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線繩
他一直都醒著。 在有人推開房門,帶著逐漸急促起來的呼吸走近床邊。安商樂覺得這場景分外熟悉,他甚至疑心自己是否回到了小時候? 他感知到謝日聞投在身上的強烈視線,她在盯著安商樂脖子那條項鏈。他的胸膛正常起伏,如同所有熟睡的人一樣。安商樂的耳朵在聽著混亂不清的喃喃自語,謝日聞在等,安商樂也在等。 那個晚上是怎么回事呢? 安商樂在美夢中,腳下忽然裂開一條幽深不見底的裂縫,于是安商樂墜下。他的喉嚨被一條蟒蛇死死纏繞,那蛇繞緊了,又繞緊了些。安商樂喘不上氣,他掙扎,不斷掙扎,去扯那蛇的尾巴,去抓它的身體,但無濟于事。 他在夢里窒息的瞬間睜眼醒來。 他看見一個女人,長發擋住了窗外射入的淡光,她的五官一片昏黑。一個人,他認識的,他的母親,用膝蓋頂著他的肚子,用手交叉他的項鏈狠狠去絞。 她想絞死誰? 氣管被擠壓的疼痛和肺部缺少氧氣悶感讓他終于徹底脫離夢中,他聽著一個女人的喘息,也許還有源源不斷的咒罵,他聽著自己苦痛的呻吟,總算意識到—— 謝日聞要絞死的人是他。 他閉眼感受著女人的指腹捻起紅繩時擦到皮膚的涼,左右手分別開始緩慢地扯向兩旁。編織物凹凸不平的紋理貼近他的rou,又把它們擠出。兩條繩子壓向氣管,伴著女人嗬、嗬的快喘,一下又一下地收緊。 安商樂一動不動。 他的腦里浮現睜開雙目時所看見的女人的模樣:頗有些癲狂的,眼珠微微突出,瞳孔放大,呼吸急促,和—— 五官扭曲。 流入的空氣急劇減少,鼻翼傳來陣陣跳動,兩側的下頷骨也是如此。疼痛,還有些麻,像是被兩塊重石按壓。他從容地等待著謝日聞殺死自己,去細細品味多年前帶給他的那份無措和懼怕。 謝日聞在說話,但他不想聽。 他只要讓于聚會中被挑起的興奮得到宣泄,安商樂在感受死所帶來的快感,他胸腔內的一坨血rou在窒息中愈跳愈烈。 …… 謝日聞在三樓待了很久,直到外頭的黑變淡了點才把腳從棉質拖鞋中抽出,赤足踩下樓梯,沒發出一點聲響。她來到安商樂的房前,垂脫耳部的長發于臉頰掩出一道陰影,謝日聞凝視著金屬的門把,在膨脹開的恨里總算把手覆了上去。 她也在害怕。 只是這算什么呢?謝日聞用力按下門把,她記憶中的安商樂是只能夠為了活下去而扭動的手,是被鞋跟踹上的軟rou,趴跪在地上呻吟的蟲。是毫無自知之明的安商樂挑釁她,讓一位自持的母親一次次見到那條項鏈,是他們不肯摘下,企圖羞辱她,用那身流著臭血的身體佩戴狗的牙齒,嘲笑她。 她—— 她給他們留下了十九年的日子,在出生時大發慈悲、無能為力地讓他們活了,不必死去那么快。這是謝日聞賜給他們的,只是如今她要討回來。但謝日聞像從前告訴兩個孩子摘掉狗牙那般,她只要一個人的命。 謝日聞只要安商樂死去。 無論是誰都該感謝她,安尚樂感謝謝日聞留了她一命,安商樂感謝謝日聞沒有殺他親愛的jiejie。謝日聞多好啊,她見不得安商樂懷著下流的心思對待自己的胞姐,他多下賤、多污臟、見不得人。 謝日聞推開了門,一步步走向床上陷入熟睡的人。她悄無聲息地靠近他,此時呈現在她面前的人不是青年,而是孩童。她伸出手抓住紅繩,乳白的狗牙晃蕩一下。靜默的尸體拍手大叫大笑。 她像一條狗在喘氣,感到從指腹傳上的繩勒入rou的觸覺,他的心跳好似也順著繩子爬上來。謝日聞太過久遠的憤然驅動她拉動線繩,她用力,狠狠地扯拉。 謝日聞所見到的人似乎不止一個。 「死……去死……你們,死……」 「你本來就該死……你本來就該死……」 然后,她看見一雙眼睛。 和一閃而過的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