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愛
十月,一場蘆葦花般的飄雪,給紇爾沁帶來徹骨的涼意與濕潤的草地,十月也是打圍的好季節,尹天翊有好幾匹高大彪壯的大宛改良馬,全是鐵穆爾賜他的,在草原和山谷間馳騁,威風凜凜。 太子那海看著眼紅,因為鐵穆爾連馬駒都沒有送給過他,加上阿勒坦,其其格,還有其他人的煽風點火,那海越想越生氣,終于忍不住,沖到尹天翊的馬房來。 尹天翊正在給一匹烏黑的,皮毛像絲綢一般閃光的駿馬卸馬鞍,它叫黑熊,是赤驥的遠親,雖然看上去高大威猛,性子卻很溫順,尹天翊很喜歡它,隔三差五地就會騎它出去。 因為剛和鐵穆爾一起出去打獵,尹天翊心情愉快,哼起了小曲,沒防身后的突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鞭! “啊!”幸虧天冷穿得厚,只是狐皮襖被打裂了口子,尹天翊吃驚地轉過身,看見那海拿著短鞭,怒氣沖天地瞪著他,“你給我滾出去!” 知道那海一向討厭他,所以尹天翊沒有太驚訝,只是今天有點不同,那海看上去像受了什么刺激,來勢洶洶的,張牙舞爪! “我叫你滾!聽見嗎?!” “這里是我的地方,我為什么要走?”尹天翊并不退讓,“而且我是你的長輩,你不能這樣說話!” “呸!爺爺說,你是來歷不明的jian細!”那海瞪著他,“你騙我父汗!” “我沒有騙你父汗!”尹天翊也生氣了,轉過身不理他。 見尹天翊去牽黑馬的韁繩,絲毫不理會他,那海氣得咬牙切齒,沖過去死死攥住馬疆,爭搶著:“給我!給我!” “嗚!”尹天翊一不留神,手背被那海的指甲抓出好幾道紅印,火辣辣的痛,可是怕那海搶去黑熊會闖禍,尹天翊就是不放手,“那海,住手!” 黑熊sao動不安,昂著頭,連噴幾下鼻子,這一大一少的人推推搡搡,你爭我奪,最后還是尹天翊搶下了馬韁,急急忙忙地將馬拉到馬廄里。 摔倒在地的那海,急促呼吸著,眼睛很紅,這馬應該是他的,這里所有的馬都應該是他的,他緊咬著牙關,他可是可汗的兒子! 看到干草堆下的柴刀,那海騰地坐起,下意識地呢喃:“我叫你滾,是你自己不滾,紇爾沁不是中州人呆得地方!” 這一次,尹天翊卻是有防備的,不過,他完全沒想到那海會拿著柴刀撲過來,大腦一片空白,雙手用力一推,就聽到那海號啕大哭起來! 看到那海摸著自己的脖子,兩手的血,尹天翊臉色慘白,呆住了,他沖過去看那海的傷勢,那海大哭著推開他,不讓他碰,看著那一道長長的傷口,尹天翊焦急萬分,不由抓起柴刀,想看看那把刀刀鋒如何,就在這時,鐵穆爾出現在馬廄門口。 “天翊,你還在馬房里嗎?” 那一剎那間,尹天翊覺得心跳都停頓了,整個人墜入冰洞里,鐵穆爾震驚的眼神,灰白的臉色,讓他張嘴,卻語無倫次地不知怎樣說明才好:“我,我也不知道,剛才……” 鐵穆爾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十分緊張地抱起那海,就沖出門去了。 “鐵穆爾!”尹天翊大叫,追了出去,“不是你想得那樣,聽見沒有?!” 可以鐵穆爾已經快馬加鞭,心急火燎地離開了,尹天翊又害怕,又擔心,他怕那海傷得很重,會危及性命,又覺得自己已經是百口莫辯,想哭,哭不出來,跌坐在地。 那海被鐵穆爾抱進了御帳,阿勒坦大發雷霆,十數位醫師不眠不休的救治,好在刀口不深,也沒有傷到主要血脈,血止住以后,只要臥床靜養即可。 尹天翊也一夜未眠,守在御帳外面,看著眾人端藥端水,忙進忙出,也很想進去看看,但是守衛攔住了他:“請殿下回自己的住所休憩,這是命令。” “太子到底怎么樣了?”尹天翊焦急萬分地問,因為這里每一個人都視他為瘟神,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就急急忙忙地跑開了。 “這……”守衛面露難色,可看尹天翊不吃不喝的守了一夜,不由心軟道,“好像是……” “那海有他母親的在天之靈庇佑,當然是大難不死,你不要在這里貓哭耗子了!” 阿勒坦從御帳中走了出來,臉色甚是憤怒,狠狠地瞪著尹天翊:“我早就知道你看那海不順眼,不過你下手也太狠毒了吧?” “我沒有!”尹天翊立刻反駁。 “沒有?”阿勒坦冷笑一聲,“馬房里就你和那海二人,你手持兇器可汗親眼所見,你居然還敢抵賴?” “這不是抵賴!”尹天翊大聲說,眼神十分堅定,“我沒有傷害他。” “那那海是怎么受傷的?難道是他自己撲到刀上去的?”阿勒坦步步緊逼,眼睛漲紅了,像要把尹天翊千刀萬剮,“你以為太子死了,大苑就會是你的嗎?” 尹天翊倒抽一口氣,憤然道:“我才沒有……” “夠了!!”厚氈門簾刷地掀起,鐵穆爾大步走了出來,因為焦灼不安地守了一夜,他看上去既憔悴又暴躁,“那海才睡著,你們能不能住口?” “我想看看他,”尹天翊忐忑地說,鐵穆爾看著他凍得發白的臉,紅腫的眼睛,把門簾掀起,“其其格在照顧他。” “可汗!”阿勒坦難以置信地嘶吼道,“他是兇手!” 鐵穆爾的眼神就像一頭被激怒的狼,銳利,憤怒而兇狠,阿勒坦不由后退了一步,尹天翊也是心驚rou跳。 “他不是兇手。”鐵穆爾嚴肅地說,“這事還沒有經過調查,不能這樣隨便斷定!我相信一定有其他原因,那海被寵壞了。” “可汗!”阿勒坦氣極,跺了跺硬邦邦的雪地,“您怎么這樣執迷不悟?!他是金閾的jian細啊!” “不要胡說!”鐵穆爾怒目而視。 “可汗如果不相信,那這個又是什么?”阿勒坦從毛皮袖筒里,拿出一個小小的竹筒。 鐵穆爾看著竹筒,感覺到了徹骨的涼意,臉色也變了:“這是……” “中州人用來傳遞書信的筒子,是侍衛從馬廄里搜出來的。” “你們怎么可以隨便拿我的東西?”尹天翊伸手想搶下竹筒,卻被鐵穆爾一把抓住,冷冷地問,“這真的是你的?我不是告訴過你,不可以私下和金閾聯系。” “我沒想過要送出去,只是一些隨口胡謅的東西!”手臂被抓得很痛,尹天翊掙扎著,“放開我!” “請可汗過目。”阿勒坦適時地打開竹筒,拿出卷軸,遞給有些搖擺不定的鐵穆爾。 鐵穆爾單手接過信,展開。 挺拔,秀麗的小楷,寫得是大苑鐵騎訓練,分布的重要軍情,哪里是隨口胡謅?鐵穆爾呆住了,血色褪盡,尹天翊也察覺出事情不對,不顧一切地搶過信,匆匆地一看,傻了眼,怎么可能……字是他寫的,內容卻是不一樣的? 尹天翊覺得天旋地轉,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寫的是天氣,是馬駒,怎么變成軍隊分布了? “我、這一定是……” “一定是什么?”鐵穆爾的聲音嘶啞而寒冷,怒火扭曲了他的臉,尹天翊六神無主,直搖頭,“不是的,我沒有背叛你!” “我沒有說你背叛我,天翊,你不用這么急著撇清!”鐵穆爾緊緊地拽著尹天翊,然后用力地一甩,尹天翊摔到了雪地上,有些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鐵穆爾。 “押下去,重兵看守!”鐵穆爾大喝,侍衛們立刻架起尹天翊,押走了。 無論怎么解釋也沒人相信,那海醒后,又說了很多不利他的話,尹天翊知道,鐵穆爾是不會再相信他了,囚牢很冷,尹天翊的心更冷,眼淚無聲地滾落,他的心很痛……被恐怖的黑暗吞沒。 尹天翊不怕死,怕得是找不回自己的感情,有些東西看上去很輕,實際上卻比山還重,重得超出負荷,重得喘不過氣,這種痛苦到達極限的時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心死”。 尹天翊是極少痛哭的,就算被打了板子,也是咬緊牙關不吭聲,可是他現在卻哭得很傷心,蜷縮著身體,肩膀顫動著,不吃不喝。 囚牢是簡易搭建的木板結構建筑,一列五間,勉強擋些風雨,墻壁很薄,鐵穆爾坐在尹天翊隔壁那間,木板桌上點著羊油燈,一個穿著漢服的中年男人恭敬地站在他面前。 這個男人就是顧言卿,太子那海口中的“顧師傅”,他做過教書匠,廚師,馴馬師,挑過貨郎擔,跑過海船,也打過仗,閱歷豐富,睿智而冷靜,十年前,他心血來潮來到大苑,但因為不熟悉地形,差點死在大雪里,是鐵穆爾的軍隊救了他,然后他就留了下來,是大苑唯一的漢臣。 此刻,他看著鐵穆爾提筆寫完那一封詔書,輕輕嘆了口氣,“陛下,真要如此?” “沒有其他辦法了,你拿給他吧。” 顧言卿想說什么,看見鐵穆爾眼中的堅定,終究還只是吞回肚子里,說道,“臣遵旨。” ——“我不要你的時候,你就可以回來了。”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話,結果卻成了現實,淚水朦朧的眼睛,看著那張鐵穆爾親筆寫下的“遣送書”,尹天翊除了“痛”以外,再也感覺不到其他了。 你為什么不肯聽我說呢? 你不是說你最愛我嗎? 我沒有背叛你,從來沒有…… “殿下……”看著尹天翊傷心欲絕的模樣,顧言卿輕聲道,“臣還是去請陛下撤回這道詔令。” “不。”尹天翊扶著墻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殿下?” “我走,我想走。”因為他害怕‘心死’……那是顆哀傷已極的心,像雪花一樣,冰冷的,無聲的融化……。 “那容臣為殿下安排一下。”顧言卿嘆息一聲,行禮離開。 一個月后—— 大苑已是冰天雪地,凜冽的寒風刮得人睜不開眼睛,羊群和馬群都聚在一起取暖,鐵穆爾的氈帳里,燈火通明,其其格坐在一邊替他溫酒,她看上去并不開心,尹天翊雖然走了,卻像沒走一樣,牢牢地霸占著鐵穆爾的心,鐵穆爾甚至連正眼都不看她! 正揉碎愁腸時,顧言卿通稟后走了進來,拍去身上的積雪,將一羊皮卷軸遞給鐵穆爾看。 鐵穆爾將它展開,蹙著眉峰,看完后臉色更加凝重:“果然如此嗎?” “陛下英明,料事如神。”顧言卿作揖道。 “其其格,你先退下。”鐵穆爾面無表情地揮退其其格。 雖然萬般不愿,其其格還是離開了。 鐵穆爾又將那羊皮卷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心潮如翻江倒海,沒想到那像尖銳的石礫一樣磨著他,像貪婪的狐貍一樣算計他,出賣他的人,竟然是巴圖。 “巴圖大人雖然族屬乞沃真,可是與格爾查部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他的母親是達坦人,阿勒坦大人家的奴婢,而不是族譜上所寫的貴族,阿勒坦大人以此為把柄,讓巴圖大人為他做事。” “因為生母是達坦人,所以達坦人慣用的文身,巴圖最清楚。”鐵穆爾沉吟道,“他想嫁禍給達坦人,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達坦人自兩歲就會文身,可刺客身上的刺青卻是新的,也太精細,根本不像達坦人的手藝。” “是,陛下,那個針筆匠叫王虎,是中州人,陛下遇刺后不久,他就被人發現死在自家井里。” “一點蛛絲馬跡也沒留下,連車夫都被殺,這些刺客全是大苑流民,就算抓住活口,也查不到主謀是誰。”面對敵人的狡詐,鐵穆爾不由握緊了拳頭。 五年前,鐵穆爾就發現他身邊有個jian細,事無大小都會向阿勒坦匯報,那個人是誰?有何陰謀,雖然有意調查,卻因為對方偽裝得實在太好,無處下手。 那海被立為太子后,鐵穆爾又發現,格爾查,拔都,阿爾布古,茂巴思四大部族突然親近了起來,表面上沒有什么變化,可是這些部落的重心都向格爾查靠攏。 一舉一動被人監視,權力受到威脅,這種滋味就好像坐在懸巖邊上,一不小心就會被人推落谷底。 想著那雙從暗處伸出來的貪婪之手,鐵穆爾就覺得脊背發冷。 鐵穆爾一心想要拔掉這顆毒牙,可是他連jian細是誰都不知道,不想打草驚蛇,正輾轉難眠時,接到了金閾的文書,要求和親。 剛開始他一笑置之,可是后來突然想到了一個計策,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如果有人威脅到那海的太子之位,他們還能坐得住嗎? 對尹天翊動手的人,就是jian細。 鐵穆爾知道尹天翊的那封信是偽造的,雖然字跡一模一樣,可是憑尹天翊是說不出什么‘若敵先居之,盈而勿從’這樣的話的。 而巴圖,他有一項絕技就是字跡模仿。 為了將戲演得真實,鐵穆爾才用了苦rou計,把尹天翊關在寒冷的囚牢里,可是尹天翊不吃不喝,讓他心急如焚,可又不能說出實情,一封遣送書其實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派了好幾個親信精心照顧尹天翊。 一切,只是為了尹天翊能夠吃飯而已。 “陛下,既然已經知道內jian是誰,那阿勒坦等人……” “他們還在宴會中?” “是,陛下盛情,阿勒坦等人并未懷疑。” “太子呢?” “多杰已奉命接太子回來,現在應該已過綸爾河。”教育太子,一直是格爾查部落的責任。 “那好,包圍氈帳,不要讓任何一個人出來。”鐵穆爾說著站起來。 “臣遵旨。”顧言卿深深鞠躬。 大局已定,接下來只是一些不足為懼的波瀾,鐵穆爾處死了三十一人,拿著他們的罪狀,順利地廢除了四大部落與王權抵觸的權利,削弱了酋長的勢力,從今以后,王位傳承將只屬于乞沃真! 鐵穆爾終于松了一口氣,可是心中卻很空虛,是一種怎么樣也填不滿的空虛,鵝毛大雪乍停的時候,他從馬房牽出尹天翊最喜歡騎的“白音”,沿凍結的哈赤湖散步,腳下是堅硬的冰霜,面前是一望無際的雪野,天壁陰沉沉的,一片青灰色,大概不久就又要飛雪。 撫摸著“白音”漂亮的鬢毛,鐵穆爾有些失落,顧言卿從氈帳的方向尋找過來,跑得氣喘吁吁,滿頭是汗。 “怎么了?”鐵穆爾問,依舊摩挲著“白音”。 “驛、驛站沒有!”難得顧言卿說話會那么慌張。 “什么沒有?” “按計劃,烏力吉應該在卜都附近接到王妃,然后再和察罕他們一起護送王妃回來,可是察罕他們在半路上,就和王妃走散了。” 簡直是晴天霹靂,鐵穆爾咆哮道:“人又不多,怎么會走散?!” “具體察罕他們也說不清楚,像是遇上了運黃羊的商隊,那時風雪又大,他們只是去牽個馬,王妃就不見了。” 鐵穆爾翻身騎上“白音”。 “陛下?” “叫察罕他們往蘇臺山的方向找,烏力吉往北方找!” 鐵穆爾堅定而迅速地說,“我們現在就去金閾。” “如果王妃殿下沒有回金閾呢?”顧言卿著急的問,那豈不是大海撈針? 鐵穆爾頓住,是啊,如果找不到,該怎么辦呢? ……那也許只有一個辦法了吧,半晌,鐵穆爾凝視著面前的雪原,說道:“如果找不到,顧言卿,你就回來讓太子繼位。” “陛下?”顧言卿大為震驚! “我欠他的……”鐵穆爾低吟,“應該用一生來還。” 兩顆心已經糅合在一起了,再分開,只是不斷在傷害彼此而已,敢放手,就敢再抓住,然后這一次,一定要對他說“對不起”,還有……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