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過后很快就是新年。

    李世佳原本沒有守歲的習慣，這回第一次和家人們一起熬夜，倒也未覺困倦。

    李倦讓人在自家院內準備煙火，自新年鐘聲在北闕城四處響起后，李家院子的煙花爆竹便足足喧囂了一刻鐘才停歇。

    李世佳以前只見過夏日煙火。冬日太冷，暖閣中不能開窗，李世佳只能聽個響。

    原本李世佳還以為冬日和夏日無非是自然時節不同，而煙花這種人造物并不會因此有什么改變。但當她親眼看見團團簇簇的火焰之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空綻放時，還是被天地之廣闊給震撼到了。

    李倦看李世佳喜歡，便答應女兒，只要不下雨下雪，李家的煙花會從正月初一放到十五。

    新歷一十九年，這是李世佳向上天偷來的時光。

    李家內部議了多次，也找王道士前前后后打聽、了解了不少，最終因李世佳說她愿意去天門山鵠鳴派看看而李倦拍板決定同意女兒跟著王道士離開。

    王道士看著年紀不大、閱歷不深，實則人精得很，無論如何不打包票，不給定心丸。

    暖符有用，李家也只能姑且信他或許真有辦法治病，說不定“師祖”是想讓李世佳上山練功打拳，修得身強體健如王道士般三九四九還能冰河冬泳呢。

    但不管再怎么找借口，有句話還是被王道士說明白了的，那便是此去為永別，李世佳去了鵠鳴后就再也不會回北闕了。

    李世佳面對即將來臨的分別十分平靜。

    早幾個月前她就在準備告別了，如今能換個地方死，不用直挺挺地、冰涼涼地躺在愛她的家人面前傷人心，不用在死前見著兄妹們的淚眼，不用在死后仍聽著爹爹的嘆息……她已是滿意。

    在和王道士、李倦商量后，決定等二月冰化雪消時再出發。

    此去湘楚地，并非簡單的旅行，而是要如那位倉頡師祖吩咐的那般，走一段“了卻凡塵俗緣”的“斷塵路”。

    聽王道士說，為了遠離俗世，李世佳需要趁路上的工夫，淡忘自己原本是誰、來自哪里，這樣將來才能在登仙路中不被凡俗所困。

    李世佳原本還以為這是要對她施什么失憶咒法或是喂她吃什么失憶仙丹呢，但王道士說這些都沒有，只要路上莫提名字與過往即可，斷塵路要隨緣走，不可強求。

    李世佳好不容易稍微信了些這世上或許真有仙丹妙藥之事，但在聽了王導師毫無佐證的闡述后，她又只好被迫重新告誡自己一次：“莫要寄希望于神佛，此番只當是平白得了個在死前好好瞧瞧外面的機會。”

    為了在路上不讓李世佳想起過去，王道士建議李倦去找輛無家族、地域、行當等標識的馬車，最好是清湯寡水如王道士他本人兩袖清風般樸素。

    不許李世佳帶相熟的丫鬟嬤嬤，若真要人伺候，那就只許找個不認識的婆子跟著。不許李世佳帶自己的衣服、被褥、書本等，旅途中的生活必需品都需要重新去定制讓人一眼就忘、毫無特征的款式。

    李世佳有些惱怒，她雖已做好去死的準備，可未曾做好吃苦的準備。這不許，那不許，豈不是要叫她去當苦行僧？

    李世佳使喚二妞與小梅去和王道士據理力爭了大半天，總算讓新做物件的清單里加上了“軟枕”這一項。

    李世佳想她本來就是皮包骨，從小沒睡過硬枕頭。若是在馬車顛簸時她不巧正睡著硬枕，可不得讓她骨頭碰石頭——提前去閻王那報到了？

    打發時間的書不能帶，李世佳卻不是很著急，畢竟一路上能看著馬車窗外的景色，這對于還沒出過李家家門的李世佳來說是極具吸引力的。

    不過趁著出門前，該有的知識儲備還是要做好的。

    雖有王道士引路兼護衛，但瞧他那裝神弄鬼的世外高人模樣顯然是不會好好介紹沿路的風土人情的，萬事還只能靠李世佳提前準備。

    鵠鳴派在天門山，天門山又在大庸縣內。李世佳讓小菊集中精力，搜羅來了大量兩地兼沿路的各類風物雜志供她翻閱，以便她能對所到之處的歷史與特色有些許了解，若是有空游玩，也不至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李世佳在李家的最后幾天，姨娘也放了二妞的假，年后便沒再急著讓二妞上課。二妞得以成日里賴在暖閣中，陪李世佳翻雜書做出行準備。

    “阿姐，你猜猜，我們長白郡首府的別稱叫什么？”

    李世佳隨口答道：“黑水府的別稱？是北門關嗎？我記得在大黎之前，咱北地還算不得正式的舊周疆域。黑水府因其位于舊周長城之北，所以那一片區域都叫做北門關？”

    “北門關太正經啦！阿姐，你再猜猜。”二妞一臉壞笑，不懷好意地看著李世佳。

    “太正經？二妞，你是想讓我說什么不正經的話呀？”李世佳意識到這個問題可能是個陷阱，立刻警覺起來。

    “哎呀，阿姐，你瞎想什么呢，也沒那么不正經。”二妞把手上的書攤開到李世佳面前，“你看，按照民間野史中的說法，黑水府又叫遇城，這名字多有話本里才有的意境呀。”

    “我看看。”李世佳對著書掃了幾眼，嫌棄地瞥向目含春色的meimei，“就算是野史，也和話本里的才子佳人一點不沾邊呀。你看，這書上面明明寫的是當今圣上在此處遇到了從龍伯樂，故黑水府才又叫做遇城。若真是與你期待的情愛故事有關，那遇城也應當是在皇后娘娘的故鄉川蜀地區，怎會與我們這荒涼北地有關？”

    “阿姐，這會兒不興死腦筋了。我期待郎才女貌的邂逅，你難道就不期待嗎？圣上能在遇城遇伯樂，你也能在遇城遇知音呀，好不容易出門一回呢。”

    “還知音呢，你姐不會彈琴，你不知道嗎？”

    “又不一定是琴音才能被知，嗓音也行啊。你這么一個標志的大美人，定是光靠音容相貌就能吸引到知音了。”

    音容相貌......李世佳訕笑自己一聲，想雖然這詞用在自己身上也算合適，但二妞這書簡直白讀了，回頭得讓姨娘給她加加文化課才行。

    “二妞，你最近是不是和張慕勾搭上后就翅膀硬了？還敢來教育jiejie了！”

    “我的好阿姐，我怎會教育你呢？我這分明是想報答你呀。是我嘗著了你先前為我謀劃的‘因緣邂逅之策’的妙處，這才來希望你也去邂逅一回良人的。”

    “你又不是沒聽那假道士胡說，他不準我帶好看的衣服首飾走。”

    “阿姐，相信你自己，‘北國有佳人，傾國又傾城’說得便是你。衣服首飾那都是身外之物，無需在意。張慕他和我說過，雖初見是被外貌所吸引，但相處起來后，就知我那顆至純至真的心才更美呢。”說著，二妞的杏眼笑成了一條縫，梨渦掛上了她rou嘟嘟的臉頰。

    李世佳“嘖”了一聲，心想你把話說得上句不接下句的，是在對我炫耀嗎？還有張慕那臭小子，說什么糊弄傻妞的話呢？“見色起意”居然能被修飾得這么冠冕堂皇，真是滑頭一個！

    “呵，什么傾國傾城，那豈不是成禍水了？你既都能如此，我自然亦是外貌和內里皆極美的，無需你用寫她人的詩詞來提醒。倒是張慕呢？他哪里美了？”

    “外貌美呀！我圖的便是他的美皮囊！”二妞激動地一拍桌子，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李世佳也搞不清這傻妹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了，不過二妞既然自己明白自己圖的是皮囊，那未來應當不會被張慕的內里是金玉還是草包的真相給傷著了吧。

    “我遇不遇的再說吧，這種事，隨緣。”

    “阿姐，你這次出門，我可是當你遠嫁了的，你一定要開心啊。”二妞給了李世佳一個大大的環抱，臉貼著臉，垂著眼，看著居然有幾分被主人遺棄的小狗的可憐勁兒。

    李世佳心中暗嘆，遠嫁都還能寫個信、省個親呢，我這是徹底一去不回了......但若是讓這傻妞知我這趟死定了，還不如就當我遠嫁呢。

    “行，行，我爭取在路上給你拐個姑爺。”

    姐妹倆互相鬧了一陣，又繼續看書。

    “阿姐，書上說，你要去的大庸位于衡陽郡內，而衡陽郡最有名的特色盛會是武陵城的盂蘭盆會，正好在七月半，你說不定能趕上呢。”

    “七月半的盂蘭盆會？那不是鬼節嗎，湘楚地的人也太不忌諱了吧，這都要熱熱鬧鬧的？”李世佳想象了一下一群活人大半夜裝神弄鬼的場面，覺得不堪入目。

    “想必湘楚人過中元節和我們這邊過上元節是一樣的吧，好幾本書上都提到了盂蘭盆會呢，一定會有趣的。”

    “讓我看看。”李世佳拿了二妞遞過來的幾本書翻了翻，“盂蘭盆會，在這本中被記載為佛教盛會；可在那本里又被寫成是道家盛會；而在又被標記成是武陵城地方官府帶頭組織的活動，可見與儒家也沾邊。三教九流若真能合一而同那就不會被叫做三教九流了，這些所謂的‘三教同慶之盛會’左右不過是為了吸引外來人去游玩的噱頭罷了。”

    “阿姐啊，既然有這么多人愿意去，那便說明盂蘭盆會定是已經被大家認可的了，你何必那么在意前因后果呢？玩得開心不就行了？”

    “我只不過是對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不感興趣罷了，你瞧瞧這本，趕尸、巫蠱、落花洞女同樣是極有名的，也有好一批人上趕著去尋秘呢，難道我也要去嗎？”

    二妞接過書細細看了下，瞬間起了雞皮疙瘩，“噫！這，這，這沒陽氣的事咱去看它干啥？”

    李世佳心里嘀咕，傳說七月半鬼門大開，難道盂蘭盆會這陰間節就陽氣足了？

    泡在書堆里兩旬，李世佳也未曾見著有關天門山鵠鳴派的記載。找王道士旁敲側擊問了幾回，王道士卻只說鵠鳴派是真仙門，不會輕易被民間雜書記載。

    如此回答實在是和之前那“斷塵路需隨緣走”的答復半斤八兩，無法讓李世佳信服。

    好在李世佳原本也沒指望此番真能尋得神仙治病，便決定干脆就像二妞說的那樣，玩得開心就夠了。

    反正，這也是最后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