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長安城中的花兒又開了，姹紫嫣紅，隨風搖曳，生機勃勃。

    天后政權穩固，人也變得越來越寬和，不再肆意殺人，王公貴胄們長長舒了口氣，終于不用鵪鶉似的躲在家里，戰戰兢兢，唯恐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又能出來欣賞這大好春光啦。

    二月二龍抬頭，蘭亭的生辰。

    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過生辰，當年他隨手一點，把災禍招惹到蘭邸來，雖見機得快，把猜疑告訴了天后，沒有讓蘭邸和蘭成寺——拓跋封——一起墜入無邊深淵，但天威難測，為了不再生事端，這些年蘭邸上下都很克制。

    蘭老太君懷中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眉開眼笑道：“哦，哦，乖孫，叫姥姥，姥姥，看，你娘吃茶呢，快讓你娘少吃點兒茶，養身子呢！”

    蘭亭揩去女兒唇邊的奶漬，輕聲道：“她哪兒聽得懂這些，小呢。”

    花園子新搭的戲臺子上又在咿咿呀呀地唱戲了，老太君最喜歡的就是聽戲，恨不得把南邊兒所有的戲班子都請到府上來唱他個三天三夜，她抓著孫女的小手，指著戲臺子上水袖飄飄的青衣，逗她玩兒。

    蘭亭摸摸女兒的臉蛋，笑了一下。

    誰能想到呢，如今他也是有女兒的人啦。

    當年，他病得厲害，脈象紊亂，遍請名醫也瞧不出所以然，后來請到一位宮庭中為天后診脈的太醫，太醫很容易就診斷出他殊異常人的身子，也診出原來他不是病，而是有孕在身，要有自己的孩子啦。

    生產是最兇險的事，多少女人死在產褥上，更何況他還不是真正的女人，只是一個長著雌xue的怪物，想和真正的女人一樣生下自己的孩子，真可以說是要在鬼門關上走一遭，回不回得來尚且兩說。

    還好還好，他沒有讓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雖兇險，他還是活了下來，還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個女兒呢！

    真好啊。

    蘭亭滿心滿眼都是歡喜，他的女兒真是這世間最值得憐愛的孩子，長得俊，更聰敏，等長大了，不知要有多么大的作為，他看著女兒一天天地長大，仿佛這人間也變得越來越讓人留戀，枝頭上搖曳著的花再不惹人厭。

    蘭邸大宴賓客，長安城中的貴人巨賈云集。

    熱鬧啊。

    作為蘭邸的主人，蘭亭當然要和賓客們一起吃酒飲宴。

    三年前發生的那樁丑事，人們當然不會這么快就忘記，可沒有人不識相地把那事拿到臺面上來說——天后都沒有說什么，更何況他們呢？三年前，入贅蘭邸的諸葛熙被流放，終生不得再入長安城，沒幾個月，蘭亭就誕下女兒，其間奧妙，還用人說？

    蘭亭不在意。

    賓客們也不在意。

    也許唯一在意的人是諸葛熙，可他被流放到蠻荒之地，就算滿心怨憤，也不會有人理會。天后是從男人手中奪過權力的女人，當然不會為難另一個富可敵國的女人，當權者不在意他，于是所有人都不在意他。

    蘭亭吃著酒，生出幾分恰到好處的醉意，朦朧間，似乎望見人群中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身影看起來實在太眼熟，蘭亭不由得清醒了幾分，眨眨眼，慢慢地想起來，他還有過一個“養子”呢！

    蘭亭不動聲色，和身邊人說吃酒吃得眼花耳熱，要去外頭吹吹風，旁人當然也不覺得有異，還囑咐他當心著涼。

    蘭亭撐著桌子站起身，低笑道：“哪兒能……”

    蘭邸亭臺水榭，曲廊回折，從酣熱的廳堂出來，拐過兩個彎兒，就是偏僻無人的小橋，這會兒，所有人都在吃酒，沒人知道蘭邸的主人悄悄地到了這么僻靜的角落。

    蘭亭看著映著月光的盈盈水波，淡淡道：“你既來了，何必還躲躲藏藏。”

    拓跋封從他身后走出來，說：“我沒死，你似乎并不驚訝。”

    蘭亭頭也不回，水中月含情脈脈，他手指緊緊地攥著木柵欄，克制地道：“你的死活，我不在乎。”

    拓跋封哼笑一聲，“你明明生了我的孩子，還對我這么絕情？”

    蘭亭道：“不是你的孩子。”

    拓跋封一怔。

    蘭亭回過身，云淡風輕地看著他：“我的女兒只是我的女兒，和你無干。”

    拓跋封看出這是他的真心話，他是真的這樣想的，女兒和他無干。那明明也是他的女兒，他知道，蘭亭也知道，他也見過女兒的，眉眼和他如出一轍，可是……他沉默了。

    遠處，人群喧鬧，更顯得此處死一般沉寂。

    蘭亭瘦了不少，目光清冷，神色寡淡，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這讓他憤怒，他們怎么能是陌生人？可蘭亭的神色告訴他，過去只是過去，孽緣不是緣分，他們之間有的只有欺瞞和痛苦。

    微風拂過，枝頭上開得正盛的花兒輕輕搖晃，在慘淡的月光下織出一張光影闌珊的網，蘭亭的雙眼隱在陰影處，蒼白的臉頰映著碎銀般微微閃爍的水光，他走出陰影，目光澄凈，但沒有拓跋封渴望的半分柔情，他做了錯事，蘭亭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蘭亭輕輕道：“別再出現在我面前啦……也別讓女兒知道你的存在，阿寺，當我對你最后的請求。”

    蘭亭走了。

    拓跋封想留他，可最終還是放下了手。

    他……真的錯了，對蘭亭來說，也許，他比諸葛熙更可恨。如今諸葛熙已被逐出長安城，蘭亭是不是也想他永遠也別回長安？或者，更希望他被亂刀砍死，尸體扔到山中喂狼？

    拓跋封苦笑。

    他抬手按住腰間不停流血的傷口。

    三年前，蘭亭從地牢中離開后，天后身邊的大太監推開了牢獄的門。也是那個時候，他知道了原來蘭亭已有身孕，那是他們的孩子。大太監帶去天后的旨意，倘他不肯改名換姓，在邊疆戍守江山，那蘭邸就會變成平地，蘭亭也會魂歸地府，和他們的孩子一起。

    拓跋封別無選擇。

    他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只有冷漠的月光傾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