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他是在金玉堆里被嬌養大的紈绔子弟，她是溫柔守禮端正賢淑的童養媳，卻始終沒有得到過他的心。

    公主曾對著桃花樹許愿來世要和土匪做平平凡凡的夫妻。于是這一世她投胎進一戶普通人家，因為家里太貧窮，父母不得不賣掉了她。八字與世子相合的她便被平南侯夫人看中，成為了小世子的童養媳。

    這一世言楨體質極差，被神醫預言活不過及冠，于是盡情放縱，整天沉溺于聲色享樂中，成為京城有名的紈绔子弟。而那個童養媳比他還大五歲，雖然長得十分好看，但他還是不喜歡，從不碰她。

    與世子成婚后，她溫柔細致地照顧著世子的一切起居飲食，從來不違逆夫君的任何意愿，甚至主動為他挑選干凈可人的侍妾收入房中，但她越是這樣賢惠，世子便越是厭惡她的低眉順從。

    因為知道世子活不過及冠，家里人都非常寵溺他，世子也被養得十分嬌縱，就連京城權貴們談起平南侯家的公子，也搖搖頭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模樣。

    世子喜歡身著華服，好美姬，美酒，清歌妙舞。最愛彈琴寫字，雖然因為腕力弱而沒能學會。他不能做那些會有損精神的事，就連讀書下棋也必須節制。

    但世子天份奇高，只要他想學，就沒有學不會的。所謂慧極必傷，也許就是因為上天也妒羨這份聰慧。

    世子出門時遇到過一位賣炭的老翁，他將身上的錦衣脫下來，命身邊的童仆拿去送給那位老人。小童奇怪地問道：“公子上回不是說不能給這些窮人好衣服穿，不然恐怕會被周圍的人搶走嗎？”

    世子回答：“上回遇見的是乞丐，沒有衣服可穿，只能穿我送他的錦衣，別人看見了便會爭相搶奪。而這次遇到的老翁，你看見他牛車上的綾綃和炭痕了嗎？他是賣炭的，那些布料便是賣炭所得的酬勞。因此他不會將我的錦衣穿在身上，而是會把它賣掉，得些賴以為生的銀錢。

    這樣老實忠厚的漢子，直接給他銀錢想來會不敢接受。我脫下錦衣，說衣服被泥水弄臟了不想再穿，他因為愛惜這件衣服，便不能不收下。而上回的乞丐已經淪落到乞討為生，想必也不會有什么自尊心了，所以我給他銀兩，他也泰然收下。”

    公子說完，口里吟著那首賣炭翁詩走遠了。小童呆呆地看了良久，只覺得前方的身影高深莫測，連忙跟上，道：“公子你還沒披上披風呢，萬一著涼了怎么辦？”

    日子就這樣安穩地過著。但好景不長，終于在某天這份平靜被打破了。

    蠻族使團來京城為皇帝賀壽，順便送上生日賀禮，皇帝在生日宴上邀請了京城的所有達官貴族，共享盛況。

    宴會中使團提出射箭為樂的游戲，皇帝欣然應允，也有意想試探蠻族的實力。雙方互有勝負，然而等到其中一位蠻族使節上場時便不同了，那漢子臂力過人，在場竟無人可以勝他。

    本來在一旁觀戰的世子輕輕掙開了夫人的手，走上場去，沉聲道：“言某不才，愿且一試！”

    蠻族紛紛對這位看上去十分瘦弱的小白臉不屑一顧，皇帝和大臣們更是難以相信，素來喜歡飲酒作樂的紈绔世子竟然會在這時站出來，皇帝惱怒又兼擔憂，斥道：“胡鬧，還不退下去！”

    世子是皇帝從小看著長大的，縱然先前曾對平南侯的威望有些忌憚之心，現在也對這小子生不起厭惡了。誰讓他如此會討人喜歡，就連宮中一向威儀棣棣的太后，也能被他逗得開顏，而疑心病并不重的皇帝，自然也會不可避免地對少年生出一絲舐犢之情，冷硬的心臟變得柔軟起來。

    世子用堅定懇請的目光望了皇帝一眼，獨自走上校場。他拉弓時，皇帝忽然想起這小子從來沒練過弓箭，他是知道世子從小體弱，不能習武的。

    難道……難道他果真如此天資聰穎，只是看著別人射箭便學會了嗎？

    少年瞄準靶心，保持著拉開弓弦的姿勢站了許久，蒼白的臉色竟然逐漸透出一絲紅暈，仿佛全身突然煥發了活力，從發絲到指尖都神采飛揚，氣韻生動。

    然后他凝神靜氣，射出了手中的箭矢。那一箭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它快得rou眼幾乎看不見。

    在風聲的清嘯，箭頭扎入靶心的奪奪聲和箭尾顫動的震鳴中，少年彎弓搭矢，以雷霆之勢又射出兩箭，直追正前方的箭羽，閃著寒芒的尖銳箭頭簇入那支箭的箭尾，破開直木，劈得箭身四分五裂，再次深深地刺入靶心。

    全場寂靜無聲。

    在這仿佛天地也為之肅然的氣勢中，少年轉身望向旁邊的箭手，雙頰宛如涂了胭脂一樣紅潤鮮活，他再也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精神飽滿，力量充沛。

    “還比嗎？”他問對手。

    那追風趕月的三箭已經徹底擊碎了蠻族的信心。這個蠻人敬畏地搖了搖頭，表示甘拜下風，自報家門說自己是蠻族的第一勇士后，又問起世子的名字。

    眼前的瘦弱少年鎮靜地站立著，脊背挺直如初生的新竹，膩香春粉，青翠欲滴，他露出明快又略微羞澀的微笑：“我？只是一個無名紈绔而已。”

    “阿古拉，”他叫出蠻族勇士的名字，聲音低沉而堅決：“請回去轉告你們的王，若想毀約犯境，我朝上下軍民將會在戰場上與你們廝殺到底，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誓死守衛吾國吾土。”

    他語氣并不兇狠，也不冷酷，只是認認真真地說著，卻從骨子里透出一份不死不休九死無悔的沉靜決心，讓人忽視了這個少年還只有十九歲。這場景太過震撼人心，阿古拉一時忘記了答話。

    眼前的少年明明看上去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南人，雙手白凈得像是從來沒沾過刀兵，脊骨卻棱棱如鐵，瘦硬而倔強地支撐著單薄的一身皮rou。

    不知為何，阿古拉忽然想起梅花。聽說南國有一種花是在冬天開的，芳香清遠，終冬不落，而花瓣卻晶瑩如玉，看起來十分易碎。也許他就是那種花的化身吧。

    江南軟紅十丈的溫柔水鄉，也能養出這樣的錚錚傲骨嗎？從來都只相信大漠風沙兵戈鐵血的蠻族勇士迷茫了。

    少年此時望向他的神情，將會永生銘刻在他的記憶里。

    言楨微笑著，氣息徹底斷絕。身體軟綿綿地向臺下倒去。夫人飛奔過來接住他，臉上沒有一滴淚，只是溫柔地撫摸著他蒼白稚嫩的臉龐，說：“我知道了，夫君。我會遵從你的遺愿。”

    使團首領沉默了許久，對著失態地站起身，同樣也久久不語的皇帝說道：“你們這里有一個最好的勇士。”

    皇帝顫抖的手握緊了身前的圍欄，任憑聲音如何強自保持平靜，仍是不由自主流露出深深的悲痛之意：“那是平南侯府的小世子言楨，今年十九歲，還未及冠。”

    “言氏一門都是國之棟梁，他的父兄是在邊境立過戰功的名將，他祖輩是出使別國被扣押后誓死不降的忠臣，作為忠良之后，他沒有辱沒這份名節。”

    雖然明白言楨最后沒有自報家門的用意是為了迷惑敵人，但他卻……不能不為這個頑固的孩子正名。

    “他不是無名紈绔。”皇帝仿佛瞬間老了十歲，皺紋深深溝壑縱橫的眼角淌下一滴混濁的淚水。

    “他是全京城最負盛名的小公子，有無數美麗的姑娘仰慕他，就連朕的女兒也想嫁給他為妻。他是言侯膝下最受寵愛的孫兒，父兄疼他，不愿讓他上戰場，因為他從小身體便嬌弱，怎么拿得動刀兵……”

    說到這里，皇帝已經無法抑止住陣陣強烈的心痛，嗓音哽咽起來：他也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啊。

    皇帝命人為世子舉行了葬禮，送殯那天京城無數女孩兒擠在候府外哭泣送行，哭聲三日未絕。

    而世子夫人料理完一切后事，安安靜靜地走進佛堂里，每天跪坐念經祈禱。直到某天聽聞蠻族犯境的消息，她不慌不忙起身，入宮，請求帶兵剿敵。

    皇帝知道她是因為思念成疾，又一心遵從世子的遺命，想在戰場上戰死，為世子殉情，但皇帝不能隨意將兵權交于一個從未帶兵打仗過的人，況且還是位弱質女流。不過他還是對世子的遺孀有幾分憐惜，便準許了夫人可以自行籌集兵馬上陣殺敵。夫人終于如愿如愿以償披甲上了戰場。

    帶著候府招募來的三千騎兵，她縱馬入陣，槍尖寒芒一閃，迅速刺入敵方將領的咽喉又快速勒馬轉身，退回陣中。

    上一世沒有學會那套刀法，這一世她終于學會了槍法。在被世子冷落的時日里，她每天練習刀槍棍棒，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保護自己的夫君。

    雖然還是沒能護住。

    她并未覺醒記憶，只是出于本能的愛護做出了這些決斷。直到世子倒下的那一刻，無數記憶驟然涌入腦海。

    她這才知道，他們又錯過了一世啊。

    這可恨的命運。

    幸好，自己很快就能再次與他重逢了。她這樣想著，臉上露出微笑。不再給自己留余地，率領這支自知必死的軍隊突入敵軍最脆弱的右翼。

    她失去理智，殺得雙眼通紅，渾身濺滿鮮血。她終于體會到他上一世力竭而死時的感覺了。

    戰死之后，她的魂魄因為凝聚了太多煞氣，竟然暫時沒有癡傻。跟隨著幽冥使來到地府，她迫不及待問對方：“我夫君在何處？他已經轉生了嗎？”

    幽冥使面無表情地回答她：“是的。你和你夫君這一世將會修成正果。”

    她松了口氣，卻又擔憂道：“可我不愿他再和皇家或者朝堂之事扯上關系了，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過好這一生。”

    幽冥使道歉說：“因為上次的輪回出了點問題，導致你的愿望沒能實現，這次一定不會再出現意外了。

    就算做官，也只會做小官，小富小貴，平安到老。國家也正值強盛，不會有外敵來犯，不需要為國捐軀。”

    于是她終于放心喝下了孟婆湯，重新投入到輪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