明白，你卻是能明白的。這兩年你行走江湖，難道沒有察覺朝廷于武林是越來越不能相容了。”

    李元甫抬起頭，看向遠(yuǎn)方：“有些人走一步看一步，有些人走一步卻要看一百步，這樣很累，但你是老大，難免要多為弟妹擔(dān)著些。”他復(fù)又看向洛云，眼神中一片歉疚：“我本想為你們打造一片世外桃源，讓你們無憂無慮、平凡的生活。誰料懷璧其罪，愿望終究不能達(dá)成……可憐你們年紀(jì)小小，就要孤零零的在這世上生活……”

    其實(shí)洛云已經(jīng)十九歲了，可李元甫此時(shí)看他，還覺得他像小孩。他見洛云皺眉落淚，笑著為他撫平眉毛：“再加一條吧，第四，你小小的孩子，不許動(dòng)不動(dòng)就……就皺……”

    他再也強(qiáng)撐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鮮血，緩緩癱在地上。

    洛云人都懵了，趕快接住師傅。

    李元甫眼睛看著他，忽然厲聲問道：“師傅說的話，你記住了嗎！”

    洛云咬緊嘴唇，眼淚不斷落下來。

    “你……若有違背，我和你師娘在九泉之下，必受噬魂銷骨之痛，日夜不得安息……”他的氣息逐漸虛弱。

    洛云眼淚抹了又抹，終于點(diǎn)了頭。

    李元甫見到他應(yīng)允，語氣倏爾松弛下來：“別哭……老四膽小，師父師娘下去陪他……你什么都沒做錯(cuò)……師傅，最為你驕傲……”

    他的眼睛緩緩合上，話卻像說不完似的，他想說的太多，留給他的時(shí)間卻太少：“以后……隨心所欲……好好活……不要被這件事影響……照顧，照顧……”

    李元甫猛的抽搐一下，終于油盡燈枯。

    ”大哥！“——李不凡竟不知什么時(shí)候挪動(dòng)到他們身邊，待到李元甫咽氣，他下意識喊出聲。

    洛云猛地抬頭盯著他，淚眼中全是仇恨。

    李不凡居然不自覺移開了視線。

    他雖然中劍，但李元甫終還是沒有刺向他的要害。只要能得到醫(yī)治，性命是無虞的。

    他怔怔看著李元甫的尸體。李元甫雖然先中毒又受傷，吐了一身的血，可此時(shí)他的表情竟依然溫和安寧，好像只是睡著了。李不凡甚至產(chǎn)生了一股沖動(dòng)，想要親自摸摸他的脈門，看他是不是裝死。

    耳邊傳來洛云壓抑不住的痛哭，一陣陣提醒他，大哥是真的死了。

    他終于死了。

    與設(shè)想不同，李不凡的心中居然沒有什么喜悅，反而泛出一陣空虛，即使這件事他早已幻想了千遍萬遍。

    他不與大堂往來近二十年，與李元甫見面次數(shù)本就寥寥，更遑論坐下來好好對話。這二十年來，李元甫精神上的變化他無從了解，也不屑知曉。他日日夜夜執(zhí)著的仇恨，到最后甚至已經(jīng)分不清恨的是李元甫，楊寶兒，是李顛，還是他在心中為他們塑造的影子。

    他應(yīng)該是開心的。

    縱然李元甫有天大本領(lǐng)，受到全天下的偏愛，活下來的也是他李不凡，他獲得了最后的勝利。從此他站在哪里，松鶴門就在哪里。

    李元甫活著，他便永遠(yuǎn)只能是他人退而求其次的第二選擇。可是現(xiàn)下，一切都不一樣了。

    念及此處，李不凡收回視線，緩緩站起身。他無視胸前尚未完全止血的傷口，認(rèn)真將衣服的褶皺抻平。他面無表情，以手掌挾掉臉頰不知何時(shí)流下的淚水，抬頭挺胸，深深的呼吸。

    這是他想象中，一門之長該有的樣子。

    一陣腳步聲自洞口傳來，是劉蘭芝帶著二堂弟子挾周川得勝歸來。只弟子的人數(shù)少了五六個(gè)。

    不礙事的，今天只是一切的開始，李不凡會(huì)招更多的徒弟，徒弟還會(huì)再招徒弟，松鶴門必然會(huì)如他所愿，日益壯大。

    周川渾身都是傷，顯然經(jīng)歷了大戰(zhàn)。他本來低著頭，看到李元甫的死尸，渾身猛的一震，整個(gè)人像癡呆了一般，連呼吸都止住了。

    劉蘭芝身上也有許多血跡，不知是誰的血。他看到李元甫同樣一愣，心里泛上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劉蘭芝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他最嫉恨大堂的地方，其實(shí)并非什么武功和女人——而是這五兄妹可以由李元甫夫妻撫養(yǎng)長大，他卻只能在陰晴不定的李不凡手下討口飯吃。曾經(jīng)他一度很愛到大堂玩耍，那里永遠(yuǎn)都充滿歡笑，連天空都是粉紅色。可每次回到家，師傅便會(huì)用格外的冷臉面對他，甚至對年幼的他施以暴力，此后他便不再去了。

    劉蘭芝不去，大堂的人也從未到二堂尋過他。

    明明他們之前玩的那么好。

    他努力把這些念頭從腦海甩開，躬身對李不凡行禮，大聲道：“恭賀師傅成為松鶴門掌門！”

    二堂其他弟子如夢方醒，一時(shí)恭喜之聲此起彼伏。

    周川這才被喚回現(xiàn)實(shí)，他身子一扭，猛烈掙扎起來，卻被洛云喝住。

    “老二，”洛云嗓音極沙啞，壓抑著數(shù)不清的情緒，“師傅臨終前交代不可與二堂為敵，咱們走！”

    洛云根本不給他反駁的機(jī)會(huì)，分別扛起李元甫和楊寶兒的尸體，頭也不回的離開。他余毒未清，身型微微搖晃，卻一點(diǎn)都沒有慢下腳步的意思。

    李不凡沒有阻攔他。

    周川的腦袋里一團(tuán)亂麻。此時(shí)，押著他的手已經(jīng)紛紛放松。他抬頭四顧，劉蘭芝和其余弟子皆是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其中一人尖聲道：“今日既走了，便不要再入松鶴山的大門，從今往后，我們才是松鶴門唯一的正統(tǒng)。”

    另一人適時(shí)接到：“今日放你們走也是掌門大發(fā)慈悲，以后警醒點(diǎn)，別給臉不要。”

    洛云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洞外。

    周川看了看他們，忽左忽右的眼神在他們臉上一一掃過，好像不知道該從哪個(gè)方向離開。

    他驀地吼道：“大師兄！”

    甬道中洛云的腳步暫停了一瞬，回過頭看向聲源的方向。

    接著，他聽到了周川的下一句話：“花娘的弟弟，叫薛小二！”

    洛云今天遭遇了太多，此刻中的毒又沒有完全得解，反應(yīng)比平日慢了幾拍，一時(shí)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忽然猛地睜大眼睛，不管不顧的回身朝向山洞，腳還沒有邁出一步，一股熾熱的風(fēng)浪迎面拍了過來，伴隨著耀眼的白光和驚雷般的炸響。他反應(yīng)不及，只能下意識護(hù)住師傅師娘的尸體。下一秒，他們便一齊被熱浪掀了出去，重重跌在山洞之外，衣角都被燒焦了。

    洛云的耳邊響起刺耳的茫音，他用力晃頭，意識卻遲遲不能回籠。身下的山體因爆炸劇烈搖晃，他終于勉強(qiáng)站起來，隨手捂住血流不止的額頭，跌跌撞撞向山洞走去，山洞的甬道卻落下無數(shù)碎石，讓他寸步難行。

    待一切終于復(fù)歸平靜，周川，李不凡，劉蘭芝，和其余二堂弟子，已經(jīng)都被埋進(jìn)大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