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3. 楚慈其實并不是很討厭這個弟弟,但倘若不是有徐小田這層關系,他想他們應該會和普通家庭的親兄弟一樣。 他六歲那年,家里請來了一位新的女用人,那還是位二十來歲的農(nóng)村小姑娘,平時說話還會帶著一股子若有若無的鄉(xiāng)音,但為人直率,做事爽快,保姆阿姨對她的表現(xiàn)也十分滿意。 楚嘯天住著的楚家宅子很大,是座足有三層樓的小復式。只有六歲的小楚慈一個人住在三樓,平日里會有額外的保姆阿姨照顧著,新來的女傭人就被安排守在三樓照顧這位楚家大少爺。 楚慈的飯菜也是由廚房額外準備的,三樓有間空出來的小客廳,他從來不被允許在一樓的主餐桌上和家人一起吃飯。 平日里一到飯點,他都能聽到徐小田和楚嘯天說笑著往飯廳走去,這個時候楚慈就會拿著小飯碗蹲在二樓的樓梯口,靠著拐角處柱子邊的縫隙往下看,正好能對著飯廳的餐桌。他能看見準備要上幼兒園的弟弟被楚嘯天抱在懷里,那個笑起來十分和藹的胖男人正一口一口溫柔地給懷里的小男孩喂飯,而楚慈只能抱著懷里的大象造型的塑料兒童餐碗發(fā)呆。 年幼的楚慈不懂為什么父親對待他和對待弟弟會有如此大的差別,但他尚且沒有思考這個問題的能力,于是他只能把問題歸咎于也許是自己的表現(xiàn)不能夠得到父親的肯定。 即便他根本不清楚父親對于優(yōu)秀的標準是什么。 這個時候新來的傭人jiejie會陪他坐在樓梯上,溫柔地告訴他,他該去吃飯了。小楚慈懵懵懂懂地看向傭人jiejie,想說什么,卻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從前的保姆阿姨對他總是很粗魯,當他不想吃飯的時候,阿姨們會強硬地掰著他的下巴強迫他張嘴把飯喂進去;他怕黑,晚上不敢一個人上洗手間,于是就會半夜尿床,第二天保姆阿姨總會說他是個“邋遢鬼,長這么大了還尿床”,一邊強硬地幫他弄臟了的褲子換下來,等保姆阿姨看見他下半身時,又會說他是個“小怪物”;他每次受了委屈忍不住哭鬧起來,阿姨就會把他關進倉庫里,沒有燈,也沒有窗戶,那里永遠是一片漆黑的,楚慈怕黑,恐懼讓他哭得更兇,但阿姨不會去哄他,也沒有人愿意哄他,任他在小黑屋里哭天搶地,直到他開始打小哭嗝,嗓子也啞了,主動停止哭泣,阿姨才會把他從倉庫里放出來。 于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楚慈就再也不會哭鬧了。 只有這個新來的傭人jiejie,會溫柔地牽著他去吃飯,陪他看最新在電視上播出的動畫片,在他睡前用不怎么標準的普通話給他念睡前故事。 傭人jiejie總是溫柔地注視他,跟他說話的時候會蹲下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兩邊還有微微陷下去的小梨渦。 楚慈很喜歡這個傭人jiejie,喜歡一睜眼就能看見她守在旁邊給他收拾衣柜里的衣服,喜歡她在幫他梳洗時用熱毛巾覆在他臉上擦拭的力度,喜歡她在看見自己受委屈的表情時抱著自己溫柔安慰時衣服上那股清香的味道。 楚慈從來沒見過自己的mama,更不知道“mama”的存在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因為從來沒有擁有過,所以他也不懂得得到是個什么樣的感覺,應該懷有怎樣的心思。 年幼的他只會偶爾想到,如果他有一個mama,應該就是傭人jiejie那樣,待他溫柔又耐心的吧。他少有能在家得到的溫情,都是這位與他毫無血緣關系,卻待他如親子的陌生人給予的。 小楚慈自認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可最后徐小田還是把他僅剩不多的滿足都給無情地帶走了。 第二年,傭人jiejie因為不小心讓楚二少摔了一跤,徐小田把她趕出了楚家門。 那個從偏僻鄉(xiāng)下遠道而來的小姑娘,因為家里還有病重的老人,不得不放棄了讀大學的機會到城市里謀生,徐小田卻沒給人一丁點緩沖的時間就把人掃地出門。 楚慈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他至今都不知名的傭人jiejie離開家的時候是個陰沉的雨天,她手里提著一個碩大的紅白藍條紋塑料袋,又穿回了她初來乍到時的那套有點邋遢的衣服。楚慈在三樓的樓梯口,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看著她把塑料袋一層一層階梯地往下拖,然后站立在二樓的拐角處回頭和他對視。 她似乎很不放心這個小孩子,回頭眼角噙著淚珠對他溫柔一笑,依然用著她那不標準的普通話和他告別。 “再見啦,小帥哥?!?/br> 從前楚慈不喜歡搭理人的時候,她就這么稱呼他,楚慈必然會懵懂地抬頭看她,似乎因為突如其來的贊美而感到不知所措。 在他這還不懂得何為愛的年紀里,他首先感受到了失去愛的滋味。 小楚慈不敢哭鬧,他害怕要被關進那個仿佛會吃人的小黑屋里,他只能盡量地把自己蜷縮在沙發(fā)的一角,無聲地抽泣著。 獨自品嘗著這痛徹心扉的滋味。 比他小三歲的弟弟卻在這時走到了他的身邊,他總是在遠處仰望著他這位漂亮的小哥哥,感受著他無悲無喜的存在,但那是他第一次明確地感受到,原來小哥哥也是會像他一樣哭泣的。 即便他不懂為了什么。 他步伐還不穩(wěn)健地走上前,也不知是想要安慰他,還是出于別的難以表達的情緒,輕輕地把自己還胖胖的小手搭在了小哥哥的手臂上。 小哥哥的手臂很涼,上面還有被淚水打濕的痕跡。 然后小楚杭和那雙被淚水糊滿了雙眼的大眼睛對視著。 楚慈沒有說話,卻是靜悄悄地把手臂抽了回來,背對著他陷進了柔軟的沙發(fā)里,然后聽見背后徐小田罵罵咧咧地把男孩抱走的聲音。 04. 直到現(xiàn)在,楚慈也說不出當時是個什么樣的感覺。 他總覺得自己天生性情涼薄,感情缺失,對四周的一切事物都毫無興趣。他一邊恐懼著自己這樣的情感障礙,卻又一邊享受著這樣的感情障礙帶來的清靜。 小時候,他唯一較能清楚地認清的感情,大概就是嫉妒。 他嫉妒楚杭,他的弟弟。 楚杭是這個家的全部注意力,每年他生日的時候,楚慈只能局外人一般蹲在二樓的樓梯拐角看他們歡喜慶生;每次他在學校里得到一點贊譽的時候,楚慈只能拿著自己那份代表著更高贊譽的獎勵,聽父親溫柔地撫摸著楚杭的腦袋,用百分百的誠意夸贊他;每次他在學校里闖了禍的時候,楚慈只能聽到父親那句輕飄飄的“下不為例”,一點都沒辦法滿足楚慈內(nèi)心里那份蠢蠢欲動的報復心。 他為了能夠得到父親——哪怕是一個簡單的、肯定的眼神,或是一句簡單的贊賞——他拼了命地讓自己變得優(yōu)秀,讓學校里的老師同學們都喜歡他,讓但凡和他有過一點接觸的人都對他贊不絕口。 直到如今,他還是不清楚父親對于優(yōu)秀的標準是什么。 父親還是從來不愿意給他勻出一個眼神的。 小時候這份情緒在心里發(fā)酵得濃郁,但等他稍微長大一點點后,他忽然又覺得這些事情好像都已經(jīng)無關緊要了。 把心思投入到這種無聊的嫉妒心里,簡直是在浪費他時間。 認清事實后,他早已習慣了優(yōu)秀,這份好勝欲甚至敵過了扎根他內(nèi)心的嫉妒心,成為了為數(shù)不多支撐著他向陽成長的正能量。 十二歲那年,他對醫(yī)學產(chǎn)生了興趣。 他偶然在一本科普文學里認識到世界上原來是有一類人和他一樣,身體里長著兩副生殖器官,但他們外表和常人無異——可能是外貌可愛甜美的小女生,也有可能是有著倒三角身材的壯漢*。 以現(xiàn)如今的科學技術而言,依然沒法準確地給這樣的基因突變下個清晰的定義。 但少年楚慈卻想了解,了解其背后的真相。 于是還在同齡人沉迷于中二的熱血漫畫,夢想著能夠一夜獲得神奇果實征服大海的時候,少年楚慈心里已經(jīng)有了個明確的人生目標——他想成為一位醫(yī)生,一位專門研究身體蘊藏的無限潛能的醫(yī)生。 上了初中后,他依然在努力學習,拼了命地努力,但不是為了那位視他如空氣的父親,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自己這具奇特的身體。 彼時,楚嘯天還是那個面上和善內(nèi)里惡劣的胖男人,徐小田還是那個面上溫柔內(nèi)里惡毒的老女人,而楚杭,他一如既往地不了解這位弟弟,這位帶著血脈聯(lián)系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