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在南方。

    冬天冷，卻也冷不到冰天雪地的地步。

    第一場雪，竟是小得若得不仔細(xì)，幾乎看不見，還未落到地面上，就已經(jīng)化了八八九九。

    柳清風(fēng)靠在門框上，看夜榆吃早飯——這是他最近常常做的事情，看夜榆吃每一頓飯，研究其飯量。

    夜榆吃完一個饅頭喝完一大碗熱粥，偷偷瞄一眼柳清風(fēng)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于是便放下了夾咸菜的筷子……

    “嗯？你確定你吃完了？”柳清風(fēng)眉毛一挑。

    夜榆被他那一聲輕哼一驚，急忙又拿起一個饅頭，往嘴里塞。

    柳清風(fēng)看著他因為塞滿了饅頭而鼓起的腮幫，只能一面無力地嘆息，一面用力按揉自己的額角。

    頭疼啊！

    他也是昨日才發(fā)現(xiàn)，這人竟是那么能克制，那么笨，連把自己喂飽都不會。

    也不知是怎么就那么會察言觀色，見自己才吃上小半碗飯喝上大半碗湯，他便也不肯多吃，還說什么：“主子能賞屬下一口飯吃已是感激，怎么能比主人吃得還多……”

    唉……他柳清風(fēng)再不濟(jì)，也還不至于連個人都喂不飽吧！

    今日早飯又是這樣……

    也不想想，這人每日里活動量那么大，怎么可能向他一樣吃上兩口就夠？也虧他前幾日撐得住……

    夜榆每日里都在院子里活動身體，看得出他的武功在一點點恢復(fù)，身體好了大半，人也勤快能干得厲害。

    他原本是只在柳清風(fēng)身邊轉(zhuǎn)悠，一會兒幫忙倒茶遞水怕柳清風(fēng)話說多了嗓子干，一會兒又巴巴給披上件大衣生怕柳清風(fēng)衣服穿少了凍著，一會兒又端上一小碟子點心怕柳清風(fēng)看書看久了餓到，一會兒又申請幫忙配藥熬藥……

    柳清風(fēng)嫌他煮藥笨手笨腳，趕了他去一邊。

    其實倒也不全是因為嫌他干的不熟練，什么都讓他干了，柳清風(fēng)做什么去？

    于是屋里院外的打掃，燒火用的柴，水缸里的水……夜榆就全都包了下來，半點兒不用人催。

    哦，還做得一手好菜，讓王德如吃得滿面紅光，直嘆：“唉，自從我那口子去了，就好久沒吃過這么好的飯菜啦！”

    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擠出了那么多時間干了這么多事情。

    這些，柳清風(fēng)雖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但也不去管他，畢竟……自己是最大的受益者。

    可是……這么會照顧別人的人，怎么連照顧好自己，喂飽自己都不會呢？

    柳清風(fēng)深深地感覺糾結(jié)頭疼，只好，盯著這人換上厚實暖和的衣服，盯著這人按時安頓吃足了飯，并且也吃足了菜和rou。

    唉，真真麻煩。

    可是，就這樣，居然感覺挺滿足，挺幸福。

    柳清風(fēng)看著夜榆俊朗的臉，堅挺的眉眼，表情柔和下來。

    這個人，很漂亮，很能干，很樸實，卻是屬于他柳清風(fēng)的呢，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這可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他很歡喜。

    有個人陪著，有個人是屬于自己，其實感覺很好，一點兒也不麻煩。

    哪怕就這樣一輩子，他也不會厭吧，柳清風(fēng)想，下一刻卻笑開，怎么可能一輩子都這樣，眼前這人有一日也會結(jié)婚成家的，那時候……

    這一日，當(dāng)夜榆開始吃第三個饅頭的時候，柳清風(fēng)第一次有些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竟對面前這人起了獨占的心思，一想起他可能離開就難受得厲害。

    這可，怎么是好？

    當(dāng)夜榆喝完了第四碗粥，很確定自己再也吃不下的時候，一回頭，卻看見柳清風(fēng)目光怪異地盯著自己。

    不由低了頭，心里多少難過起來。

    主人，怕是嫌他吃得太多了罷。

    以前也是這樣的，那主人心情好，也會讓他吃一頓，幾乎能吃飽。可之后，又說不準(zhǔn)就變了臉色，再賞上一頓鞭子罰上幾個時辰的跪。

    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要自己的肚子空得那么快，不是故意要吃上那么多才能飽，他已經(jīng)……

    他喜歡現(xiàn)在這主人，很少和自己發(fā)火，這么久了也沒罰過他什么，最多不疼不癢地讓他回屋休息——那是面壁思過或者關(guān)禁閉的另一種說法么？他不太清楚。

    也許只是主人憐惜他現(xiàn)在身上舊傷沒全好，不過，他真的感覺很幸福，已經(jīng)幸福得快要喘不過來氣了。

    他第一次在冬天沒有被凍出瘡來，反而可以穿暖了在屋子里烤火。

    他第一次聽見有人含笑夸獎，夸獎他做的飯，沏上的茶，做出的簡單點心。

    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人，而不是其它什么比阿貓阿狗下賤得多的玩意兒器具。

    所以…他還是失了分寸忘了本分吧……竟然吃這么多，活該主人生氣，活該挨罰……他想著，不由自主地就跪到了地上，躬了身，等著柳清風(fēng)的處置。

    柳清風(fēng)卻走了神，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人已經(jīng)吃完了一頓量很大的早飯，轉(zhuǎn)過了許多悲哀的心思，跪在了地上等他處置，他正在思考一個很嚴(yán)肅的問題——他對夜榆究竟是什么感覺，他究竟是彎的還是直的。

    這個問題讓他又是震驚又是羞愧又是無可奈何。

    等柳清風(fēng)勉強回了神，發(fā)現(xiàn)夜榆跪了，已經(jīng)是夜榆正在猜測主人會不會不要自己的時候了。

    那之前，夜榆想，自己清俊明朗的主人，會不會打自己，會不會罰自己不許再吃飯，會不會……

    柳清風(fēng)揉了揉額角，一句話說得不輕不重卻咬字清晰：“你下去忙吧，以后，都還是要吃成這頓飯這樣，飽了才許停。”

    ？！

    “是。”夜榆想不明白，這是不是寬容？還是縱容？還是……

    “還有，以后不許再跪了。再讓我看見你隨隨便便就跪在誰面前，就不要再叫我主人！”

    “……是。”

    柳清風(fēng)看著夜榆站了起來，低頭，垂眼順眉地出去，向著柴房走去。

    忽然覺得那個讓他為難的問題其實根本就不是問題。

    現(xiàn)下最重要的問題，不是他是彎的還是直的。

    最重要的問題是，他究竟應(yīng)該是把彎著的自己掰直呢，還是該把那夜榆給掰彎了呢？

    掰直？

    他眼前忽然閃過某人拼命試圖敲平一個羅鍋的后背的畫面……不好不好，那太可怕了！

    掰彎？

    他眼前又忽然飄過某人把某人的脊梁骨直接敲斷把人掰彎的畫面……不成不成，太血腥了！

    血腥也就算了。

    重點是，他可，怎么能狠得下心呢？

    如果這人喜歡上一個女人，這人忽然想成一個小家，生活……

    他又怎么狠得下心去破壞呢？

    他，柳清風(fēng)，究竟該怎么辦呢？

    “唉。”

    王德如偷偷瞥一眼柳清風(fēng)，這是他上午的第七聲嘆息了。

    王德如心里有些愧疚起來，原本該是自己忙得手腳朝天，如今把活都推給別人，自己有了閑功夫看醫(yī)書，擺弄草藥，甚至還有閑功夫數(shù)人家一共嘆了幾聲氣。

    他想，柳清風(fēng)嘆息，明顯的心情不好，是不是因為太累了呢？

    于是他好心地開口：“剩下的事我來做吧，你去歇歇。”

    柳清風(fēng)輕飄飄地看他一眼，輕飄飄地點點頭，輕飄飄的向一個幽怨的魂魄一樣飄向了后院。

    輕飄飄地，像是那一聲又一聲的嘆息，卻偏偏反而讓人感覺沉重得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