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燭夜(三)
到第二日,阿莫獨自撐了只小船,劃向大夫人們所居的右島。 要見她的只有一人——云華夫人。 “尚四逃了?” “回大夫人的話,尚四小姐是逃是死,皆不要緊,”阿莫頂著自上首傳來的威壓,稍稍躬下身去,“只要咱們家七爺房里不少夫人,咱們盧家與尚家永以為好,逃了一個尚四,死了一個尚五,會有更多的四小姐、五小姐補上來,您說是不是?” 這位伴隨家主最久的大夫人,似乎青春永駐,眉目梢頭,嘴角唇峰這等細處亦無歲月流逝的蹤跡可尋,取而代之的是叫觀者拍案叫絕的風情韻味。近來更添了些嬌俏,紅唇微嘟,似惱似嗔道:“我來的日子總不及你長久,你這待了五百年的家奴都說是了,我怎好說不是呢?” “您說笑了。”阿莫跪著告罪道:“婢子亦是去而復返,不料正撞上七爺這一難處,擅自做了主張,還望家主勿要怪罪。” 阿莫這話便假了,分明是她神來一筆,撞上大運及時尋了個查不到身家來歷的替嫁新娘,頂了當晚的缺,沒有使得尚家發覺失了親女,鬧起來要打要殺,那么近在咫尺的親事可就成個泡泡,吹口氣就飛了。 大夫人擺擺手,莞爾一笑,“你若是擔心這個,便是多余了,他哪個兒媳婦不是抬進島前就將零碎布頭都算計盡了的,哪里還剩沒榨干的呢?” “臉都認不清,你指望他能為小輩們抱不平,真是太好笑了。” 她笑著說著,說著笑著,那笑便更是止不住,直將淚花兒也逼出來好些,“終歸是年紀大了,眼皮子淺,叫你看笑話。” 阿莫畢恭畢敬,待上頭沒聲兒了,自旁側幾案上整疊的白方巾上取了一條,高舉頭頂遞上去,才道:“還是您看得通透,婢子受教了。” “頂包的是個什么來歷,若是有后患,該盡早除了。”云華接過方巾,揩了揩眼角。 阿莫忙道:“是個上靈枝島取珠子的,走錯了路遭風浪吹上岸的,婢子發現她時,身上連根紗都不剩,想也不是甚良家。” “是么,卻也有些見識,想來將話說開,讓她做場子戲也是肯的,就是不知根底,萬不可大意啊,”云華垂眼沉思著,片刻后道:“苦了我家小七,頭一個娶的便不是囫圇個兒身子。” 阿莫便勸,“婢子冷眼瞧著,七爺于這等事上也不像是多上心,咱們家的少爺,正是要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呢,被什么情情愛愛絆住了腳,家主厭棄了,真摟著媳婦就過得出來日子不成?” “小七是個懂事的,不枉我與他父親疼他一場。”云華似是聽了進去,神情開朗不少,又問了些昨夜細節,阿莫撿著不要緊的說了,敘了半日話,便放人回去了。 又很是感慨道:“自你走后,他房里一直不成個樣子,回去了還當你原來的差事,沒人敢說閑話。” 阿莫心底冷笑兩聲,暗道這云華夫人可是駐顏藥吃差了不成,也敢托大管起來她的去留了。 終是沒有當著這婦人發作出來,低聲道:“蒙大夫人垂愛,阿莫感激涕零。” 從云華房中退出,阿莫抄著近路快步走向泊船處,卻在浮島接頭處,遇上一人。 她正專心解下栓船住上的纖繩,便聽見當頭一聲暴喝。 ——“無恥狗才,見了家主焉敢不跪?” 阿莫抬起頭,極為嚴謹地打量面前這自稱“家主”的男子。 他瘦長身量,面貌不壞,留著副長長胡須,已白了三分,正與頂上三七分的花白發色相互映襯。 “從前我只知小少爺可憐,卻不知您為何可憐,飄零許多地界,見識長了,便也知道了。” 盧大家主此時孤身,不必再撐著好大的空架子,又見到阿莫此時神色并無嘲諷意味,竟如幼時執了勺海草甜蝦蛋羹,哄他吃下那般溫和,不由得更少了些防備,隨著她話頭問詢道:“知道了什么,說來我聽聽,你也不是個能藏得住話的” “中原有類獸妖修煉,至能化身成人時,總要布衣小帽打扮一番,等在路邊,有人經過,便立時出聲,嚷叫道你看我像個人么,你看我像個人么……”阿莫捏著嗓子,彷著那大仙兒橫骨未去尖長又含糊的語氣,瞟見他神色怪異,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盧建成現今襯著十三位大夫人,一個頂一個的貌美多嬌,生了十三男八女,一個賽一個的少年有為。他作為丈夫大人與父親大人,早就很有當家作主的派頭,聽聞此等大不敬言語,面上聲色不動,甚或帶些笑意道:“還是沒變呢,只可惜七郎的喜宴上沒得你掌勺,那孩子添了不少毛病,出了一趟門,可比原先挑剔多了。” “我的爺,您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不成,”她踮腳一躍,跳上了船板,“他親娘早不在了,這話留著哪日橫死也說不成,這么急著說到我跟前來,算什么呢?” 除卻盧家家奴這個身份,阿莫一手烹調技藝,遍觀整個北澤,無一敵手。五百年前聘入盧家時,就已講下只聽從家主調令的條件。 距今推算,她已近百年不曾動過鍋灶炭火。便也是說,盧家已近百年未出過位像樣的家主。 “您當清楚,盧家家主之位空懸百年,您所擔當的,不過是個虛名而已,”阿莫撐船去遠,音容猶在眼巴前,“一味節流,而開源上也沒多少可稱道的功績,您的名號,自然刻不上盧家訓碑。” 盧建成未有慍色,不過撫須笑道:“原來我殫精竭慮至此,也不過是個宵小之輩,擔不得大雅之堂。” 阿莫往大夫人處復命回轉,床帳之內仍是她走前模樣。 喜婆們只管夜間事宜,天一亮便各自歇下,鋪床疊被的精細活兒是由年輕的小丫頭子做的。可是新夫人睡得極沉,喚了幾聲也沒回應。 盧家島并無新媳婦敬公婆茶酒的風俗,七爺一大早就由阿莫服侍著起身,應是往主島覲見家主了,走時也沒吩咐要新夫人伴行。小丫頭們沒主見,只得捧著衣裳簪環候在外間。 阿莫跨過門檻,里外打量一圈,劈手奪過離她最近一個小丫頭子手里的衣裳,風風火火進到里間,扯著嗓子道:“再睡下去就有大棒子往身上打了,夫人還不醒醒。” “嗯?”守玉也不知道聽沒聽清,倒有動靜了。先是段兒雪白小臂伸出來,奮力伸直豎了陣子,再是幾聲迷糊的哼唧聲,就見被面上似游龍拱動出些形狀來,白皙臂兒落在層層錦被上,多賴了片刻,才慢吞吞坐起身。 守玉頭發披散亂翹,身上只松系著薄薄一件綃紗衣,半邊肩膀露在外頭,渾然不覺般揉著眼道:“很晚了嗎,為何我沒覺得疲累消減些,真是白睡了整晚上。” 她有些怵這婢子,不知使得是什么手段,竟輕易就令人束手無策了。依附于心脈之上的阿材,到今日凌晨時分才探得到微弱氣息,守玉撐著精神渡氣給他,到這會兒了仍是百呼不應,如何不氣? 聽見喚她起身的話,便是打定了主意要種在這床板子上,再不挪窩的。 “七爺真是不知道心疼人呢。”守玉喬張做致,伸足了懶腰后,仍往被窩里歪。 阿莫回身瞧見一溜兒小丫頭俱紅了臉,清了清嗓子,道:“算著時辰,七爺也快要回來了,您夜間里累著了,也不好直賴到今日晚間去,沒得叫旁人看笑話,天長日久恩愛不斷,還是要出去見見人的。” 幾個小丫頭只聽了“七爺將歸”,便是唬的魂兒也飛了,再顧不上害羞,紛紛簇上來,抱被褥的抱被褥,收帳子的收帳子…… 兩個膽子大點的,合力上床去將新夫人往外抬,騰出空兒來,好叫那些個抱了整整一懷紫桃兒在外廊站了一早上的,爬進去懸掛停當。 守玉順手拿了個張口就咬,被阿莫奪了扔回去,“才摘下的,可沒洗。” “桃兒不給吃就罷了,好歹找雙合腳的鞋,真論起來,若是我的娘家發嫁,也不至于讓人勒死。”守玉伸著腳,阿莫從小丫頭手里接了從床柱上解下的紅緞子,照舊纏裹。 昨夜里忙亂了些,其實依著守玉的腳碼,穿進喜鞋里還有半寸余地,不用捆得更緊了。 守玉也覺出來腳上松快些,不接著叫喚盧家辦不出人事。很是配合地換了套新里衣,外頭還是罩得昨日那件禮服。 “請夫人移步梳妝。” 她跟著五六名小丫頭,往窗前的妝臺邊坐了。裝扮停當后,她扭臉沖阿莫一樂,“比你梳得好呢。” 阿莫愣了下,往鏡中猛瞧了兩眼,又往她臉上看,那黑眸之內,只是滿含著幼稚的挑釁,此外再無其他。 她什么也沒發覺么? “夫人教訓的是。”時機不對,阿莫萬般驚懼先掩下,待小丫頭們忙活完畢,便開了房中一處箱籠,捧出來的衣物小件兒正是守玉遺落在礁石灘上的。 守玉接過清點了番,極有禮向她道謝,“海上風浪大,還以為全沒了的,有勞你替我收著了。” “接下來該做什么呢,像是沒有公婆要我拜拜,我能見見阿游么……就是你們七少爺。” 阿莫內里動轉了百樣心思,但見她面上仍是毫無防備,又思及昨夜替她收起的錦囊之內有一物意義重大,再有疑慮,也可都打消了的, “婢子說過,貴人能滿意便是咱們這等人的畢生追求,更何況貴人有吉星庇佑,您說出口的要求,有什么理由不能實現呢?” 守玉喜形于色,跳起來摟住她,“阿莫是個大好人呢。” “貴人說笑了。”阿莫穩住身形,垂眼望向懷里歡欣雀躍的人兒,莫名地生不出排斥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