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元甫的書房,尹昭不是第一次進來了。此處構造并不復雜,書也沒有多到浩如煙海,不過幾十本。她卻始終沒有找到傳說中的秘籍,便是連影子都沒見到一個。書房,臥房,甚至廚房她都去了,整個大堂沒有她沒踏足過的地方。雖然心里抵觸,但她明白司徒空說的恐怕是對的,分配給他們的任務,來源于一個假消息。 她摸了摸懷中的玉鐲,它由極罕見的紫玉制成,觸之發溫,精美的雕刻爬滿玉環,將紫玉化成飛龍騰云的姿態。可是任誰橫看豎看,也看不出這鐲子除裝飾外還有什么作用。 張鶴澤看出來了。 兩天前張鶴澤找到她,將玉鐲在眼前晃了晃。 尹昭并不意外,張鶴澤這么快就發現手鐲在柳府,也有她的助推。她假裝欣喜感激,卻被一句話打了回來。 “我們差點死在外面,你知道嗎?”張鶴澤面沉似水。 他不等尹昭回話,纖長的手指夾住鐲子,將它懸于點燃的蠟燭之上。燭心的火光透過鏤空花紋打到墻面,影影綽綽。鐲子上那些看似沒有意義隨意組合的花樣,居然變成一副地圖投影出來。 張鶴澤轉動手鐲,地圖也跟著轉動,顯現出不同角度。他似乎并不想過問手鐲的來歷和地圖的指向,只冷冷看著尹昭。 尹昭并非被人質問就無言以對的人,可不知怎么了,此刻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鶴澤還是把手鐲放到桌上。 “……尹昭,真情只會流向珍惜它的人。” 窗外傳來一陣爆笑,尹昭從回憶中抽神出來,言猶在耳。 她確實無法在李元甫的書房找到任何;心念流轉,既然秘籍不在此地,那也沒必要多待了。 想起張鶴澤的話,她的嘴角掛上譏諷的笑容。 真情算什么東西。 她當然知道以李沛和張鶴澤的修為大概難以對抗鄒夢漪,她本就沒抱太大希望。不過是學司徒空說的,“有棗沒棗打三桿子”,有了這個鐲子,她便終于能在凌霄派有一席之地,再也不是被假消息戲弄的新人。 她有什么錯? 他們這些人就是這樣的,對他們的人格妄存期待才是大錯特錯。 她莫名又想到李沛好像受傷了,幸而自己已經將十五幅花樣都繡完,也可供她交差。 尹昭的胡思亂想被人打斷,顯然晚餐已就緒。 晚飯時間,桌上果然有紅燒蹄膀,吃的眾人眉開眼笑。 “我說老弟,叫你來還不來,今天都把蹄膀給我!”說話者一身短打裝扮,國字臉鼻直口闊,正是李濟的大兒子李如柏。通常說的人如其名,在他身上卻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濟不會武功,孩子們跟著李元甫和楊寶兒多少學了一點,但畢竟不想往這個方向發展,和大堂幾個弟子是沒法相比了。只李如柏力氣很大,做農活一把好手。 “可拉倒吧,不好意思來還不是因為你飯量太大,等你走了人家大堂余糧得減半。”他的三弟李玉竹反唇相譏,他看起來文鄒鄒的,倒是有些李濟的樣子。 李如柏吃貨的聲名在外,眾人都曉得他比李沛還能吃,此時忍不住偷笑。 洛云出來打圓場:“如柏能吃多少,來了大堂,必得吃好才算!”眾人笑著叫好,李玉竹卻連道完了完了,今天起碼得糟蹋四斗大米,李如柏聞言隔空揮了一拳,震的面前摞著的十余個啃凈的大棒骨微微顫動。 李沛眼見蹄膀所剩無幾,又看到張鶴澤忙著跟李巧鈴說話還未來得及吃,猶豫了半天,給二人一人夾了一個。 李巧鈴忙道謝,張鶴澤卻沒說話,怪異的看著李沛。對方并未理會他,只把頭埋在碗里噸噸塞飯。 張鶴澤情不自禁笑了,嘴角歪出一個好看的弧度。他拿起蹄膀,一邊啃一邊繼續對李巧鈴吹噓山下風光江湖趣聞,李巧鈴聽得入迷,大眼睛里充滿向往。 “那妖女的胳膊,這么長!”張鶴澤從頭比到腳,把李巧鈴嚇了一跳——說的是他本人與鄒夢漪激戰六百回合,當然,事情的真實背景已經隱去了。 “那豈不是近不了身,招數也施展不出來?”李巧鈴將自己帶入現場,不無擔心的說。 “鈴鐺meimei可真是冰雪聰明!要不說這場大戰贏得艱難,千鈞一發之際……” 話才說到一半,張鶴澤的聲音忽然頓住。 不只是他,大堂所有弟子的動作同時停下,說話的不說了,玩笑的不笑了,連李沛都把頭從碗中抬了起來。 李濟家的三個孩子不明就里,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堂幾人內心同時一凜,有人正在靠近,數量不少,而且來者不善。當即飯也顧不上收紛紛起身,手按在各自的兵刃上。 果然,一幫子不速之客呼啦啦闖了進來,居然有近二十個,俱是二堂的弟子,劉蘭芝為首站在最前。前院倏爾擠了這么多人,好像腳都插不進去了。 洛云心里咯噔一聲,他掃了一眼,二堂所有弟子都來了。 他的臉上絲毫不顯:“有失遠迎了。” 劉蘭芝冷冷回道:“不勞師弟,我今天不是來串門的。” 劉蘭芝這人人又傲臉又臭,席上眾人跟他多少都起過矛盾。聽他這么說,李沛沒好氣的回:“不是來串門的就請回吧,沒給多余的人留飯。” “你拽什么?”劉蘭芝的嫡系師弟沈茂發話了,李沛一個眼神掃過去,他頓時住嘴。 “劉某今天并非來串門,自然也不是來蹭飯的。”劉蘭芝卻并不著惱,只是聲音依舊冷漠。 “那我就不太明白了”洛云回道。 最后進來的幾個二堂弟子堵死大門,甚至還關門上了閘。 劉蘭芝揚眉道:“來是告訴你們兩件事,其一,剛剛我們得知老掌門仙逝了。” 在場眾人一時震驚。 這個消息太過突然。不少人幾個月前才見過老掌門,身體還很硬朗,完全無法接受他突然的去世。李沛想起上次見到爺爺的情形,下意識懷疑劉蘭芝說謊。 “老掌門練功走火入魔,不幸駕鶴西歸,”劉蘭芝也像不忍似的低下頭,“他老人家走前……走前交代下一任掌門由二堂堂主,也就是我的師傅接任,這便是第二件事。” 眾人又是嘩然,劉小南嘟囔怎么可能,周川也嚷嚷空口無憑我們憑什么信你,李沛還沉浸在第一個消息里,她身邊第一次有親人去世,她還是無法相信。 “你說老掌門仙逝了,證據呢?”忽然冒出一個聲音,是張鶴澤。“我們的長輩都在現場,發生了什么事情等他們回來自會交代清楚,需要你們狗拿耗子過來通知?現在你領著二堂的人,紅口白牙就自把二堂主奉為掌門了,我們沒有必要聽,沒有理由信。” 洛云徐徐接道:“三師弟所言有理,茲事體大,還是等師傅們回來再做決定……如果你講完了,不送。”說罷做出一個送客的姿勢。 劉蘭芝對這樣的抗拒并不意外,冷笑一聲:“本來想給大堂留個面子,現在看來也不必。大堂主恐怕不會回來了,因為老掌門就是被你們的師娘氣死的,大堂主也已經被逐出師門。” 眾人又是愕然,劉蘭芝的說法實在離奇,越來越多的人覺得他通篇都是胡說八道。 周川喝道:“你放屁!趕緊給我滾,滾慢了老子再抽你一次。” 劉蘭芝擺出一副懶得計較的姿態,緩緩道:“我沒有說謊,信不信是你們的事。周川,師娘是哪里出來的,別人不知道,你總了解吧。”他微微一笑,周川的臉卻蹭的綠了,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洛云眼疾手快抽出劍來,整個人如離弦一般沖了出去。 二堂弟子們也早有防備,紛紛抽出兵器擋在劉蘭芝面前,與洛云纏斗起來,洛云一時近不了劉蘭芝的身,轉頭向自己的師弟妹:“封了他的嘴!”周川也一步向前想要制止劉蘭芝。 太晚了,劉蘭芝已經朗聲說出這個讓他嗤笑無數次的答案:“二十年前楊寶兒,阿不,彩云姑娘,可是千春樓大名鼎鼎的頭牌花魁,你們大堂厲害了,人才濟濟!” 他勉強說完,好像終于忍不住似的漏出一陣笑聲。二堂各弟子也是面帶笑容,對這個桃色緋聞十分受用,有些干脆說:“怪不得大堂主娶親以來日漸消瘦”一眾男人猥瑣的笑著應和。 張鶴澤李如柏等人愣了,洛云和周川的眼睛要冒出火來,可他倆被四五個人圍著,一時脫不開身。 沒人反應的過來李沛是怎么直插陣后的,只聽到劉蘭芝身前刀劍碰撞聲響起,卻是劉蘭芝揮劍擋住李沛的砍殺。他見李沛一擊不成,不無得意的說:“還來?你這手卑鄙無恥的偷襲我早有防范。” 李沛沒有說話,順勢將刀挑起,劉蘭芝嘴上調笑,心里可不敢小覷這個不要命的師妹,他欲暫時收劍擋住李沛下一招的襲擊,不想李沛將刀繞著劍旋轉著上揚,將劉蘭芝的劍帶了起來。劉蘭芝有點慌,他幾次發力抽劍,手中劍卻像被刀粘住了一般竟不聽他的使喚。 其他人發現劉蘭芝那邊忽然沒了聲音,忍不住回頭觀看,正看到這詭異的一幕,在場者紛紛愣住了。 只見一把鋼刀不斷小幅轉圈,如蛇一般纏住劉蘭芝的劍,那劍完全被李沛擺布,刀向左劍也向左,刀移到右邊劍也被吸到右邊,劉蘭芝卻似完全失去了自主性,手腕被帶情不自禁的帶著走,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這絕不是松鶴門的武功。別人不明就里,張鶴澤卻看著眼熟,李沛的招式怎么有點像鄒夢漪的青蛇挽?他不曉得李沛這兩天吃飯睡覺,連夢里都在回憶鄒夢漪的招式,雖然沒有想出解數,青蛇挽的步法手法卻已經自然融入了潛意識。 忽然劉蘭芝大叫一聲,鐵劍脫手甩出好遠,胸口不知何時被劃了一刀,汨汨出血。 他后退兩步強自保持鎮定,心中的憤怒卻火一般涌出,沒想到今天來勢洶洶,竟被打掉了兵刃。他自持在松鶴門也是小輩中的翹楚,此刻在眾師弟前失了面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咬著牙蹦出幾個字:“好……李沛,有你的——都愣著干嘛!“最后一句卻是對二堂眾弟子所說。 他一聲令下,三個弟子已經圍住李沛。他們似乎事前有過排演,配合無間,李沛攻向哪個那人便退后,同時其余二個人從各個角度圍上來,逼得她不得不回身相防。這些人雖然水平不如她,但畢竟也是從小自松鶴門練出來的,同之前杜老五手下那幫烏合之眾卻是不可同日而語。尤其他們和李沛修煉的是同門武功,十次中倒有五六次猜到李沛接下來的招數。一時纏的李沛難以脫身,有幾次甚至被不知誰的劍劃傷。待劉蘭芝找回佩劍,也身子一挺加入了戰局。 其他人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去。對方足有近二十人,他們卻只有八人,李如柏兄妹甚至只學習了一些基礎的身法。眼下每人都是以一對多。李如柏沒帶兵刃,隨手抄起一把鐵锨,揮的舞舞生風,一時倒沒被占到什么便宜。 洛云也被四個人合圍。他倒是沒有受傷,但除了眼前之敵,他的心里隱隱擔憂著一個更嚴峻的問題:師傅師娘的安危。 二堂所有弟子都在這里,換言之眼下老掌門那邊只有二堂主李不凡,自己的師傅師娘,和李濟夫婦。李濟夫婦不通武功,如果只有李不凡對師傅師娘,那倒不足為慮——哪怕是單槍匹馬,他也不是師傅的對手。 可是既然如此,他為何會放心將所有弟子都派到大堂? 戰事正酣,一聲慘叫打斷了他的想法,在場眾人下意識向那方向看去。 只見李玉竹捂著胸口倒在地上,身邊跪著淚流不止的李巧玲。他前胸中劍,此刻衣服已經被血水染紅。在他的身前,二堂的沈茂長劍染血,劍頭低垂,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他看起來有些慌張,好像并沒預料到這件事情。 李如柏瘋了一般一锨推開與他對戰的弟子,大跨步沖了過去。 李巧玲眼看著弟弟的氣息越來越弱,一張俏臉煞白,抽噎著對李如柏說:“哥……那……那人要傷我,弟弟幫我擋了這一劍……怎么辦啊……”言罷更是泣不成聲。 沈茂接口到:“我,我沒想到他自己撞過來啊!”李如柏猛地抬頭瞪向他,雙目通紅,嚇得他不自覺后退了兩步。 大堂眾人心中俱是一沉,方才雖然對打,但同二堂群毆于他們來說本是常事,只不過這次人多了點。他們的心緒并無過多波動。直到幾柱香之前還在同他們談笑風聲的李玉竹就這么血淋淋倒在眼前昏迷不醒,他們才真正意識到這次和以往不同,沉重的現實終于將他們敲醒。 雖然二堂同他們不睦已久,但到底師出同門。萬萬沒想到他們居然真的起了殺心。 沒有人注意到,尹昭不知何時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