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的臉色微變，不知是否與二人想到了一處。她遲疑地?fù)u頭，再堅(jiān)定地?fù)u頭：“是如兒，一定是如兒，我不會認(rèn)錯如兒的。”

    晌午已過了半，宋甫山還在安睡。原本的午膳未動，全被退回了后廚，宋夫人差廚子新炒了幾樣菜，喚來宋如，四人一并圍桌而坐，竟有些難得的和諧。

    顧昔也確實(shí)是餓了，他沒有云之衍辟谷的能耐，近幾日又一直沒有吃飽睡好，見了一桌的菜肴早已經(jīng)心動。他歪頭看了看，師尊似乎沒有動筷的打算，可圍坐一桌，總不能讓他一人看著三人吃，于是顧昔頗為活絡(luò)地，斟上一杯適才引得云之衍連喝兩碗的雀舌。

    他定然是喜歡的。顧昔把茶杯端放在云之衍右手邊，卻見云之衍愣了片刻，抬起左手拉近了茶杯。

    何以舍近求遠(yuǎn)，他的師尊何時成了左撇子？顧昔只留意了一瞬，便被宋夫人的聲音拉走了目光。

    “如兒，你告訴娘。”宋夫人拉著宋如的手背，向云之衍和顧昔看了一眼，懇切地問：“林姑娘，真的……？”

    宋如并不敢如往常一般回宋夫人以視線，他微低著頭，眼眶還紅著，雙唇卻又一次倔強(qiáng)地吐出一個字：“是。”

    連顧昔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若要剖析事情的本源，真相早已經(jīng)七七八八呈于人眼前，唯一令人不解的，便是宋如攬罪之決心，無緣無故，惡人已死，他還在執(zhí)著什么？

    “夫人可曾聽過狐貍報恩的故事？”

    云之衍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宋如警惕地抬起了眼睛。

    “有人曾于狼口下救出一只幼狐，幼狐長大后，為報救命之恩，化身妙齡女子，嫁與那年輕人的兒子。”云之衍的嘴上是在為宋夫人講故事，眼睛卻是看向宋如的，“后來那名男子耽于狐女美色，元?dú)馓撁摱缤觥！?/br>
    “這……”宋夫人尷尬地笑笑，這種話題，于她一個女人家，顯然不是適合拿到飯桌上講的。

    “宋公子，你聽過嗎？”云之衍不以為意地問道。

    “……”

    顧昔豁然，旋即思索宋如在報誰的恩，反倒是宋如自己聽得出神，怔愣之際，被宋夫人輕喚了幾聲才回過神，看著碗中多出的幾塊雞rou，宋如抿著唇靦腆地笑了，道了聲：“謝謝娘。”

    穿堂風(fēng)過，四人同坐在一起，似乎誰都心中了然，卻又似乎誰都不曾明白。

    宋甫山繃得太久，大概要做一個十分沉重綿長的夢，宋如便代宋夫人送客出門。

    長廊一路，宋如欲言又止，目光來回逡巡，云之衍不屑于再開導(dǎo)這只不上進(jìn)的狐貍，宋如幾番糾結(jié)，也不敢再開口，倒是被顧昔看透了心思，仿佛隨口一問：“師尊，狐貍真的不適合報恩嗎？”

    白衣仙尊回首，日光逆映著他的輪廓，像是為整個人都鑲上了一層金光，他掃過宋如憂心忡忡的神態(tài)：“假的。”

    他掃過人一眼不再理睬，否認(rèn)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宋斯已墜崖，尸骨飼野獸，你不必再為他擔(dān)罪。”

    “他……真的死了？”宋如仰面合眼，臉上露出不愿承認(rèn)的掙扎。

    “該死的……應(yīng)該是我……”

    林月兒的尸體已在宋府停留了數(shù)日，怕是不會再有人前來認(rèn)領(lǐng)了。宋甫山重金召來兩個拿錢辦事的流浪漢，吩咐他們夜里將木棺抬入后山下葬，又喚來宋如，要他一道隨同，確保處理妥善。

    夜晚臨行之前，宋斯偷偷攔下了宋如。

    “哥，讓我去吧。”宋斯懶洋洋地，斜眼打量著宋如，語氣尤為輕佻，“這種事情，怎么敢勞煩兄長。”

    兩個從沒受惠過金銀細(xì)軟的流浪漢，扛起了棺材上路，他們向著宋斯感恩戴德，稱贊宋家人菩薩心腸，有了這筆工錢，回頭可以好好嘗嘗宴仙館的招牌醉仙鴨。三人爬山一路有說有笑，直到兩個流浪漢突然脫力跌倒，懷里的銀元滾遠(yuǎn)，他們蜷著身子痙攣，至死也不明白口中緣何涌出了黑血。

    死人的嘴巴才是最嚴(yán)實(shí)的，為絕后患，宋斯一如既往地多疑善變。他開棺拋尸，把三具死軀一并推入山澗，待崖底野獸嗅來覓食，就能把那堆骨rou啃個干凈，屆時所有的證據(jù)一并消失，他的風(fēng)流債就是宋如欠下的，這一把柄才真正不能淪為旁人口舌。

    “他替我上了山，便再也沒有回來。”宋如眼眶中閃爍，“如果上山的是我，他就不會死了。”

    顧昔回過味來：“所以桃花仙人邀宋斯上山一敘的說法，是假的了？”

    “我要父親降罪于我，篡改了他的記憶。”宋如咬著唇，“利用桃花仙人，欺瞞二位仙君，皆是我之過。”

    “潛入人世，攪擾命數(shù)，這才是你的罪。”云之衍看著他，“你有什么理由替他人博取寬恕？”

    宋如顫抖著閉上眼睛，將頭低了下去。

    千百年前，一只白狐為捕獸夾所困，膽大的孩子為他松開捕獸夾，偷得一命。

    千百年間，白狐努力修煉，終引仙緣垂憐，得以幻化人身，可他藏于山間潛心修煉，千百年間，印象最深的便是當(dāng)初的那個孩子。

    千百年后，他終于窺見一絲天機(jī)，有了償還恩情的一世，于是他幻化成和那孩子相同的模樣，同他一起長大，就是想要替那孩子扭轉(zhuǎn)命中一道死劫。

    誰料昔日的恩人，這一世竟覬覦他的全部。

    于是他將自己于人世幾十年修得的才情給了他，替他攬下所有罪名，卻不料他還是難逃死劫。

    云之衍的靈識歸位，慢慢睜開了雙眼，他覆在宋如額頭上的手沒有挪開，而是靜默了許久，緩慢地順著發(fā)絲撫摸下來。

    “你可曾想過，他本就是惡人，他救你的那一次，本就是他往世虧欠于你的。”

    宋如的雙膝蓋猝然跪落，緊繃的情緒再也克制不住，長久的壓抑終于在這一天全部釋放，他埋首于臂彎之間，肩膀劇烈地顫抖著，趴在冰涼的路面上長伏不起。

    云之衍沉默著看他，半晌移開了腳步帶領(lǐng)顧昔離去，只留下長廊中一個蜷縮的孤單身影，和散在風(fēng)中落落穆穆的一句話：“他日若有生靈慘死你手，我必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