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撥回到22022年，路法堯送走比夏和Reca獨自等在基地。路法堯打了報告，所有的收尾工作已經做完，系統立刻從最近的星系派人來接他。

    等太空艦來的日子，路法堯整日不用工作隨意休閑，一個人在基地里晃悠。他沒事就喜歡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吹風，看永不下落的夕陽灑滿原始而荒涼的土地。

    路法堯取下手腕上的終端，檢查著將消息一條一條刪掉。兩天前意外收到一條阮明的來訊，“你的測試結果很好，但是情感方面存在不穩定因素。雖然現在系統來不及計較，但你要多注意。”

    路法堯垂下眼簾，看來阮明已經成功進去并且穩住了腳跟，后續就輪到他來觸發炸彈的引信。他面無表情地檢查個人信息并銷毀，手指慢慢劃著。不是心里沒有動搖，只是……哎，一聲嘆息。

    他一點一點地刪，隨著回憶進度條殘忍又流暢地向前跑。

    思緒不自覺飄遠，年輕的科學家目光空洞地注視著面前的黃色沙土地，仿佛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Reca一身軍綠色的連體工裝，淺色的頭發梳在腦后，面帶微笑走過來。她煙晶色的眼睛波光粼粼，微微上翹的眼尾露出些俏皮的味道。

    一開始總覺得她少年老成，天天板著臉一個字都不愿意多說，原來認識久了也會面帶微笑聊些自己的事。

    提示音打斷了他的神游，?！★@示屏上跳出一條消息。路法堯點開，心中一緊。女人嘶啞的叫聲傳來，“路，不要犯傻——”屏幕里海德姆美麗的面容扭曲，棕發干枯散亂，正雙手握著臉龐尖叫嚎啕。

    消息的時間標紅，路法堯看了看，發現它其實在一個月之前發出，如今才終于被他接收到?？粗５履枫俱驳拿嫒莺图饫目藓?，他為往日的情誼生出巨大的感動。

    只是有些東西他沒辦法回應，“我的貢獻和遺產，海德姆和Reca一人一半，用于兌換新移民身份和身份變換的稅款。如果有不接受的”，他頓了頓，“就捐給災民救濟組織”。

    他的動作停頓了好久，最終還是接著翻閱過去的資料。研究成果，刪；工作記錄，刪；個人檔案，刪；心臟忽然一痛，他重新仰頭，憋回即將溢出的淚水。再怎么等這里也不會有一個人，總是躲在角落微笑著聽他講話，笨拙地背幾首詩就為討他歡心。

    他忽而一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是不是還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拘謹樣子。忽然一張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路法堯整個個人僵住了，低下頭哈哈大笑起來。眼里泛起霧氣，照片上紅色的恒星低垂，他和Reca隔著玻璃遙遙對望。

    他看了很長的時間，還是不知道拿著照片怎么辦。始終狠不下心刪除，又沒有勇氣發送給另一位主角。于是將它留在了終端里保持原樣。

    路法堯垂下頭，露出一個淡淡的笑。頭頂上的天空果然出現了一個閃耀的光點，隨著下墜迅速變得巨大而耀眼。

    時間差不多了，路法堯仰頭，上空爆出一片白色電光，NS1224的天空亮如白晝。系統接他的太空艦來了，在高能引擎的轟鳴聲里，路法堯發出了最后一條消息。

    “不要難過，我得償夙愿。”

    太空艦降落，不知是不是巧合，最終停在一個斑駁的白色地標旁。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路法堯恍惚記起，那是他剛來的時候，Reca提著顏料罐澆上去的。她將整個區域修整了一番，把那片小小的空地變成一個臨時機場。

    路法堯笑笑，墨綠色的眼睛目光溫柔。最后的最后，他想換給她一個未來。戰爭結束，如果她還活著，應該能過上普通的生活，不必再為廢棄和精神壓力困擾。

    熱氣流中晃動著的太空艦的影子，路法堯強迫自己盯著它看。強光的刺激使得眼中聚積的淚水有了不需要遮掩的理由。先是滑落一顆，而后熱淚順著臉頰滾滾而下。路法堯知道，自己即將迎接最后的結局。

    太空艦艙門打開，兩個人影在晃動的氣流中并排走來，。路法堯從臺階上起身，目光仿佛有實體一般，沉重地注視著模糊的前方。

    來者漸漸走近，是兩個機器人，邊走邊用和系統一樣的毫無感情的標準語音說話。“編號150127，路法堯——法——堯——是否確認？”

    “是。”路法堯一把抹干眼淚，站起身清清嗓子走下臺階。

    “路法堯——法——堯——即將進入系統，是否確認？”系統派來的使者用更大的聲音問了一遍更為重要的問題。

    “是——！”路法堯撕心裂肺一聲怒吼，眼睫上帶著未干的點點淚光。吼完他仿佛已經沒有了力氣，身體里所有左沖右突的激蕩情緒全部消失了。頹然站住，只聽見一聲一聲余音在空曠的大地上不停回蕩。

    兩個機器人跨著大步近身，一前一后包圍了路法堯，路法堯不明所以，等著他們動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后腰一陣激痛，路法堯膝蓋一彎咔擦一下跪倒，臉狠狠砸在地面上瞬間沒了生氣。路法堯毫無知覺，他的身體已然被瞬間保存。年輕俊秀的臉蛋被擠壓在地上，長長的睫毛再也不會顫動，路法堯頭頂的發旋處，一撮柔軟的細發隨風輕輕搖擺。

    他身后的機器人收回手中的電棍，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向同伴匯報：“確認意識水平。確認器官完整度。”

    “分離許可?！绷硪粋€機器人在路法堯的腦袋前停住腳步，抄起路法堯的上半身，它的同伴抬起下半身，將路法堯的身體運回了太空艦。

    太空艦艙里，為路法堯準備的分離缸已經就緒，蓋子敞開靜靜等待著。兩個機器人除去路法堯身上所有的衣物，將他沉進了充滿液體的分離缸泡在溶液中。路法堯的身體被扔進去時激起了水花，濺起的水花還沒合上之前，就是路法堯留在這個世界最后的印象。

    路法堯閡著雙眼，手臂微伸，柔軟的黑色發絲在水中輕舞。年輕的面容隨著身體下沉迅速消解，骨骼軀體隨著氣泡翻騰很快消失。氣泡劇烈翻騰過后，一缸液體微微渾濁。隨著溶液表面最后一縷青煙飄散，兩個機器人伸出仿生手臂，撈出了分離缸中剩下的唯一的一塊透明物體。那個膠狀的東西模模糊糊的一團，稀稀拉拉墜著一根長條，那是路法堯被分解后剩下的大腦和脊髓。

    “確認組織完好，品質優佳?！睓C械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路法堯的生命宣告終結，只有他的意識留存下來，等待正式加入系統后被喚醒。

    “警報！不明物體附著”一枚小小的黑色芯片加雜在組織當中。

    “嘗試分離——分離失敗！理由：組織有破碎風險。”“重新嘗試分離……”

    一會兒后，機器人率先放棄了?！胺蛛x失敗！保證標本完整度為第一優先級。將標本帶回，另作處理?！?/br>
    兩個機器人將路法堯的神經組織收在特殊的暫存箱里，把分離缸的液體往艙門外一潑，駕駛太空艦離開這顆星球。起飛時的高溫瞬間讓地面上的水漬蒸發，劇烈的氣流吹起地上的浮土和焦黑的殘渣，太空艦的尾焰燃盡了地上那個已經被多次起飛損毀的標志。引擎轟鳴，太空艦離開。

    至此，這顆星球上路法堯和Reca存在過最后的痕跡也被抹去了。

    沒多久，系統不明原因發生內部紊亂。前線戰況有所好轉，班納吉元帥麾下的比夏帶著頭兒反撲。首戰告捷，機械戰艦的封鎖線被削弱不少，聯盟軍也不再被一味壓著打。對面的邊防軍受到鼓舞，振作起來推進努力跟聯盟軍匯合。

    許多年之后，第二批深空移民計劃基本完成。各個星球的發展欣欣向榮，人口有所增長。聯盟頒布了新法案，恢復保障人權，另外徹底廢除基因等級制。新法案明文規定，每一個人，不論是被正常誕生還是母星孵育，不論是不是混合基因品種，只要屬于人類，就予以保障人權，不會被流放消耗。

    法案實施之后，之前無數擦邊球的生物研究統統叫停。聯盟組織專家對系統進行了徹底的檢查和定義之后，尚保留了部分功能分析系統開始新一輪的人口統計。

    不少沒有身份的流民被重新登記，由于格式問題，Reca也給自己冠了姓。

    “說起來我就是靠這名字找到你的呢，Rika，要不是我多看一眼，誰知道你還要藏到什么時候？”比夏看她在登記表上簽字，瞇著眼笑道。

    “那是我頭一次隱瞞身份不小心，不過也算歪打正著吧。”Reca寫好抬頭，“你知道Reca這個名字什么意思嗎？教官說是復制品的意思?！?/br>
    沒想到比夏張口就來，“但你不是復制品呀。哦，我明白了。教官一定認為你很強，所以你誰都可以復制，對不對？”比夏略一回想故意夸張地點頭，“嗯，沒錯。你從前確實好強，玩個浮板都要爭第一。”

    “你怎么越來越油嘴滑舌了，以前沒發現你這么能貧嘴?！盧eca笑。

    比夏也笑，溫柔地看著他?！叭硕际菚兊模悴灰哺蛇^好幾份工作?！遍L久的分離，他不了解具體她經歷了什么，但Reca現在一舉一動從容優雅，半長的頭發也做了簡單的造型挽在腦后，臉上全然褪去了過去那種拘謹羞澀的神氣。他好像在重新認識她。

    各個星系的報告發送過來，系統一行一行高速掃描著代碼。錄入到邊緣空間草帽星系方向的時候，掃描工作不知為何停滯了一瞬。千分之零零幾個毫秒之后，系統接著運行。

    整個分析過程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系統每時每刻受到的擾動數不勝數，這次的輕微停滯連個水花都算不上。錄入工作結束，系統自查，發現是一個姓名錄入問題。

    讓系統停滯的名字寫作Reca　de　Lu，它屬于一位新移民女性，寓意——來自路法堯的Reca。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