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疼痛
謝承清很快平靜下來了。他能從視野中看到“自己”做事很不利索。頻頻的失誤讓他回過神來,覺得自己身上的“她”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但冷靜下來后他更覺得膽寒。她接管自己的身體到現(xiàn)在雖然小錯誤不斷,卻沒有引起什么注意,就像是,就像是坐牢已久,一點細(xì)節(jié)都沒出差錯。 疊被子,打掃衛(wèi)生,整理出工服,她一直在觀察周圍,接著模仿。有舍友看到謝承清站在原地不動,會出聲問他,他就會微微點頭,說馬上就做,然后非常自然地翻好領(lǐng)口,和其他人變得一模一樣。 她出錯不像是模仿不到位,而像是本身對這具身體控制不足——需要他微微低頭才能過去的地方她要么會撞到頭,要么就是彎腰太過。走路也不是很穩(wěn)當(dāng),有些晃悠。 越冷靜,謝承清就越覺得自己對這具身體的掌控好像多了些。他沒有聲張,沒有說話,靜靜蟄伏著,就等著收工回來午休的時候做點什么。 能做什么?謝承清下意識想要舔一下虎牙,咬牙切齒。這個“她”莫名其妙地占據(jù)了他的身體,雖然不清楚奪回身體后能干什么,但只要他奪回身體…… 即使那些刺激已經(jīng)不再能讓他的血液沸騰,他仍然是離不開它們。入獄一年過得生活堪稱寡淡,他已經(jīng)無聊空虛太久了。 她肯定猜不出來自己是以故意傷害罪入獄的……謝承清感覺到自己久違地興奮起來,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這個女人被碾碎了手指,面目模糊地呼痛的場景。為了這他不介意暫時忍受片刻。 這樣的忍受是甜蜜的。 她好像無知無覺,跟著大部隊出工,吃飯,雖然臉上沒了早晨的笑,眉眼卻顯得很柔和,把謝承清面容上過于銳利的桀驁不馴都掩去了。男人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稍稍的收斂就會讓他顯得文弱,顯得很好親近。 這種莫名其妙的文弱令連來檢查的監(jiān)區(qū)干警都覺得古怪,對方仔細(xì)看了謝承清好幾眼,男人都仿佛無知無覺,只是乖巧地做工,吃飯。 就是這份乖巧令黃大樓心都在顫。午休鈴響,他看著男人慢悠悠地走到圖書區(qū),循著書架走了一圈。黃大樓完全確定謝承清有問題了,他平時午休的時候從來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不知道在陰沉什么,何時這么陽光燦爛地找書看。找書看的那都是高等知識分子,或者真的悔改了想在出去前學(xué)點什么的,謝承清明明哪個都不符合! 得想辦法把消息傳給謝二少才行。 黃大樓正想著,就看到男人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他稍微走近了幾步,看到深藍(lán)色封皮上寫著。男人好像饒有興致,拿著書在桌旁坐下,慢慢翻看起來。 就在黃大樓覺得錯亂的時候,謝承清也覺得這一切很荒謬。他和她共享一個視野,所以他清晰地看到展開的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圖畫。他看不懂,就試著積蓄力量,好奪回身體的控制權(quán)。 就在他慢慢嘗試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一個女聲,“這是高等職業(yè)技術(shù)教育用的課本啊。” 謝承清一晃神,突然能脫離自己身體的視野了。他看到周圍的犯人都在各干各的事,看電視或者玩球消磨時間,也有幾個帶著眼鏡,看起來比較斯文的人在看書。他立刻回頭,看到“自己”在專心致志地……翻書,非常快的那種,把書翻得刷刷響。 他試著伸手,感覺自己“靈魂”的手被“軀體”的手完全接納了。他心里一喜,之前的妄念潮水一般涌來。謝承清已經(jīng)明白他能聽到“她”真正的聲音,其他人聽不到——這更好了,這再好不過了。 他正要讓自己完全進(jìn)入身體,就看到“自己”抬起頭。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像深淵一般,他因為那個眼神而停了一下,下一秒感到一陣劇痛——他的“靈魂”不由自主蜷縮起來,喉間傳出低啞的嚎叫——如果他有喉嚨的話。 男人慢慢收回手,手里握著一只圓珠筆。旁邊看書的犯人有些疑惑地轉(zhuǎn)頭,“你揮手做什么。” “看到了一只小蟲子。”男人輕描淡寫地說,一點一點把圓珠筆往上拔。她看著筆尖從那半透明的身體中退出,一寸一寸和凌遲一樣,讓謝承清痛呼不止,“可惜沒釘住那個小家伙。” 犯人翻了個白眼,“搞什么,哪有拿圓珠筆去戳蚊子的。” 謝承清痛到根本無法思考,他艱難地轉(zhuǎn)換視角,看到“自己”的那雙黑眼睛里一絲波動也無。這個痛苦仿佛是從靈魂深處傳來的,他感到自己被洞穿,被撕裂,疼痛像洶涌的潮水,幾乎要把他淹死過去。 這樣的疼痛總伴隨著鮮血,他的理智告訴他現(xiàn)在不可能,但他卻仿佛聞到了血的腥味。 她對他的痛苦視若無睹。男人合上電工書,又去書架邊尋找新書了。 謝承清身不由己地被牽著走。他好像不能離開自己身體一定范圍,只能看著男人在書架前挑挑揀揀,最后拿了本法語原版的。男人張望了一番,找了個四周沒人的座位坐下。 其實她并不需要這么謹(jǐn)慎,畢竟現(xiàn)在是春天,大部分人都是在球場旁邊曬太陽,閱覽室并不受歡迎。 男人翻了兩頁,聲音低啞,“念。” 謝承清知道她在和自己說話,他覺得莫名其妙,再加上實在痛得要命,索性一聲不吭。 就見男人視線仍然落在書頁上,捏著圓珠筆的右手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謝承清“靈魂”里一捅。男人語調(diào)毫無變化,“念。” 那只筆在她手里就像是刀一樣,謝承清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柔軟的腹腔沒能阻止刀的捅入,層層破裂。他的嚎叫響徹整個閱覽室,卻寂靜無聲,沒有任何人能聽到。 謝承清咬著牙不肯應(yīng)聲,任由她一刀一刀插進(jìn)他的身體,只覺得痛到最后都麻木了。他看到“自己”轉(zhuǎn)過頭,面無表情,一雙眼睛黑得嚇人。他聽到“自己”自言自語,“謝承清是高干子弟,享有大量高質(zhì)量的教育資源,而語言、二外是基礎(chǔ)和潮流所趨。的序言里有英俄法西四種大語種,而你一種、一句都沒法念。”她用筆尖輕點紙頁,好像不知道這樣會給謝承清造成器官移位般的疼痛,“對此你能拿出什么合理的解釋么。” 見謝承清不吱聲,男人的表情也沒什么變化。她隨手扔掉圓珠筆,合上書。漆黑的封皮上撕開了一線血色,謝承清的手腕就落在那塊鮮紅的圖案上。她cao縱著這具身體伸出手,與謝承清交握。 這下,謝承清能清晰地從“男人”的皮囊中分辨出“她”了。 “她”握住了自己的手,然后慢慢用力。 謝承清再次吼叫起來,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被一節(jié)節(jié)一寸寸拗碎,痛到極致時他恍惚想起來自己站在被告席上時,原告席上的那幾個畏畏縮縮的男人,那幾個男人的小手指處只剩下扭曲虬結(jié)的rou瘤,隨著他們捂臉的姿勢而惡心地顫抖。 他們的手指,是自己用水壓機(jī)碾碎的。 這個畫面很快就被謝承清拋到腦后了,他瘋狂掙扎,疼痛讓他的腦子無比混沌,只想讓她停下暴行,“別按了!”謝承清朝著自己的身體大喊,“放手!” 他看到她瞥了自己一眼,表情毫無波動。 然后加重了動作。 謝承清覺得自己就和水壓機(jī)下的rou塊一樣,馬上就要爆裂開來,內(nèi)臟碎片飛得到處都是。但他沒有,他只是承受著疼痛,而這個疼痛仿佛永無止境。 不知何時他聽到自己沙啞的,稱得上磁性的聲音,“……合理的解釋……” 他立刻忙不迭地出聲,勉強(qiáng)從慘叫中尋回自己的聲音,“解釋……解釋!我可以解釋!” 她放緩了碾壓的力度,謝承清立刻感覺到一陣輕松。雖然疼痛仍在,但相比較于之前能讓人屁滾尿流兩眼翻白的痛感,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好了,他心里甚至涌上了一絲感激,“……那個老太婆給叫的法語家教被我趕走了,所以……” 他聽到自己語氣不明地“嗯”了一聲,“你是犯了什么罪入獄的。” “故意傷害!故意傷害……判了五年。” “嗯。”男人再次握緊了謝承清的手,這次不是碾壓,而是將他再次納入體內(nèi)。謝承清的視野又恢復(fù)到原來的兩個圓孔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回歸身體的緣故,他感覺到自己的情緒得到了舒緩,疲倦到想陷入昏迷。昏迷前他聽到自己說話,仍然是那個不知名女人那種毫無波動的語氣:“乖孩子。你確實非常符合社會普遍認(rèn)知里的人渣定義。很明顯,良好的出身提升了你的破壞力……” 謝承清沒聽清最后的話,他睡過去了。睡前無比感激人能通過昏迷來逃避痛苦。 等謝承清再次有意識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傍晚了。他醒過來的時候,就從視野中看到自己面前排排坐了一堆犯人,而她正在說話,微微沙啞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基爾霍夫定律包括電流定律和電壓定律,是集總電路的基本定律,通常稱為‘拓?fù)洹闭f著男人轉(zhuǎn)過身,謝承清看到眼前有塊黑板,上面畫著陌生的圖。謝承清不認(rèn)識,但隱隱意識到這個圖和之前她看的書上的圖有相似之處。 因此他判斷出這是傍晚——晚飯之后監(jiān)獄會組織上課,文盲小學(xué)的需要去教育科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教育科的老師也是犯人,初中及以上學(xué)歷的不是在電視房拿板凳坐好看電視新聞,就是學(xué)習(xí)傳統(tǒng)文化知識或者生產(chǎn)知識,每天有至少兩個半小時的課。 她到底想干什么。 在沒有疼痛逼迫時謝承清的腦子還是比較清晰的。他拒絕回想之前向她屈服的恥辱經(jīng)歷,只想從她的言行中推測出蛛絲馬跡。遲早……遲早……謝承清咬牙,幾乎要忍受不住心中的怒火。 自從被認(rèn)回謝家,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大的情緒波動了。往常只有他人的哭嚎和鮮血才能興奮起來的神經(jīng),現(xiàn)在只要看到自己的臉,看到皮囊下若隱若現(xiàn)的“她”,就會立刻興奮到一跳一跳得疼。 她好像意識到什么,聲音微頓,“抱歉,我需要解決一些個人問題。”男人揉著自己的太陽xue,仿佛很疲憊的模樣,“先復(fù)習(xí)一下剛剛講的電路元件特性,我馬上回來。” 又是廁所隔間。謝承清現(xiàn)在看到那個陰暗的小隔間都覺得心悸。隔間的門上會有鏡子,而這個鏡子就是他莫名其妙的痛苦的開端。他透過鏡子和她對視,謝承清咬牙切齒地說,“你想做什么。” 他以為會再次聽到她的本音,但沒有。男人的聲音熟得不能再熟,但從上次開始就帶上了一絲陌生,“我要書。”她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和無機(jī)質(zhì)似的,連帶著他的漂亮黑眼睛都變得死氣沉沉,“讓謝……送書進(jìn)來。” 謝承清很想大笑,想說既然有求于我怎么還能這么高高在上。他要折辱她,看到她流血,看到她痛苦,看到她屈服在他腳下像條可憐的爬蟲,一時激蕩的心情差點讓他的話語脫口而出。但最后的理智還是攔住了他,他努力保持著沉穩(wěn),“為什么。” “我很無聊。”她這么說,伸手一抓。謝承清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角一變,又能看到周圍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皮囊,就看到皮囊伸手和自己的手交握,尖銳的疼痛席卷而來,謝承清的“靈魂”承受不住,瘋狂掙扎,四處打滾,痛哭流涕,“我做!我做!讓我……讓我給他們寫信!” 她沒有立刻松手,碾磨了一會兒才放松力道。沙啞的嗓音說得很慢,“我很無聊,觀察謝承清對疼痛的耐受程度是排解無聊的一種方式,但優(yōu)先級在攝入信息之后。” 謝承清已經(jīng)幾乎要無法思考了,只是抓住了重點。 他不得不屈服。 看到謝承清神志不清的模樣,她感覺到心里的煩躁散了一些,甚至覺得他凄慘的模樣很順眼,很可愛。她破天荒摸了摸謝承清發(fā)茬短短的腦袋,“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