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晏彬小的時候應該也有過一段快樂時光，只不過那段時間太短暫，又或者后來的苦太多，以至于那點快樂被掩蓋，到后來他一點都不記得了。

    所以他從小就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他特別的苦。

    他所在的村子是遠近聞名的富裕村，做生意的多，就算不做生意也勤勞肯干，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窮人。

    李晏彬上五年級之前，都是學習好，有禮貌，長得好看，深受老師鄰里喜愛的存在。

    上五年級后，他mama林麗珍懷孕了，同時，村子里有風言風語，說他爸在外面做生意時找了小三。

    林麗珍是個暴脾氣，哪里忍得了，跟那些嚼舌根的人大吵了一架。

    她其實郁悶了好一陣子。去縣醫院產檢時，檢查出胎兒心臟有問題，醫生建議她流掉，她不肯信，又去了趟市里的大醫院檢查，還是得出同樣的結果。

    她正準備跟丈夫說這件事時，聽到了流言，立即去找了自己在外地做生意的丈夫。村里人沒說錯，她丈夫確實出軌了，跟小三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

    她挺著肚子哭鬧，訴說自己的不容易，一個人帶孩子，現在還懷孕了，而老公居然還出軌，跟著不要臉的小三雙宿雙飛。

    她將腹中胎兒有缺陷的事隱瞞了下來，她還指著丈夫能看在她懷孕的份上回心轉意。

    她指著渣男的鼻子罵，扯著小三的頭發打，因她是孕婦，最終沒人真的敢跟她動手，丈夫也感念著她懷孕，后來確實跟小三分開了。

    她就更不會把孩子的事說出來。

    林麗珍不放心自己丈夫，打算帶著李晏彬一起搬過去，可是學校的老師建議，說換環境對孩子學習有影響，林麗珍想想也對，就把自己mama也就是李晏彬的姥姥接過來照顧孩子，她自己去了外地。

    悲劇，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姥姥年紀大了，不記事，十天有八天回家都沒做飯，李晏彬就自己學著做飯，反過來照顧姥姥，有時候住在他們隔壁的伍丹的mama會給他們送些吃的。

    李晏彬上五年級的時候，伍丹已經上高中了，而且住校。他們能見到的時間很少，偶爾伍丹回家，李晏彬就把作業拿過去寫，讓伍丹教他。

    伍丹長得好看，又愛笑，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從小到大一直是李晏彬心里的女神。

    后來，林麗珍生了個女兒，確實有先天性心臟病，一出生就要動手術，花了一筆巨款，此后隔三差五就要住院，大小手術不斷，孩子受苦，家也被拖垮了。

    從得知林麗珍瞞著孩子有病開始，夫妻倆就天天吵架，小到冷戰，大到動手，每吵一次都將家里能砸的東西砸個稀巴爛。林麗珍指責丈夫冷血無情，不關心孩子，丈夫指責她生了個敗家的玩意兒，連累他沒錢做生意。總之，家已然不像個家了。

    有一回，姥姥帶著李晏彬去找爸媽，站在門外就聽到里面咒罵哭叫打砸伴著嬰兒的哭聲，祖孫二人手牽著手，對視一眼，門都沒進，又默默地走了。

    在平凡的一天，李晏彬的爸爸卷了家里所有的錢，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塌了！

    林麗珍渾渾噩噩地哭了幾天，孩子還等著錢救命，她帶著孩子回鄉，在村里挨家挨戶借錢，一開始大家同情她，又是鄉里鄉親的，幾乎沒有不借的，只讓她寫個借條，啥時候有錢啥時候還。

    可這是個無底洞，而且林麗珍本人沒有經濟來源，還有老人孩子要養，慢慢的她就借不到錢了。

    可她也有辦法，不借，她就跪在人家屋門口不起來膈應人，也能借到錢。

    她就像瘋了一樣，拼了命要把女兒治好，好像治好了丈夫就能回來了，日子就能回到以前了。

    李晏彬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讀完小學和初中。起先他會害怕，歇斯底里的mama，啼哭不止的meimei，記憶時好時壞，被女兒兇了就窩在角落抹眼淚的姥姥。

    這些都讓他害怕。

    可時間長了他就習慣了，麻木了，他能面無表情地面對這一切。

    放學后他一般不會先回家，背著書包去伍丹家里，不管伍丹在不在家，就在那寫完作業，聽幾句伍丹mama的溫柔細語，再回家去做飯，照顧一家老小。

    從那時起，他沒有了朋友，村里的小孩都成了他的“債主”，每每看到他都陰陽怪氣，或是惡狠狠地讓他還錢，或是直接上拳頭討“利息”，他成了群欺對象。

    他從一個陽光明媚人人夸贊的孩子，變成了一個陰郁的、要么被人避之不及，要么被人拳打腳踢，且臟兮兮的孩子。

    只是，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甚至比之前更好，他深知，別的事他都無能為力，只有這件事，是只要他努力就能做好的。

    初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他那個飽受病痛折磨的meimei還是沒救回來，死在了手術臺上。

    那天，林麗珍瘋了！

    在醫院里大吼大叫，蓬頭垢面，衣衫不整，見人就打罵，完全精神失常了。

    從此，李晏彬最后一點依靠也沒了。

    整個暑假，他跟著村子里的大人去工地打工。

    15歲的少年，單薄的背脊，頂著烈日，咬著牙抬著水泥板，鋼筋，肩上被壓出道道深凹的紅痕，他不叫苦不叫累，在別人休息的時候也不肯歇，就為了多賺點錢。

    暑假一過，他要上高中了，有人勸他別上學了，家里一個癡呆姥姥，一個瘋癲mama，賺錢不比上學重要？

    可他不肯，就是要上學。上學要錢，他沒有，于是學著他mama跪在別人家門口，不僅跪，還磕頭，磕得一腦門子血眼睛都不眨一下。村子里的人罵罵咧咧地踹他，他也不走，最后沒辦法，只能借錢給他，他就給人寫欠條。

    他上高中的時候，伍丹已經很少回家了，去了北京讀書，后來又去了英國留學。

    他用同學的手機注冊了QQ號，找伍丹的mama要到了伍丹的QQ，伍丹有時候會給他發照片，校園，圖書館，朋友還有自己的照片，并且鼓勵他好好讀書，以后也能來這里上學。

    高中三年他就是一邊學習，一邊打工，一邊看著這些照片度過的。

    他們一家三口徹底成了村里的萬人嫌，誰都要避著走，可他需要錢的時候還是借。其實很簡單，只要沒臉沒皮沒尊嚴，很容易就能做到，而他沒有這些東西很久了，所以根本不在乎。

    高考結束后，他考到了北京的學校，只是沒拿到獎學金，要上學得自己出錢。其實這也有辦法，申請助學貸款，生活費自己打工去掙，只要他能逃離這里，很快就能擁有新生活。

    可他看著昏暗燈光下呆滯的mama，摸索著做飯的姥姥，麻木許久的心有點松動。

    他蹲在林麗珍面前，叫了聲：“媽。”

    林麗珍轉頭看他，眼睛卻聚不了光，眼神空洞又茫然，李晏彬拉著她的手，“媽，你說句不要我吧，叫我滾，叫我永遠不要回來，好不好？”

    這會兒，林麗珍好像又清醒了些，干枯的手撫在兒子臉上，忽然笑起來，溫柔道：“mama愛你呀，mama不會不要你的。”

    李晏彬猛地甩開她的手，眼淚瞬間就下來了，那些堆積在心里的委屈充斥著胸腔，在屋里暴走幾圈，幾乎跳腳，指著林麗珍，“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欠你什么了。”

    林麗珍卻聽不懂，用哄小孩子地語氣說：“你是我的乖女兒啊，我不會放棄你的，你一定會好的，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在一起，還像從前那樣好不好？”

    李晏彬抹了一把眼淚，轉而去對姥姥說：“姥姥，我要走了，你自己的女兒你自己看著吧，我再也不管你們了，我也管不了你們，我沒有能力，只管得了我自己。”

    姥姥不說話，只睜著混濁的眼睛看他，眼淚嘩嘩地流。

    李晏彬徹底受不了了，大叫起來：“放過我吧，為什么不能我放過我，我做錯了什么，我為什么要承受這一切……”

    他一大聲，林麗珍受到驚嚇，也跟著大叫，就像以前發生了無數次的那樣，扯著頭發跑出門去，見人就罵，又瘋瘋癲癲地嚎啕大哭，拿腦袋拼命往樹上撞，差點沒了命。

    那天晚上，李晏彬把錄取通知書撕了。

    他拿著暑假打工的一點點錢去村長家里，讓村長幫忙照看一下mama和姥姥，并保證以后每個月會寄錢回來。

    村長沒要他的錢，也答應照看，但是建議他把林麗珍送去精神醫院。

    送去醫院要錢，可他沒有。

    幾年間他輾轉多地，做過很多工作，最后在南蘇市定下來，外賣，收銀員，服務員這些不需要學歷的他都做過，但是錢太少了。

    林麗珍這幾年瘋得更厲害，已經到了出手傷人的地步，專挑小女孩下手，上去就對人拳打腳踢，差點把一個小孩打出事，幸好發現得早。

    李晏彬連忙回了家，那小女孩的爸爸不好對瘋子下手，看到李晏彬，上去就一頓打，又要他賠錢。

    他自知理虧，賠了身上僅有的準備送林麗珍去醫院的錢。

    他急需來錢快的工作，于是白天送外賣，晚上去酒吧賣酒。他長得好看，一臉乖像，jiejie們很喜歡，經常找他買酒，他拿的提成也多。

    也就是那時候，他在酒吧里看到伍丹。

    從他決定不上大學之后，跟伍丹地聯系就少了很多，慢慢地就斷了，其實是他單方面斷的，一是他每天都非常忙，二是，他從心里覺得自卑，他跟伍丹已經不在一條平行線上了。

    伍丹跟他印象里穿著校服，扎著高馬尾的形象差很多，現在更漂亮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他沒有馬上與伍丹相認，伍丹說讓他好好讀書，他不僅沒有好好讀書，反而越過越差勁。

    他讓同事去打聽伍丹在哪里上班，同事盡心盡力，也只套出是在華心大樓。

    李晏彬將自己打扮得無比落魄，去華心大樓假裝偶遇，結果真被他遇到了。伍丹看到他這樣也很心疼，帶他去吃飯，買衣服，而他只有一個請求，能不能幫忙找份工作。

    沒多久，伍丹真的幫他找了份工作，一份輕松到不可思議，但工資卻很高的工作。

    一切向好的方向發展，他白天上班，大多時候是跟著伍丹做設計，跟著白師傅做樣衣，晚上學習，上網課，周末兩天打工。他想得很好，他也要去伍丹留學的那間學校，感受一下那里的校園氛圍，圖書館和同學。

    其實這個目標很遙遠，要把mama和姥姥安頓好，要把欠了的那筆巨款還清，但他不放棄，他做好了要花十年的準備，不行就二十年，反正他都想去那間學校。

    但老天跟他開玩笑似的，林麗珍還是把村里一個小女孩打成重傷，進了ICU。他看著小女孩渾身全插滿管子，小臉蒼白得像沒有呼吸一樣，腦子一片空白。

    女孩的家人在醫院走廊里哭，悲痛欲絕，她爸爸更是叫囂著要殺了李晏彬抵命。

    李晏彬當時的想法真的是要不死了算了，死了一切就能結束了。

    可他到底沒死，將存了好久的四萬塊錢給了對方，又了解了治療費護理費和雜七雜八的用費，給女孩的家人寫了一張12萬的欠條。

    他能做的，只有這些。

    回到南蘇時，下了大巴車，他身上空空如也，連搭公交的錢都沒有，何況是第二天就要交的房租。

    所以他走路到了四季有聲。這個地方是他原來在酒吧上班時聽來的八卦，沒想到有用上的一天。

    當時他站在四季有聲大門口時，一再地問自己，他還有什么能變成錢的，大概，只有rou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