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尹天翊的心臟狠狠地咯噔了一下,想也沒想,轉身就走回茶水間,芮夫人卻眼尖地叫道,“小義,快給丞相大人上茶!今天咱們凝香坊可是風光了!先是可汗大王,又是丞相大人,你們兩個,愣著干什么呀!還不把春菱,夏雪姑娘也給請來!” 芮夫人揮了揮扇子,裝傻充愣,以她靈通的耳目,能不知道大苑王來上京是娶親的嗎?她如果把冬月給碾下去了,不是讓場面更尷尬? 老丞相李遠因為是氣喘吁吁地跑來,汗流個不停,一面拿汗巾抹著額頭,一面擺了擺手道:“免了,免了,恭迎可汗回宮要緊。” 鐵穆爾面無表情地賜坐,芮夫人這時才讓冬月下去,一時間的冷場,該是尹天翊出來‘緩和’氣氛了,芮夫人之前三次說要上茶,他都膽顫心驚地拖著,這次再不出去,別說芮夫人,恐怕連鐵穆爾都要覺得奇怪了。 果然,大家的視線都不由自主地飄向屏風那邊,尹天翊都快站不住了,手腳在發抖,他緩慢地轉過身,低著頭,雙手發軟地舉著柚木茶盤,小步走到八仙桌旁邊,將茶碗放下。 “大人請用茶。” 他用微微發顫的聲音說,躬著身子,拿茶盤擋著丞相的視線,李遠原本就心事重重,那瑞王爺還沒找到呢,鐵穆爾就到了京城,這下該怎么辦?他也是心亂如麻,對那青布衣的茶水小廝,沒正瞧一眼。 “賀蘭大將軍果然好本事,本王才到上京,他就收到風聲了,只是……本王好不容易才來上京一趟,不看看上京聞名天下的秀麗景致,不是太可惜了?” “可、可是……”你也不能看到春樓來啊!面對目光如炬,氣勢懾人的鐵穆爾,李遠頻頻擦汗,敢怒而不敢言,“這恐、恐……有不妥。” “什么駝不駝的!”鐵穆爾右側的御侍都尉多杰喝道,“可汗想看什么?想住哪?還由你們決定?” “只怕……你們是想可汗住到天牢里去吧?”左御侍都尉巴圖陰惻惻地搭腔。 “老臣豈敢,”李遠趕緊跪了下來,說道,“可汗大王是西州豪杰,萬人景仰,金閾國自當以禮相待,圣上是誠心議和,這索鄂勒大人可以作證。” 其實索鄂勒一進大廳就與鐵穆爾交換了眼神,表示這次和親是真的,賀蘭隆并沒有多做手腳。 只是這陣子上京鬧飛賊,人心惶惶的,街頭巷尾看起來有些風聲鶴唳。 鐵穆爾不冷不熱地讓丞相起來,李遠擦了擦汗,放汗巾,這低下去的眼睛,不偏不倚地和尹天翊對上,大吃一驚! 而一直貓著腰,卑躬屈膝的尹天翊,則仿佛聽到了鍘刀落下的聲音,面無血色,慌忙做磕頭狀。 李遠的心思轉得飛快,不能現在認了瑞王爺,那鐵穆爾就知道上京在鬧騰什么了!萬一鐵穆爾惱羞成怒,那十萬騎兵打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李遠當機立斷,收斂了錯愕的神色,當作不認識尹天翊。 可是他大吃一驚的時候,索鄂勒也認出了尹天翊,他是直腸子,腦袋里哪能想那么多,再說,他也根本不知道瑞王爺逃婚的事情,吃驚地嚷道:“這……這不是瑞王爺嗎?” 尹天翊只覺得晴天霹靂,眼睛前面都黑乎乎的,仿佛再也跪不住,身體軟綿綿地搖晃。 “王爺?”鐵穆爾揚起一邊眉毛,完全不明白地看著地上戰戰兢兢的尹天翊,“什么王爺?” “可汗您此次和親的對象,瑞王爺啊!”索鄂勒抱拳道,一副仍不敢相信的樣子。 察覺到鐵穆爾的視線就像刀尖般向自己割來,尹天翊的青布衣被冷汗濡濕了,他嚇得哆哆嗦嗦的不敢抬頭。 “這呆頭呆腦的小廝怎么會是王爺?索鄂勒大人,不可能吧?”李遠走前一步,皺眉說道。 “可他確實是瑞王爺啊!”索鄂勒訥訥說道,不住打量著尹天翊。 “金閾王爺是什么身份?豈會這般草屩粗衣?只是容貌有幾分相似罷了!”李遠堅定不移地說。 “是嗎?”這下索鄂勒也不確定了,嘀咕著:“可天下哪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啊……” 鐵穆爾冷冷地看著丞相李遠,又看著不明究里的索鄂勒,最后盯著畏畏縮縮的尹天翊,冷若冰霜地問:“你叫什么?” 尹天翊愣了愣,窩著身子,以模糊不清地聲音說,“小義。” “幾歲?” “十、十八。” “你是不是王爺?”鐵穆爾開門見山地問,眼神更加犀利可怖。 “小的不是,小的哪有這等福分!”尹天翊慌忙磕頭。 一旁,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芮夫人也趕緊下跪,“可汗大王,這小義是我們茶水間的小廝,從小就是孤兒,決不是王爺。” “是嗎?”鐵穆爾慢條斯理地說,“如果不是,你們慌什么?” “奴婢哪是慌,是嚇了一跳哇,這小廝突然被人說成了王爺,能不心驚嗎?”芮夫人辯解道。其實她完全是為了自己,小義如果是瑞王爺,那他不就是在逃婚?凝香坊藏起了他,還能開下去嗎? “那丞相大人剛才又是驚什么?”鐵穆爾矛頭一轉,指向丞相李遠。 “這……”李遠一頓,“乍看這雜役長得像瑞王爺,老臣也是嚇了一跳啊。” “那他不是王爺?”鐵穆爾冷森森地問。 “老臣愿以項上人頭擔保,五官相像而已,他絕不是王爺。”丞相李遠深深鞠了一躬。 鐵穆爾沉默半晌,看著一直不敢抬頭的尹天翊,突然牽動了一下嘴角:“不是王爺……那是仆人,他賣多少錢?” “什么?”芮夫人和丞相都沒有聽懂。 “我想要一個馬夫,赤驥奔了幾百里地,滿身是泥,疲乏得很,我又把侍從拉在了后面,所以想買一個馬夫。”鐵穆爾揚手,巴圖從懷中拿出一錠金燦燦的黃金,不容分說地塞到芮夫人手里。 “這、這……”芮夫人不知所措,李遠張口結舌,尹天翊更是慌張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有問題嗎?”鐵穆爾問。 “豈敢。”李遠只好跪了下去。 “那好,本王今日就歇在凝香坊,明日進宮,賀蘭大將軍如果不滿,就讓他自己來見我!”鐵穆爾高高在上地說,李遠不敢多看尹天翊,跪安后,和索鄂勒一起退了下去。 芮夫人搖著扇子,又招徠了冬月,夏雪和秋燕,一個彈琴,一個沏酒,一個盈盈起舞。 濃眉粗目,鼻梁上還有刀疤的多杰,注意到尹天翊還跪在八仙桌旁,不快地喝道,“你在這干什么?還不去馬房?” “馬、馬房?”尹天翊倉惶地抬起頭來,然后才像恍然大悟般,連連點頭,“是,小的立刻就去!” 鐵穆爾拿著酒盅,像喝水一般面不改色地喝著陳年貢酒,那種酒普通人喝三杯就東倒西歪了,尹天翊很吃驚,而后才看清了鐵穆爾的眼神,森冷嚴厲,像兩把利劍一樣緊盯著他,尹天翊嚇得趕緊低頭,退出了大廳。 走出畫舫后,六神無主的尹天翊像沒頭蒼蠅一直往前走,他走得又快,又急,又慌,直走到凝香坊杳無人影的后門前,才剎住腳步。 后門平時是上鎖的,鑰匙只有芮夫人有,芮夫人才口口聲聲的說他是孤兒,現在怎么會幫助他逃走! 尹天翊抹了把汗水,愁眉苦臉,如果不走,鐵穆爾明天一進宮,見不到瑞王爺,這事情就會被拆穿,如果走,宮里有了瑞王爺,卻不見了小義,這逃婚的事情還是會被拆穿! 等一下!尹天翊突然一擊掌!他為什么要回去?明知道是天牢大獄,他還想自投羅網呀! 正想著,身后傳來一陣咚咚直響的腳步聲,尹天翊回頭,嚇得七魂沒了六魄,是那個長相可怕的多杰正朝他走來! “可汗說對了!你是不是想逃?”多杰一拉腰間的彎刀,氣勢洶洶! “不……我……”尹天翊直搖頭,一手慌張地指向堆在后院墻角的草垛,“我只是來搬點干草!” 多杰狐疑地看著草垛,又看了看上鎖的后門,放低了嗓門:“可汗吩咐了,他到哪兒,你就得到哪兒,這迎親大隊一到,金閾皇子上了金轎,你就跟著皇子,好好伺候你家主人,可汗不會虧待你的!” “是。”尹天翊只能唯諾地點頭,心里卻急得要命,這宮里怎么會有兩個瑞王爺啊! “還有,赤驥可是可汗的心頭rou,這泥,要用清水洗刷三遍,這馬鬢,要仔仔細細地梳,槽里放上干草,馬蹄馬鞍也要洗刷干凈!” “是,小的知道。” 尹天翊其實很怕馬,十二歲時,先帝在御林苑同皇太子、他、還有眾武將一起狩獵,他不懂騎馬,上去后一把揪住了馬鬢,結果那高頭大馬嘶鳴著疾沖起來,一路瘋了似的橫沖直撞! 眾武將在后面大呼小叫,追趕著他,他嚇壞了,什么也聽不到,更加撈不到韁繩,突然一道陡坡,烈馬凌空一躍,他就跌了下來,連續十幾個翻滾才停住,還差點死在武將的馬蹄之下! 自此,尹天翊就再也沒有靠近過馬匹。 可現在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尹天翊推著裝滿干草的獨輪車,吱吱嘎嘎,搖搖晃晃地停在馬廄前。 他還未走近就聞到好濃的臭氣,拿汗巾扎了口鼻,硬著頭皮走進陰暗的馬廄,看了看里面的馬。一共有五匹,個個精壯,雖有些臟,可是氣宇軒昂,嘶嘶地噴著霧氣。 最里面的一匹馬,赤紅色,沒有一根雜毛,和熟透的棗一樣顔色,讓人驚奇,它的兩耳尖尖聳立,長鬃如千條絲,兩眼炯炯閃光。它的腿比其他四匹馬要矯健,馬鞍也更加精致華麗,尹天翊想,這大概就是赤驥。 尹天翊屏息靜氣,小心地拉開木欄柵,靠近赤驥,這馬只是晃了兩下腦袋,不理他。 “該……該怎么做呢?”尹天翊很為難,望著馬背自言自語道,“先、先解了馬鞍?” 他伸出手,才碰到馬鞍,赤驥就煩躁地踏著蹄子,嚇得他縮回手,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然后自己都覺得窩囊!嘆了口氣,如果是尹天憂,肯定三兩下就把馬馴得服服帖帖,而四弟尹天然,雖然不會馴馬,一張,卻勾勒出形態各異的百匹駿馬,栩栩如生,令群臣折服。 相比較之下,自己無才,無能,無貌,無權勢,難怪不討人喜歡,不過,就算太后叫他‘蟻鼠之輩’,他也有他的自尊心啊! 赤驥低低地嘶鳴了一聲,尹天翊回過神,拉下汗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抓住馬鞍。 赤驥的鐵蹄一動,尹天翊的腿就有些發抖,幸好,赤驥只是對陌生的氣味緊張,并沒有真的把他尥飛。 “真沉……”馬鞍很沉重,尹天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拖拽了下來。 御書房宏巍殿里,賀蘭隆放下書卷,看著跪在堂下的丞相李遠,秀麗的眉頭冷冰冰地皺著,非常不快。 該接的沒接回來,該找的更找不回來,若鐵穆爾到了皇宮,叫青龍帝怎么下臺? 尹天頎端坐在龍椅上,肅然沉思,和親不僅是家事,更是國事,尹天翊如果找不回來,他就會失信于人,讓天下人笑話。 是皇太子時,尹天頎不會如此逼迫自己的弟弟,可他現在是皇帝,外有強敵鐵穆爾,內有咄咄逼人的貞太后,以及隨時會倒戈相向的一眾大臣,攘外必先安內,要坐穩這個位子,他必須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就算對不起尹天翊,他也只能這樣做了。 想到這里,尹天頎砰地摞下茶碗,嚇得李遠直磕頭! “臣罪該萬死!” “既然知道萬死,還不趕快把人找回來!”尹天頎一揮金龍飛舞的衣袖,沉聲說,“子時,瑞王爺還未回宮,你也不用回來了!” “臣謹遵懿旨。”聽到青龍帝一語雙關,李遠臉色慘白,急忙磕頭,渾渾噩噩的退出殿門。 賀蘭隆看著尹天頎,知道他是豁出去了,可是心里也不好受,所以沒有說話,重新拿起兵書。 戌時三刻,尹天翊才把赤驥洗刷干凈,累得腰酸背疼,頭昏眼花,扶著木柱才站得起來。 豆大的煤油燈下,一雙手又粗又紅,再透過水桶看看自己的樣子,臉臟乎乎的,頭發也很亂,衣服上沾著泥,嘴邊卻帶著傻傻的笑,他抹了把臉,忽然,聽到外面有乒乒砰砰的聲音。 然后這聲音越來越大,吼叫聲,謾罵聲,夾雜著紛亂的腳步和利箭發出的‘嗖嗖’聲,尹天翊還不明白怎么回事,哐啷一聲驚天巨響,芭蕉葉搭的屋頂塌了下來,一個人重重地摔落在草垛上。 尹天翊驚得目瞪口呆,因為燈滅了,他也看不清那個人是誰,馬兒都受了驚,在嘶鳴踹踏著,緊接著一陣箭雨就穿透籬笆墻,密密匝匝地射進來,尹天翊趕緊搬過馬鞍,擋在那個人前面。 嗖嗖嗖七、八箭全射在馬鞍上! 男人扔掉馬鞍,急退幾步,一手抓住赤驥的韁繩,一手抓住尹天翊的手臂,翻身飛掠上馬背! “你干什么?!”尹天翊大叫,那人一拉韁繩,大吼一聲,赤驥也一躍而起,如離弦之箭般破馬廄而出,外面是一片刀光劍影,有中州人,蒙面人,也有西州人,尹天翊看得眼花繚亂,因為沒有馬鞍,他快掉下來,死死地抓著馬鬢。 “放箭!快放箭!” 還有嘰里呱啦的外族語言。 混亂中,尹天翊看見無數把刀朝自己砍來,但還沒靠近,就被身后的男人一鞭子抽飛,腥紅片片。 后院恍若戰場,遠處火光沖天,男人一夾馬腹,同時凌厲起鞭,擋住密集的箭雨。 好幾次尹天翊以為自己中箭了,卻沒事,男人策馬往中庭方向突圍,突然,路旁有兩把彎刀朝馬腿斜劈過來,赤驥依舊疾馳,在刀快砍到的時候,一個飛躍,鐵蹄正中殺手的臉面,一聲凄厲的慘叫,尹天翊正好看到那爆裂的眼睛和飛濺的血,嚇得魂不附體! 噠噠噠!赤驥一直在疾馳,如它的名字,足不踐土。凝香坊偏門也有埋伏,而且是刀箭鏢槍,電光石火,非置男人于死地不可! 赤驥很快,男人的鞭子也銳如冷電,招招擊中敵人的死xue! 耳邊是風聲呼嘯,身后是殺戳的慘叫與鐵蹄的踩踏,尹天翊不敢再看,心臟劇烈跳動著,呼吸是又急又促! 然后,不知又奔了多久,馬蹄聲不再清脆響亮,而是越來越悶,尹天翊感覺男人策馬忽向北邊,又忽向西邊,爾后似乎又上了阡陌小路,尹天翊已經完全記不住方向了,只覺得四周越來越幽靜,甚至聽到了蟲子鳴叫的聲音。 尹天翊悄悄睜開眼睛,看見的是飛速往后掠去的森林的景色,這么一會兒工夫,他們已經到了北郊森林? 追兵已被甩掉,男人卻仍舊往前疾馳,天色很暗,道路兩邊似有魑魅出沒,隱隱藍色的幽光,時明時滅,尹天翊之前出了一身汗,現在已冷卻,又經深夜里的冷風一吹,更覺得陰冷刺骨。 在一個供奉地藏菩薩的石龕前,男人終于一拉赤驥的韁繩,讓它停了下來,這里遠離人煙,這石龕也攀著雜草,男人收起鞭子,厲聲道:“快放手。” 這把低沉渾厚的聲音似曾相識,尹天翊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來,是大苑王鐵穆爾!臉色即刻大變,這是什么孽緣?! 其實他早該想到,能騎赤驥,又把鞭子耍得那么好的,除了鐵穆爾還能有誰? “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鐵穆爾的口氣很不好,怒沖沖的,當然了,被人伏擊心情怎么會好,尹天翊緩緩地松開僵硬的手指,剛才他太害怕,差點把馬鬢給揪下來。 “下去。”鐵穆爾又命令道。 尹天翊慌張回頭,看著鐵穆爾,這天寒地凍,荒無人煙的,他怎么回城里? 鐵穆爾卻不理他,抓住他的肩膀,就這樣把他扔了下去。 “喂,我好歹還救了你一命!”尹天翊摔得好痛,滿手是泥,膝蓋也青了。 “你是我買下的,就算為我死了,又怎樣。”鐵穆爾冷淡地說,一手拉著韁繩,也想下馬。 可是他的動作很鈍,幾乎是摔下來的,砰地一聲,第二次落在尹天翊面前。 尹天翊瞪圓眼睛,才看到他背上有一大片血紅,那傷口觸目驚心,還在往外滲血,普通人流那么多血肯定昏迷了,鐵穆爾卻還有意識,他皺著濃眉,坐在地上,從手腕到胸口,一連封了四個xue道。 “你……你受傷了。”尹天翊小聲說,換來鐵穆爾陰冷地一瞪,意思是‘廢話!’ “那……”尹天翊咽了一下唾沫,聲音更是細如蚊子,“會、會死嗎?” 鐵穆爾定定地看著他,那眼神像在看一頭怪物,冷冰冰的,慍怒的。 “我不是在咒你。”尹天翊嚇白了臉,同時還打一個大噴嚏。 鐵穆爾嫌惡地避開臉,中州人久居于室,體質孱弱,不像大苑,婦女兒童都能走上十天而不做一頓飯,只吃些干奶酪,腌牛rou來維持生命。 他不喜歡中州人,可就像水克火,火克金,偏偏遇上了賀蘭隆,有賀蘭隆在,他就打不下嵩陽關,可同樣地,賀蘭隆也奈何他不得,不然兩國也不會和親。 鐵穆爾低頭察看自己的傷勢,手臂上是刀傷,背后是箭傷,箭有毒,他發現行氣不順才封住了經脈,后背鈍痛,得先去毒。 至于這次被人突襲,雖然暗殺者使用的是中州弓箭,可那拉弦的姿勢明顯是西州人,大苑大大小小六十二個部落,各有各的矛盾,想殺他的人,不少于二十個。 不管是誰,被他查出來,殺無赦! 尹天翊見鐵穆爾眼中閃爍著仇恨的光芒,不由站開了一些,以免惹禍上身,鐵穆爾脫下裘衣,低沉地道:“你過來。” “我?”尹天翊輕聲應著,緩慢地挪動了一步。 鐵穆爾濃眉深蹙,這雜役怎么這么笨,一步一個指令:“生火,拿刀,取藥,箭我之前已經折斷了,但箭頭還在里面,你不是要我自己把它從背上取出來吧?” “哦……是這樣。”原來不是要拿他泄憤,尹天翊松口氣,走近鐵穆爾,可是也很犯愁,他什么時候生過火,什么時候替人治過傷?呆呆地看著鐵穆爾,手足無措。 “先把我的衣服脫下來。” 尹天翊小心翼翼,又笨手笨腳地脫下鐵穆爾的衣服。 “生火。” 尹天翊拿過火折子,拾了一些樹枝樹葉,第一次,沒點著,樹枝太潮濕了,第二次,干燥的松果點燃了,可風一吹,又滅了,第三次,尹天翊有了經驗,守著微弱的火苗,并撥開潮濕的草皮,可他動作太大,這一撥,火星就散了。 尹天翊漲紅了臉。鐵穆爾已經想要殺人了,第四次,火又滅了以后,他粗魯地奪過火折子,三兩下,就把火生了起來。 笨,罕見的笨,簡直是天下第一笨!鐵穆爾狠瞪著尹天翊,他怎么會買這樣一個小廝? 對了,聽說是和什么王爺長得一樣,鐵穆爾仔細看著火光下,尹天翊困窘的臉,不免有些失望,平庸的五官,臟兮兮的樣子,一丟進人群里就看不見了,不過他是雜役,那王爺應該沒那么糟糕。 見鐵穆爾盯著他,上上下下看個沒完,尹天翊的心也跟著上上下下,忐忑不安,這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用這樣鄙夷地看著他吧。人丑,怎么著,你也不見得俊! 尹天翊一生氣,抬起頭直瞪回去,嗯,斜飛入鬢的劍眉,濃黑深透的眼睛,鼻梁挺直,嘴唇像利刃一樣薄而銳利,最重要的是,身上那股傲視群雄的凜然與霸氣,是他學不來,更比不上的,越瞪,尹天翊就像霜打的葉子,越泄氣,眼簾不由自主地垂下來。 鐵穆爾也在反省,不過,是在反省自己怎么會和一個下人較真,他皺了皺眉,拿出一直隨身攜帶的金創藥和小刀,丟了過去:“快點把箭頭取出來!” “這……怎么取?”尹天翊慌慌張張地拿起小刀,刀口向外,不像是救人,倒更像是要殺人。 “用火將刀消毒,在創口上灑上藥,把箭頭剜出來就是。”鐵穆爾淡淡地說,一動不動地端坐著。 “哦……”尹天翊照著做,消毒,敷搽傷口,然后,有點發抖的下刀。 挖…… 怎么會有怎么多血? 再挖…… 奇怪,怎么箭頭不動? 再下刀…… 鐵穆爾的肩頭微微一震,臉目森冷,他一直在忍,身上是大汗疊小汗,痛不堪言! “我想,快好了,你再等等!”尹天翊也是滿頭大汗,其中一大半是緊張,怕鐵穆爾忍無可忍,一掌劈了他! “啊。”箭頭松動了,尹天翊一興奮,這鋒利無比的柳葉小刀,哧地陷入鐵穆爾的后背,登時,箭頭沒剜出來,血是涌流如注! “對不起!對不起!”尹天翊哭喪著臉說,扯下衣服邊角,趕緊止血,可是沒什么用。 尹天翊嚇得臉都白了,鐵穆爾如果死了,那十萬騎兵打進城來,自己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不,還不止,他可是殺人兇手!不等那十萬騎兵,鐵穆爾的親信就會把他殺了的。 想到這里,尹天翊低頭,用發顫的唇舌輕輕覆住鐵穆爾的傷口。 鐵穆爾一怔,胸口想要大開殺戒的憤怒,被柔軟的,溫暖的,小心翼翼的舌頭澆滅,他微蹙著眉頭,一言不發地望著黝黑茂密的樹林。 血止住了,箭頭也取出來了,尹天翊擦去嘴角的血,替鐵穆爾再次上藥。 辟啪,火舌攢動了一下,伴著nongnong的暖意,尹天翊渾身虛脫地坐在地上,鐵穆爾的傷口已經包扎好了,胳膊上的刀傷也上了藥,總不會再要他的命了,可他才坐下,鐵穆爾就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地封了他身上數個xue位。 尹天翊瞪圓眼睛,他不懂武功,不知道鐵穆爾做了什么,只知道被點到的地方很疼,如萬針齊齊戳刺一般,忍不住,眼淚就掉了下來。 “哭什么!”鐵穆爾鄙夷地說,“箭有毒,封你經脈是為你好,不想七竅流血,就坐著別動!” 尹天翊又驚又怕,沒動,連話都不敢說,可是那疼痛非常人能忍,胸口脹了一股氣,疼得仿佛要炸裂開來,尹天翊抽噎著,淚如泉涌。 鐵穆爾嘆了口氣,問道:“很痛?” 尹天翊紅著眼睛點頭。 “要忍著。” 尹天翊再點頭,面無血色。 “你總是這樣給人治療的嗎?你知不知道十支箭里九支有毒?” 尹天翊搖頭,如果知道有毒,他決不會去吸傷口的血。 “不管怎么說,你救了我,我不會讓你死的。” ‘那真謝謝你了,’尹天翊哀怨地看著他,就怕我命衰做了替死鬼。 鐵穆爾伸手抓住尹天翊的下顎,抬高,強勢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