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半妖的秘密
第十章半妖的秘密 “神靈都是自私的。” 在如墨支離破碎的記憶里,告訴他這句話的女人有著鴉羽般的黑發和蒼白的手指。她會用尖銳的指甲劃破他的臉頰,然后再把他緊緊摟在懷里,哭著說對不起。女人喜歡華美而繁復的服飾,那些名貴的珠寶總是硌得他皮膚生疼。 嘩啦啦,嘩啦啦,黃金雕刻的腳鐐在黑暗中發出沉悶的響聲。 如墨掀開帷帳,就看到二三十位白衣女官跟在云硯身后跪了一地。 年輕的云澤城主依然是之前那副溫和沉靜的模樣,但泛紅的眼眶暴露了她的心緒。 “他沒事了,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能醒來。” 云硯長舒了一口氣,向著如墨躬身行禮。她抬起頭,墨綠色的眸子中波光流轉,里面是掩飾不住的欣喜和寬慰。 “還請您遵守和圣子的諾言。” “那是當然,一旦圣子康復,云硯必親率眾官打開城門,恭迎玄武軍。” 如墨嘲諷似地動了動嘴角,跟著星祈離開了。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曲折的回廊中,如墨嘆了口氣,開口問道,“你有問題想問我嗎?” 星祈的腳步一頓,但沒有立即回答,一直到如墨的房間門口,才緩緩問道,“你……為什么要追隨玄夜那樣的人?” “你是那時候的孩子?”看到星祈驚訝的表情,如墨無奈地補充道,“卿羽的學生,都和他很像。聰明,果斷,博覽群書……但就是藏不住心事。” “是你告訴了云硯我的身份?那我就不用擔心了。” 當年私下的死刑是各方妥協之后的結果,如果讓滄溟城知道“玄墨”還活著,恐怕又是一番腥風血雨。 “你可以讓云硯拿我的身份去和小……和主人交換條件,價格隨便挑。”如墨狡黠地眨了眨眼,小皇帝折磨了他這么久,也該嘗點苦頭了。 星祈之后順路去看望了傷患,他們的傷口雖然看上去慘烈,但都不是致命傷,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就可以康復。她驀地想起了那個雨夜來訪的不速之客。青年的手指被鴆羽的毒染得烏青,趴在老師懷里斷斷續續地咳了一晚的血。 那具流暢而成熟的軀體上布滿傷痕,老師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復發的傷口,房間里卻彌漫著詭異而濃烈的花香。“他值得你這么做?他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 青年沒有回答他,只是低下頭一點一點地啃食著手里已經死去的鴆鳥。 她現在大概能猜測到青年是為了誰變成那種樣子。妖族一向自由散漫,率性而為。而這個男人卻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埋藏在層層偽裝之下,更像是……一個人類。 如墨的房間。 天花板,墻壁,地毯,門窗,惡鬼接連不斷地爬了出來。它們已經沒了曾經的人形,殘缺的肢體拼湊在一起,脫落的皮膚下白骨和血管清晰可見,如同爬蟲般扭動著前行。成群的怨靈在空中盤旋,尖嘯的哭聲刺痛了如墨的耳膜。 ——為什么是我!我明明是最優秀的那個!大哥,二姐,那些渣滓們才應該被扔掉! ——好害怕,好冷,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誰都好…… ——我不信!你騙我,城主不是這樣的人!圣子慈悲,你們才是惡鬼……不,不不不不不,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是的! ——放開我,我還能打,讓我去城門!放他們進來啊!那群王八蛋婊子養的玄武人,老子能殺得他一個都不剩! 真吵,虧圣子能忍這么久。 “我現在妖力被封印,”如墨拔出短劍,黑眸迅速染上一層血霧,里面是掩飾不住的屬于獵食者的兇殘和興奮,“就只能委屈你們當盤中餐了。” “陛下,這……” “既然城門已開,你和范慈各帶一支騎兵先行探路,第一軍,第四軍跟隨我入城。剩下的原地待命。” “是。”眾將領齊聲回應。 玄夜思索了片刻,繼續命令道,“傳朕的旨意,入城后,屠戮城民,強jian民女,偷盜搶劫者,就地處斬。但朕也不能寒了前線將士的心,衛嵐,朕命你統計各軍傷亡情況。結果報給秦商,讓他從朕的私庫里拿錢。凡有功者,三倍嘉獎;重傷者,五倍嘉獎;戰亡者,官升兩級,撫恤金按規定的十倍交予家眷。” “是!” 將領們的聲音充滿了激動和勝利的喜悅,沒人注意到皇帝陛下冰藍色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層陰霾。 該死的,阿墨你到底做了什么? “呼……呼……啊……” 如墨坐在地上,靠在墻邊疲憊地喘著氣。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卻紅得妖異。房間里只有他一人,卻彌漫著屬于戰場的血腥和死寂。 暗處的角落里,浮現出了一個少女的影子,瀑布般的金發包裹著她幼小的身體。 “為什么要這么做?”她抬起絕美的臉龐,淺金色的眼眸里滿是哀傷,“這明明是靈族的罪,他們什么都沒有做錯。” 少女站起來,赤著腳走近他,憐惜地撫摸上他側臉上的傷痕,“很痛苦吧。您是最討厭玷污自己雙手的人,現在卻不得不活成最低賤的妖。”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少女踮起腳,懷住男人的脖頸,“那些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人,罪無可恕。” “不要再一個人難過了。” “哥哥。” 如墨反手把短刀插入女孩的胸膛,沒有絲毫遲疑。 “我說過了,不要用她的臉和我說話。” “……嘖嘖,”少女被逼得倒退幾步,唇角染上了和年齡不符的魅惑,嗓音也帶上了屬于成年女性的柔媚,“這么多年你還是一點沒變。” 四面瞬間長出成片的荊棘,捆住了如墨的手腳。男人健美的身軀上纏滿了嬌柔的藤蔓,雙手高舉在頭頂,動彈不得。他垂著頭,猶如一只被馴服的飛鳥。 從發尾開始,璀璨的金色逐漸被純粹的黑所替代,少女的雙眼也變成了妖冶的暗紅色。 “你現在的名字是什么?哦,對,‘如墨’。”少女肆意地翻開著男人的記憶,“還在和那個王族玩過家家?我都要被你的愛心感動了。” 突然間,她像是發現什么新奇的事物似的,湊到男人身邊,撩起了他的黑發。 “烙印?”她用指甲刮著男人脖子上的螣蛇紋章,語氣里混合了驚訝和憤怒,“你還真有本事。” “你就為了這樣一個男人封印了我?讓我猜猜,你沒告訴他為了生下那個雜種你豁出去了半條命?” “……和你無關。” “對,是和我無關,”少女幸災樂禍地答道,“我也很想看看自詡天界最尊貴的種族能自甘墮落到什么程度。” 她懷抱著雙肩,眼睛里閃著扭曲而興奮的光澤,惡毒地笑道,“你可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寶貝,‘他’要是知道你成為了別人的妖奴會有什么反……啊啊啊啊!” 少女凄厲的叫聲突然響起,黑色的火焰在她的身上燃燒著。 少女連同著捆綁在如墨身上的荊棘一起化作了灰塵。但如墨知道,這點雕蟲小技傷不了她,她很快就會回來。 失去了靈力,妖力被封印,吃下太多惡鬼怨靈導致“她”醒了過來。 真是糟糕透了。 如墨這么想著,失去了意識。 和談進行地很順利。云澤城向玄武國稱臣,圣子昭告天下夜帝乃玄武之君,與之相對應,玄武國退兵,夜帝承認云澤城繼續作為西部的獨立城邦。 這之后云澤城主在正殿舉行了盛大的晚宴。云澤城雖然被圍困已久,但因為圣子的庇佑,城內居民這三年生活還算富足,對玄武軍并沒有太多敵意。玄武軍這邊,許多將士長期駐守在邊境,條件簡陋,而今終于可以一飽口舌之欲,再加上夜帝重賞全軍,更是興致高漲。 觥籌交錯,歌舞升平,主客盡興。 季連城和談有功,被特地請到上座。他環視了好幾圈依然沒有發現那個黑色的人影,不由得有些焦慮。 說起來,他也很奇怪為什么陛下在勝券在握的情況下依然繼續容忍云澤城自治。玄武國成立至今,滅六國,踏平城邦四十余座,全都是直接并入版圖疆域,從未有過屬城的先例。 也許是因為云澤是北境圣城? 季連城徑直搖了搖頭。 陛下的性格根本不會在乎這些,他甚至對‘圣子’的天詔都不屑一顧。加上殺親之仇,陛下能控制住沒有屠城都是奇跡了。 “季大人您辛苦了,”衛嵐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他的桌前,雙手舉杯,“降服云澤,季大人是頭號功臣。衛嵐作為這次眾將之首,敬您一杯。” “哪里哪里,衛將軍嚴重了。”和衛嵐這一路針鋒相對慣了,面對他這樣誠懇的道謝還挺不習慣的,“不過連城的確有一事想要請教大將軍。” “季大人請說,衛某畢竟竭盡所能。”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季連城撓了撓頭,“您……知道如墨怎么樣了嗎?我,我知道他是陛下的人!絕對沒有其它意思!就是想知道他現在是否安好,順便向他道聲謝。” 在營地里和陛下商量和談時,衛嵐面對如墨表現得異常平靜,兩人想必是舊識。 衛嵐的臉色變得復雜起來,過了許久,他才放下酒杯,壓低聲音說道:“季大人如果覺得虧欠他,那就徹底忘掉這個人。” “永遠不要提起他的名字,尤其是在陛下面前。” 玄夜不勝酒力,獨自走到露臺吹冷風。 “你養了一只很稀有的寵物呢。” 那是一個四五歲的棕發男孩,精致的五官,溫潤的琥珀色眼睛。他的身上傳來一股屬于土壤的,令人懷念的同類的氣息。 “可惜是個雄性,”息壤有些惋惜地說道。 “妖族的性別有什么特殊的嗎?”玄夜看似隨意地問道。 息壤有些驚訝地看了看他,“也是,曲家沒有圈養妖族的傳統,滄溟城的妖也在昭帝時期被屠戮干凈了。” 對于這個看似外表成熟,但其實剛分化沒多久,靈力學識都遠不如他的同族,息壤不由得有一點小驕傲,便耐心解釋了起來,“妖族大多是鳥木草獸通過修煉而化得人形,但他們也可以通過繁殖產生后代。” “妖族以母為尊,力量通過母系傳承。每次生子,都會削弱母體一部分的妖力,因而很少有雌性妖族會自愿產子,有些干脆會吃掉自己的孩子。” 玄夜的手掌在衣袖里緊握成拳。 “但這樣產生的后代,能力也遠強于一般的妖族。”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北境的雌性妖族都被當作生育機器。不斷地懷孕,生子,直到妖力萎縮到和普通人無異”想到這里,息壤不快地撅起嘴,“真是暴殄天物。” “然而后來,朱雀神君娶了一只半妖為妻。”息壤沒有錯過玄夜臉上一閃而過的錯愕,“你應該也聽說過這個故事吧?重傷的神君遇到了隱居的人類女子,一見鐘情,不顧重臣阻攔迎娶了她作為凰主。” “普通的人類女子怎么會在妖族領地隱居?凰主是鬼車的后代,更是歧山之主的養女。” “他們的孩子是天生的王族,有著不下于神靈的力量,”息壤望向城墻以南,回想起數百年前的往事,“其中的一位,就是現在的鳳君。” 鳳君,朱雀神君的第二個孩子,金鳳之身。年少時便驚才絕艷,平定南國叛軍,與白虎國一同擊潰歸墟妖族,更是青龍神君的座下弟子。成年之后卻一改之前的鋒芒畢露,長期留守國都輔佐朱雀神君。南鳳國能夠稱霸九州長達百年之久,除了三千世家之外,鳳君也是一個關鍵因素。 “雌性妖族的身體是極佳的力量容器。這之后本就稀少的北境妖族便成為了皇宮貴族們的收藏品,像你家寵物那般的極品,我已經有近百年沒見到過了。” “……那只半妖,后來怎么了?” 玄夜的問題讓息壤有點驚訝。他想起多年前的驚鴻一瞥,和那道頹敗而哀傷的黑色影子。神君傾盡國力在人間打造出天界的仙境,那是最有才華的詩人也無法想象到的華美和浪漫。來自九州各地的珍寶,昆侖運來的奇花異草,鳳族的樂師們無時無刻不在演奏仙樂,連日月都拜倒在他們的腳下。 但他的愛人依然在一天一天地,走向死亡的懷抱。 “凰主在朱雀神君平定岐山后就發了瘋,任憑神君如何挽回也阻止不了她魂消魄散,最后在朝歌自焚而死。” “鳳族一生只有一個命定伴侶。凰主死后,朱雀神君患上了心疾,再沒離開過國都。” 息壤突然話鋒一轉,開始用長輩的口吻教訓道,“我說了這么多,就是想警告你多照顧照顧自己的小寵物。” “他以前不知道受過什么傷,身子骨比一般的妖獸都要差。如果你還想著讓他多活幾年,最好多花點心思去了解它的習性,好好養起來。” 阿墨嗎?但他的身體情況自己都了如指掌,怎么可能受傷? 玄夜剛想發問,卻聽息壤喃喃自語道,“雖然我也不是很介意啦。他早點死掉,就可以早點變成我的大餐了……可惜口感不會很好,唔。” “你在說什么?”藍色的鳳眸結了冰。 “他還沒告訴你?”息壤克制不住內心的雀躍炫耀道,“他把自己死后的身體賣給了我,來交換我的天詔。” 轟—————————— 露臺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在場的賓客都驚呆了,尤其是對早上的爆炸依然心有余悸的云澤人,驚慌地開始四處躲藏。 星祈立即瞪向季連城,季連城無辜地舉起雙手表示與我無關。 衛嵐當機立斷地沖向了露臺,云硯命令近衛隊開始疏散人群,便緊隨其后。 “發生什么事了?!” 衛嵐大聲問道,只見依山而建,相當于小半個宮殿的露臺結滿了冰霜,地上布滿了巨大而尖銳的冰棱,空氣中隱約可見飄落的雪花。 “息壤?” 一個小土丘搖搖晃晃地塌陷了下去,從里面走出了一個四五歲的男孩,被云硯一把抱在懷里。 “阿姊,我沒事。”男孩溫柔地安慰著她,然后轉身對衛嵐說道,“你們皇帝的脾氣還真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