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日本鬼子
那個奇怪的長發青年并沒有休息,鐵游見他從包里拿出一個黑色筆記本,躺在床鋪上側著身子寫東西。 不出一會,他放下筆記本重新塞回包里,將一本書舉到眼前翻閱了起來。書的封面由水墨暈染而成,毛筆書法豪放地寫了李杜詩集四個字,鐵游暗暗想也許寫的人當時喝酒了,才把筆鋒拉得如此長。他看得很慢,鐵游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半天才聽到隔壁翻過一頁的嘩啦響動聲。 “日本鬼子也看詩?”鐵游側過身去,面對著他問,“看得懂嗎?” 青年稍微放下書,目光頓時和鐵游對視。他的眼睛浮腫發黑,看上去充滿了疲倦,腫得似乎連眨下眼都費勁,依然強撐著精神問:“你怎么知道我是日本人?我覺得我漢語講得挺好的,一般人都看不出來呢。” “你書包不是寫著名字?東野賜,這哪有叫這個名的,不就是小日本鬼子?” 鐵游往嘴里塞了一塊巧克力,然后指了指他的書包,橙色工作制服在包邊和巧克力一樣疊得整整齊齊,膠鞋靴子對齊背對床頭。 有序和整潔,這是東野賜給鐵游留下的第一印象,鐵游覺得這個奇怪的人似乎有一種偏執的強迫癥,什么都要對得整齊。 “其實東野是源于中姓,等等……小日本鬼子?”東野賜突然反應過來是在說自己,忍不住哈哈笑出了聲,“我倒是知道很多人這么叫,不是什么好意思,但怎么聽上去還有點……可愛?好像在叫我鬼醬。” 他獨自笑了好幾分鐘,鐵游不明所以,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一個醫生模樣的人走進帳篷,給里面的村民上藥。他和東野賜交流了幾句,也一起笑了起來,鐵游問他倆說了什么。 “我說你們叫我小日本鬼子,他說早就習慣了,一開始聽都沒覺得是罵人。”他一邊用左手分別扳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邊計數似的說,“你知道櫻桃小丸子嗎,小鬼子,又是小又是子,聽上去還真有點可愛。” 鐵游嘴角一撇,“不以為恥,反而還光榮上了。” “對呀,還光榮上了。可昭和男兒才是‘光榮’,我只是平成廢物。” 這自嘲一般的話貌似話中有話,鐵游目不轉睛看著他的笑容,他嘴角咧得很高,眉眼卻不動。東野賜的眉眼距離本身就略寬了些,笑的時候反而顯得愈加疏離清冷,鐵游隱隱約約察覺到了,對他說:“你分明是皮笑rou不笑,笑得再開心,我都沒覺得你真的開心。” “是嗎?” 東野賜很快收起了笑的表情,就像鐵游說的那樣,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開心。緊接著他從床上起身半坐著,剛剛還快活的聲音沉了下來,說起了自己的事:“以前在日本,別人罵我支那豬;真來到中國,你們叫我日本鬼子。其實我一直都很混亂,沒有民族和集體的認同感,不知道自己是誰。” 鐵游問:“那不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為什么呀?” “東野是跟母親姓的,讀國中的時候,父母還沒離婚,我并不叫現在的名字,而是從祖父的姓,叫嚴賜。”他又翻起了手中的詩集,輕輕搖晃著腦袋,“不合群的羊,總是會被排斥。從小學到國中,我讀書那個區恰好右翼偏多,我的桌上總是被涂滿罵人的話,儲物柜鞋子不翼而飛塞滿垃圾,這種情況直到我上了高校,搬家和母親生活才得以改善。” “你太善良了,要是別人打我,我一定打回去,下次他就不敢了。” 東野賜不以為然,說道:“打架?那不就變成不良了,當我在上熱血高校嗎?” 鐵游沒什么事情做,便不依不撓地問他,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那你說咋辦?” 對于他的問題,東野賜一開始并非很想回答,卻在不知不覺中說了很多。他意識到,眼前這個粗糙的農民,絕對不是一個普通農民,他的觀察力很敏銳,每句話都能擊中自己的心事。 算了,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東野賜望著帳篷天花板,上面有一道展不開的折痕,仔細想了許久才說:“交流,能避免很多不好的事發生……” “成功了嗎?”鐵游瞧著他猶豫的樣子,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東野賜先是愣了片刻,再是搖了搖頭說:“很少。” “那不就結了?世界本來就不是個講理的地兒,誰強誰做主,你這樣是自找不痛快,一切用力量說話才行,打一架流血自然就不需要多嘴了。” “是啊,世界不是平的,規則是由強者制定的。在強者面前,我是個脆弱雞蛋,可我不一定會認同那些規則。” 說完,東野賜沉默著看起了書,他的身邊似乎自動形成了一個屏蔽的隔離帶,村民們聊天進食碎嘴響動的聲音很大,在他這兒被阻攔下來。他始終在安靜地看書,面無表情,長發披在背后一動不動。 這個奇怪的人引起了鐵游的興趣,他岔開了話題,撓了撓頭問他在看什么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在鐵游聽來,東野賜的語氣多了一份淡淡的傷感,“小時候和祖父一起生活,他常常給我念這首詩,祖父的故鄉就是在這兒,曾經這個村子,包括隔壁村都是他家的地,他住在隔壁村頭高坡的一塊平地上,他回憶說高坡下的河流有一座吊橋,年少淘氣,為了聽嘎啦嘎啦的聲音跑來跑起,可是啊,現在連吊橋都消失了。” 鐵游想問原因,東野賜看著他的嘴巴要張開,立馬補充道:“他死了,想回家的時候條件不允許,能回家的時候身體早動不了了,我先回來探個路,等地震過后把他的骨灰帶回來,落葉歸根。” “懂。” 鐵游只回復了一個字,他想到以前聽村里人講過的一個故事,擁有兩村土地大地主家的少爺,喜歡上了長工的女兒。 少爺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鐵游看著他讀著詩句時,眼眸重新升起柔軟的笑意,“面對時間流逝和容顏衰老,李太白始終是豪放豁達的,像行走天下的酒劍仙。而杜子美呢,‘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憂國憂民,愁得直掉頭發。” 感受到鐵游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這邊,東野賜抬起頭,見他看著自己手中的書,便問:“喜歡?這書我送你吧。” 還沒等他回答,東野賜的電話突然響了,他接起電話說:“鄴辰,我在鄉下,現在很好。” “鄴辰”兩個字一出口,鐵游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過去。他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聽著,又聽到東野賜說:“日本的救援隊馬上要回去,好不容易來了,我還想多留段時間,你幫我安排一下唄。” 東野賜和蕭鄴辰聊了一會,突然臉龐的嘴角上揚,眉眼也隨之笑得彎彎。接著鐵游見他對電話那頭說:“Gorden嗎?啊這次真是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那只能上海見了,電話里說不清,我還想問你那個方案圖的事,是我很喜歡的方案,之后能完善一下便更好了,關于這個我想跟你仔細談談……” 與此同時,鐵游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他知道東野賜在和誰講電話,連東野賜都完全放松地笑了起來,即便單單聽著電話時,他也是抿著嘴微笑。最后,他說希望李高登能好好養病,結束了談話,他抬頭看向鐵游,卻只看到一個瘸著走出帳篷的背影。 “去哪里?”東野賜在里面問。 “悶得慌,出去走走。” 拋下這句話后,鐵游迎著冷風在外面走了很久,一直走到一塊人高的山石后,山石從高坡上滑下,石頭上有道縱穿的裂縫,仿佛被雷劈了一樣留下粗糲的邊緣齒狀。鐵游靠著這條裂縫,感到身體的溫度在一點點下降到冰點,而他的心里想到李高登,卻好像在烈火中難受地掙扎,只有這一個地方依舊熱著,全身的熱血都流向了心臟,在他心口燒開了一道大口子。 心臟全被疼痛所包裹,鐵游突然意識到一件事,發現自己的世界只有他,只會想著他,而他卻不是這樣,在別人面前,他也是會開心的,也許,他所有的悲傷,都是來自于自己。 明明雪已經化了一大半了,可是分明比那天墜崖下雪時更冷,他消瘦的面容出現在鐵游面前,鐵游落下一滴眼淚,自言自語道:“李高琪要我把你的腿打斷,我舍不得打斷,打斷了就走不了路了。” 凌厲的風聲從耳邊呼嘯吹過,像李高登高潮時被自己強行剝削的呻吟聲,他的呻吟聲很像哭聲,鐵游甚至不能分辨,到底是因為真的爽到了,還是因為只是痛,亦或者兩者都有。此時,鐵游滿腦子想的都是他,鐵游想到撫摸他時全身光滑的皮膚,即便是夏天也是冰冷蒼白的,想將他捂熱;到頂點時他的身體柔軟,臉上的一抹潮紅,微微顫抖的眼睫毛……鐵游的yinjing勃起起了反應,他將手伸進褲子中,想著李高登自慰了起來。 但鐵游已經完全習慣了他的身體,高潮來得是那么索然無味,連一丁點回味的余地都沒有,匆匆就走了,只在手上留下一股黏糊糊的jingye。他將jingye擦在石頭的裂縫中,做出了一個決定。 在這一刻,他完全看清了自己,他想李高登對他而言,是一種價格無比昂貴的毒品,他本買不起,不沾倒不會出事,一旦偶爾嘗了一口后,再也戒斷不了了,再也不能離開他。 第二天,當東野賜醒來時,他發現隔壁床鋪已經空了,巧克力疊得方方正正的沒少,唯獨少了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