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小時前，阿斯帕將軍行軍路過NS1224，一架太空艦自動脫隊。落地后，埃文斯打開艙門跳下來。

    基地里唯二的兩個人拉拉扯扯，路法堯白色實驗服隨意披在身上，疾走著不斷向身后攤手。海德姆追在他身后說著什么，聲音消散在太空艦降落的噪音里。又要吵起來的當口，埃文斯到了。

    “嗨，法堯！”剛剛落地還有些不大適應，埃文斯路走得踉蹌。

    路法堯大步跑上前擁抱埃文斯，海德姆也張開雙臂，三人抱作一團。埃文斯激動地滿面笑容，盡是好友重逢的喜悅。

    手臂松開，埃文斯見到海德姆先是一愣。為什么她還沒走？“怎么是你？沒有撤回嗎？”埃文斯對上路法堯的眼睛，路法堯無奈地擺手。

    埃文斯一把將海德姆拉到身邊，“你在這兒干什么！現在很危險知不知道！”

    海德姆沒好氣地反問，“你不是也來了？”

    “我跟阿斯帕將軍一路過來架設通訊網，倒是你，還留在這里干什么呀！”埃文斯疑惑的目光猛地回頭盯著路法堯，“怎么回事？”

    路法堯煩躁地說，“如你所見，我勸不走她。她要留下來幫忙，”隨后一攤手，“可我并不需要。”

    埃文斯叉腰點頭，“確實，她得快點離開這兒。”

    “這次你來就把她帶走，隨便放到中心哪個星系都可以，那里相對安全。”路法堯已經想好了后路。

    “我不走！我——”海德姆又開始激動，抱住路法堯的胳膊將身子緊貼上去。

    埃文斯不能更贊同，思考一瞬后迅速沖海德姆點頭道：“我把你放到橢圓星系，路上會經過。你在那里暫時避一避，憑借你的聰明才智不會有問題。”

    路法堯大聲道：“不要鬧了！我們保護不了你，埃文斯來了你就和他走！現在不是耍小脾氣的時候！”他不小心用力過大甩開了胳膊，海德姆往后踉蹌幾步，繼而難以置信地再次撲上來。

    “可是我擔心你啊——我……我愛——”海德姆說到一半忽然住了口，開始哽咽。

    路法堯躲避不迭，站在埃文斯身后避開她的視線。埃文斯也勸，伸手擋住海德姆糾纏上來的雙手：“不……我理解你的心情……別鬧了！”海德姆不依不饒地，風度盡失糾纏。

    埃文斯只好用力捉住她的手臂摁在身側，“現在聯盟內部一片混亂，你執意留在這里跟他共患難，也要考慮你自己的安危不是。”

    “不！你不明白，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海德姆棕色眼睛里蓄積已久淚水終于滾落，“你不明白！我就是知道！現在走了就永遠失去他了！”

    不知為什么，海德姆的直覺還是準確的。路法堯還是沉默，求助的目光投向埃文斯。

    埃文斯嘆口氣，拍拍海德姆的背，“好了好了，先跟我下去休息一下。你太激動了，需要點時間冷靜，我和法堯有事要談。”埃文斯硬是拉著她走向室內，一邊說著話轉移她的注意力，“啊，好了好了，我了解！我了解你的意愿……我會把你的想法轉達，再說了，也許他……”

    “不！”海德姆哭得說不出話，聲嘶力竭得尖叫。但還是力量懸殊，被埃文斯拉拉扯扯帶到醫務室給了一針。世界忽然安靜，埃文斯將海德姆豐腴柔軟的身體抱起，安置在一邊的檢查床上。

    等埃文斯回到實驗室，路法堯已經在椅子上坐下，十指交叉等著他。“愣著干什么？快進來。”

    埃文斯氣結，路法堯終于想起來問，“她沒事了？嗯，我知道你時間緊迫，咱們長話短說。關于我模擬的系統架構，你怎么想？”

    埃文斯做了個鬼臉，心中暗道：狠心吶狠心。他自顧自坐到了一旁的桌面上，抄起手臂。“你的想法有道理，我的建模出來也是同樣結果。系統是由少部分人的意識組成，你怎么想起來研究這個？”

    “我想進系統。”

    埃文斯啪地一下跳下地，“什么？你瘋了吧！”他快走兩歩來到路法堯面前，臉上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你剛才說什么？你想進系統？快告訴我，你的申請還沒交吧！”

    路法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早交了，讓我高興的是，程序也走得很快。”

    埃文斯氣結，傾身大力拍路法堯的桌面，“你在想什么！現在整個聯盟都想審判系統！是，我知道你一直想出人頭地。但是……這種情況下還要去攪混水，你想官想瘋了吧！”埃文斯恨鐵不成鋼，起身在實驗室里踱步。

    路法堯沒有理會朋友言辭間的譏嘲，仍舊不緊不慢地耐心解釋。“倒不是你想的那個原因，我進系統有我自己的考量。”

    埃文斯沒說話，一臉不相信的表情盯著他，想看他還能說出來什么理由。

    “如果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恐怕聯盟要變天了。埃文斯，你還不知道吧，前段時間這里出發了一支精銳飛行中隊，空洞那邊也有些異常。”

    埃文斯靠在實驗臺邊上，得意道：“哼，小瞧我。我就是跟聯盟的艦隊過來的，做通訊技術指導。說是有支不明艦隊。怎么，你有新消息？”

    路法堯笑，“聯盟內部流傳的文件你看過了吧，我在接觸系統的時候測試的適配度是關于一股進化的意志。還有一位生物學家，阮明，跟我持同樣看法。我們都覺得……”

    埃文斯突然打斷他，“但你也不是非進系統不可，而且為什么不對軍方人多點信心？也許他們能解決問題呢？”

    路法堯微微點頭算是默認，“是，我不是非進去不可。但你也知道，單單消滅機器人不是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分析模型你也見過，如果不了結它，往后還有無窮無盡的麻煩。機器人打壞一個還能造出十個，只要材料跟得上就有源源不斷的兵力。我們的部隊卻是血rou身軀。”

    埃文斯：“不是有混……”

    “別跟我提什么混合基因人類！我告訴你，他們也是人！”路法堯一拍桌面從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忽然激動起來。“一天摸不清制造和指揮的源頭在哪，聯盟就只能傾盡全力填補戰爭造成的窟窿。經濟、民生，那個不能放棄？連著兩次的移民計劃哪一回不是勞民傷財？還有不要命的科研投資，這樣不是長久之計。”他轉過臉，鮮綠色的眼珠直直盯著朋友，“還是，你想再看一次聯盟建立時生靈涂炭的模樣？”

    “不，我……”埃文斯噎住了，路法堯所說不是沒有道理。如今的戰爭遠比古時候消耗巨大，隨隨便便就可能有整個星際覆滅的后果。

    聯盟剛成立那時，宇宙滿是天體殘骸，流民散落在各處夾縫求生，躲避著致命的射線暴。那時候是真正的物資、交通手段有限，加上天災人禍不斷沒有政府組織，人口一度銳減到快要滅絕的程度。剛開始人們十幾年就結束短暫的一生，僥幸活下來的人困死在母星，歷經好幾代才終于重建防護屏，回歸較為安定的生活。

    兩人一時沉默，路法堯從埃文斯眼里看到了同樣的擔憂。路法堯一手拍拍他肩膀，“再說了，你不也拒絕撤回，甘愿留在這里架設通訊嗎？”

    埃文斯立刻瞪大眼睛反駁，“那不一樣！你不像我！我借職務之便東躲西藏可以活下來，你呢？你見過哪個人進了系統后來還出現過？”

    路法堯還是笑，“有什么不一樣。”

    埃文斯正色道：“不，你別打斷我。而且一旦這里被戰火波及，你留下來也是同樣的結局。”

    路法堯放在朋友肩上的手捏了捏，垂下頭：“那就祝我好運，系統的人在戰爭之前來吧。我問問軍方能不能派個人手幫助你。”

    埃文斯聞言點頭，“謝謝，最好能幫忙駕駛。”路法堯笑，“知道。”

    埃文斯不能停留很久，等待NS1224這邊調整完立刻就要起飛。一時間兩個男人誰也沒有說話，路法堯從椅子上起身，打開了走廊窗戶的遮光板，永日部分的光線灑落，他整個人沐浴在一片金輝之中。

    埃文斯留在實驗室坐著沒動，默默看著他的背影，“……非得這樣嗎？”他在心中無聲詢問。時間上是深夜，　NS1224淡紫色天幕上巨大而黯淡的紅色恒星靜靜地運轉發光，看起來像是黃昏或者黎明。

    兩個好朋友心照不宣，一個站一個坐，默默看著窗外。很久之后，還是埃文斯先開了口，故作輕松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僵硬。“以你的水平……會進分析系統吧。”

    “嗯。”路法堯語氣平淡，站在窗前沒有回頭，“你呢？往后什么打算？”

    埃文斯沒有理會他的提問，“你問過海德姆的意見嗎？”

    路法堯瞪大眼睛回身：“我為什么要問她的意見？”

    埃文斯臉上的笑容像是哭，一手覆上額頭。“讓我說你什么好。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一直以來她都……”埃文斯嘆口氣，直截了當說出口：“她喜歡你，你感覺不到嗎？”

    路法堯還是沉默。

    “我建議你，最好跟她談一次。”埃文斯定定看著眼前這個冷酷的人，好像第一天認識他。

    “沒什么好說的，她早就計劃好了，恐怕也已經攢夠資歷了。”路法堯側過頭，臉上不為所動，接著說了下去。“你不也知道嗎？她一直想做滿年限，結算貢獻換個身份，隨便去哪個星球生活。她希望我同她一起我也知道，只是，她想要的生活我給不了，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埃文斯恨鐵不成鋼，“你能有什么事？無非是你那遙遠的抱負！學生時代聽你說了無數次，你想要公平正義還是世界和平？這難道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嗎？你非得在這個時間點上玩消失？跟她走有什么不好！朋友你搞搞清楚，現在聯盟開戰了！你們好了這么多年，你不保護她還有誰保護她！”

    “你不該質疑我的人格！”路法堯瞬間沉下臉，眉宇間聚積起怒氣，按在埃文斯肩上的手加了力氣。

    埃文斯裝著沒聽見別開臉，甩脫路法堯的手接著數落，在他面前走來走去比劃：“而且聯盟幾千億的人就缺你一個？跟她一起兩個人一起想辦法不也一樣！你偏急著進系統！現在軍方的態度不好說，聯盟也有些微妙！你從來沒犯過傻，但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事！”

    路法堯眉頭越皺越緊，語氣很不好。“我不能趁聯盟之危一走了之。”

    埃文斯狂抓自己的頭發，“以你們年少時的情誼，雙宿雙飛那么難？你們一個比一個聰明豁達，難道還會不幸福？你們永遠不會吵架臉紅，矛盾還沒發生一定就商量著解決了。人生苦短，其他的事，聽天由命好了。”

    路法堯終于聽不下去，“我不知道你們有什么誤解，但我從來沒有過類似的想法！我不想參與她的未來計劃，也不會參與！”

    埃文斯立刻大聲為朋友辯護，“你不該這樣說她！恕我直言，海德姆工作的時候貢獻可沒比你少多少。”他挺起胸膛對上路法堯斯文卻表情陰鷙的面孔，目光簡直要將他瞪穿。

    眼看著兩人就要吵起來，還是路法堯先軟了態度，轉開視線無奈嘆了口氣，“我知道，我沒說她的不是。當然，她是位極優秀的科學家。但誰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是他們自己的事。聯盟大廈將傾，那我也要看著它，做完力所能及的事。我有一個想要的未來，那時候……別的不說，至少人人平等不分貴賤，我相信也還會有許多美好的事。”

    埃文斯情緒愈發低落，“你到底哪來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學生時代書看太多著魔了？”

    “是你看書太少。”

    埃文斯擺手不愿再聽，“好吧，既然你執意如此。我該說的也都說完了，那我‘尊重’，向你致敬。”他重新看向朋友，“我可以幫你把她帶走，送到安全的地方。”

    “路上靠近中心的星系都可以，那里不會很快被波及。”路法堯面色稍霽，打了個謝謝的手勢。這是他們學生時代常用的玩笑，然而埃文斯看到，也只是苦澀地牽牽嘴角。

    “你……戰爭結束打算做什么？”路法堯音調放低了些。

    埃文斯想了想，“大概會做一輩子研究，隨便去哪個所都可以。不過在那之前，先幫他們把通訊都建立起來。”

    路法堯笑笑，“不管你去哪，相信都會很好。”他回轉身子，大步走來。

    “保重！好朋友！”。埃文斯也從椅子邊站起，兩人緊緊擁抱，大力拍著對方的脊背。

    松開手，兩人垂下眼掩飾離別的情緒。稍微想想就知道的事，一旦問出來就讓無處可去的傷感和無奈找到了一個出口。這一別可能永無音訊，年少時的情誼讓他們即便知道結果，還是希望對方有個好結局。

    做出最后決定，路法堯瞬間放下了很多心事。他猶豫是不是向埃文斯告別，最后還是作罷。多年的老相識，說多反顯得矯情。

    當晚，NS1224的工作結束，埃文斯帶著仍在昏睡的海德姆起飛。路法堯拉開大門，時隔數月，第二次的離子風暴期如期到來。耳邊環境警報響成一片，此時正有無數的粒子飛來穿透他的身體，又掙脫小行星的引力灑向茫茫宇宙。

    身上有些灼熱，路法堯若無所覺，抬手關了警報斜倚著門框。干燥的微風吹拂，他享受著皮膚上陣陣涼爽的氣息，緩緩滑坐在臺階上，目送天上拖出的一道尾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