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愛你。”他說。“讓我愛你吧。”

    和陸熠孜相遇的時候，彭影已經三十二歲了，陸熠孜也三十二歲。父親的老友約他去外頭旅游，彭影慫恿他去了。水產生意還在做，外搭著設了個快遞點，當時他關了門，已經很久沒有去酒吧里喝一杯了。滇西的雨季已經來臨，空氣間漂浮著燥熱的粒子，很悶。

    彭影點了一杯酒，平靜地聽著舞臺上嘈雜的音樂。熱鬧與他無關，他只是靜靜地喝著他的酒。直到自由點歌環節，他聽見了黑豹樂隊的的前奏。

    他往后瞄了兩眼，看見是個女人，穿得很樸素，看樣子不像是常來夜場的人，她開始唱了，但聽她唱得很難受，聲音很沙啞。一副性感的嗓子，很適合唱搖滾，他想。但他又覺得她的臉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見到過，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

    “也許是我不懂的事太多 也許是我的錯

    也許一切已是慢慢的錯過 也許不必再說

    從未想過你我會這樣結束 心中沒有把握

    只是記得你我彼此的承諾 一次次的沖動

    Don’t Break My Heart 再次溫柔 不愿看到你那保持的沉默

    獨自等待 默默承受 喜悅總是出現在我夢中”

    她唱完了，走下了舞臺。他的眼神一直追隨著她，覺得對她好好奇。他朝著她走過去。他走過去，看見她在喝酒，手里點了根煙。她發覺他的靠近，抬起頭來看他，在兩個人視線觸及的一瞬間，彭影愣了一下，她也愣了一下。

    彭影愣了一下是因為她的眼神。那么憂傷又不屈，堅硬頑強，其實她長得并不美。她不年輕了，臉上已經有了淡淡的細紋，但是她沒有遮掩，不施粉黛，長發披在肩膀上，也沒有打理，但那雙眼睛一看就是活泛的，他盯著她的眼睛，就這樣看著，突然就哭了。

    “對不起。”他說。在陌生人面前流眼淚在他的心中被視為大恥，找不到紙巾，他只好用自己的衣袖揩去眼角的眼淚，然后朝著那個女人微笑。

    “沒事的。”

    他指了指她身邊的座位，“可以嗎？”

    “可以。”

    她很爽快地挪了挪身體，為他空出足夠的空間。彭影剛剛在她的身邊坐下，她就突然說，“好久不見了啊。”

    好久不見？他們見過嗎？彭影歪著頭看她，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女人的臉上倒是顯出幾絲無奈，“好吧，看來你不記得了。”

    “我們之前見過嗎？”

    “當然見過，在2017年，好好想想。”

    2017年。他看著女人的臉，仔細翻閱著十幾年前的記憶。2017年，他不過才十八歲，正是高考的那一年。說到高考，他想起高考考英語前肚子曾劇烈地疼痛過。他的英語成績并不好，很緊張，他曾一度以為自己的考試就要這樣砸鍋了，在肚子劇痛的時候，坐在他右手邊的一個女生拿出了自己的人丹丸，遞給了他。

    “倒出來含在舌根下，希望能幫到你。”

    女生的聲音沙沙的，很低沉。他瞟了一眼她的準考證，發現和他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陌生女生的善意讓他順利地度過了那一場英語考試，但他不知道她的名字，這么多年過去，差點就把她忘了。

    “是你！”他驚喜地露出笑容。

    “是我。”

    女人垂了垂眼睛，彭影的心中卻涌起更多的感覺，他對這個女人產生了很大的好感，這是年少時美好的回憶，他坐在她的旁邊，心緒翻騰，直到她再次問他，“吃了人丹丸之后……怎么樣？”

    “好多了，考試也很好。當時忘了對你說謝謝，對不起。”

    “沒什么，舉手之勞而已。”女人拿過一個杯子，給他倒了滿滿一杯酒，“人生四大喜事，他鄉遇故知。喝一杯吧？”

    他們開始喝酒，說很多很多的話，彭影蒙著眼睛，醉意復萌。陸熠孜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眼神有些迷茫，“你跟之前一樣……根本沒變多少……可是我……我已經老了……”

    不，他也老了，從十八歲到三十二歲，不僅僅只是臉變了而已，變得更多的的心。他看著她的眼睛，她也看著他，她已經醉了，抓住他的肩膀站起來，他也站起來，跟著她走。

    “你去哪里？”彭影問。

    “去哪里……回家……”

    三十歲的單身女人，喝得醉醺醺的，彭影跟在她身邊，害怕不安全送她回家。她已經醉了，頭發亂糟糟的，圓框眼鏡也歪到一邊，他覺得她戴眼鏡好看，看起來很斯文。彭影無言地抓著她的肩膀，此時不過晚上十點，南洋市的街道上人還很多。夜風吹過來，醒了幾分酒意，彭影看著地上的黑影，這一瞬間突然想要吻她。

    這把他嚇了一跳，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試圖把這念頭打消。可她突然偏過頭看他，她說，“你要跟我一起回家嗎？”

    “不了……吧？”下意識地，他去摸了摸自己的褲兜，但里面空空的，他又摸了摸，里面的確是沒有鑰匙，可他記得今天把鑰匙帶出來的，他鎖了門的，看來是掉了鑰匙，“呃……”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的鑰匙掉了。”

    “去我家吧，”她說，“現在去找開鎖匠，怪麻煩的。”

    “你不害怕嗎？對于你來說，我是個陌生男人。”

    “沒關系的。”她說，“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這種感覺他也有，他也感覺到，從見到這個女人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他和她站在世界的同一邊，這種情況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從來沒有過留宿在異性家的經歷，除了麻賢希之外就連同性間的也很少，除非是關系好到極致。但這一次，他要住在這個女人的家里，他們在酒吧里，第一次遇見就去她的家。

    “我叫陸熠孜。”她大大方方地介紹起自己，“陸地的陸，熠熠生輝的熠，孜孜不倦的孜。”

    “彭影。”他說，聲音很淡，“影子的影。”

    繞過一片老式的居民區，她帶著他到了她的家，一間老式的房子，租的，面積不大，公寓很小，一室一廳一衛一廚，廚房一看就是極少用過，她進了家之后就去找睡衣洗澡，彭影看著她在客廳里就脫掉上衣，露出被緊緊裹住的胸部，大概是平時獨居時習慣了，又喝了酒，沒反應過來。他簡單地環視了一下這間房子，東西很少，擺設也很雜亂，桌子上凌亂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資料，高中數學的課本和教輔教案擺了一桌。

    他想幫她收拾一下，后來想，還是算了。他只是去看她寫在封殼上的名字，她的字寫得很好，粗狂的筆鋒倒像是個男人的手筆，桌子上的煙灰缸里裝滿了煙蒂，萬寶路薄荷雙爆已經抽了半包，他懨懨地垂下手，看著她從浴室出來。

    她穿著黑色的格子睡衣，頭發還是濕的。趿拉著拖鞋走到臥室里，從衣柜里找出一套干凈的睡衣，遞給他。

    “先穿我的吧，不介意的話。應該會很合身。”

    陸熠孜和他的身高差不多，偏胖。彭影接過她手里的睡衣，去浴室里洗澡。他粗略地用她的發圈給自己扎了個發髻，他覺得自己很大膽，居然就這樣來到了她的家，她也大膽，放心地迎接了他，其實對于她來說，他不過也就是個陌生的男人。這是她給他的信任，他們彼此放心，仿佛已經熟稔多年。

    他洗完了澡，穿好睡衣，細長的脖子上還留著沒有擦干凈的水珠。他走進臥室就看見她坐在床邊吹頭發，她已經極困了，握著吹風機給自己吹頭發，眼皮子直打架，他順勢拿走她手里的吹風機，讓熱風吹過她的頭發。身體一點點松弛下來，直到陸熠孜倒在了他的懷里，她睡著了，無知覺了。

    他們擠在一張床上，陸熠孜緊緊抱著他，他感覺自己倒像個女人了，陸熠孜的肩膀很寬，體溫也很熱，她緊緊地抱著他，睡得很沉。彭影覺得這樣被她抱著，有種被保護著的安全感，她的肩膀和男人一樣寬，男女有別，卻毫無戒備地抱在一起，她帶來的心安驅趕了焦躁和失眠，睡意昏沉，他就這樣沉溺在她的懷抱里，徹底沉睡。

    彭影是被水聲吵醒來的。

    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了，彭影從床上跳起來，穿上拖鞋去找她。他在廁所里找到她了，她正拿硫磺皂洗臉，滿臉的泡沫，原來她還在。他只是覺得自己松了一口氣，內心的焦躁也消失殆盡。她聽見他的腳步聲了，滿臉是水地朝著他看過去，臉上的表情有點抱歉。

    “對不起。”她說，“吵到你休息了吧？”

    “沒有。”他說。

    “現在才五點多，你可以多睡一會兒。”她把硫磺皂放回肥皂盒里，“你走的時候把門帶上就好了。”

    “我來找你，你不在我身邊，我有點害怕。”

    陸熠孜從浴室里走出來，親昵地摸了一把他的頭，臉上表情似笑非笑，“你真是……”

    “現在就要走嗎？”他問。

    “我得去上班了，”她說，“今天是我的自習，早自習晚自習都是。”

    “你是老師？”

    “嗯。我教數學，帶高三畢業班。”她在客廳里找了一圈，終于從地上找到一個沾滿了灰塵的發圈，一邊用手指梳理頭發一邊往衛生間里走，“你真的不去睡覺嗎？”

    “我和你一起走。”

    他果斷地去換衣服，陸熠孜扎好了頭發，換上了去工作時的衣服，依舊是大碼的衛衣，牛仔褲，廉價的帆布鞋。臉上沒化妝，小小的細紋凸顯出她的年齡，這是屬于三十歲成熟女人的熟美。他覺得她不化妝也好看。

    “一起去外面吃早餐吧！”她提議。

    滇西的水產很豐富，他們去喝魚蝦粥，熱熱暖暖的一股腦兒全喝下去，燙得人心里舒服。彭影看她慌里慌張地一邊看表一邊喝粥，吃相也不好看，他問她，“你在哪里教書？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在南洋市第一中學，你來吧！”她豪爽地抹了一把嘴角，一把把所有資料全部拿起夾在腋下，徑直往外面沖，“我先走，希望還能再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