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丑聞(上)
“ ……她悄悄透過窗角看去,門前背對陽光的高大男人正將韁繩遞給一旁的仆人,溫柔的嗓音仿佛他俯身于她的耳畔呢喃。 窗外枝頭于春風繡上一層綠絨線,她的春心如她的眼神般蕩漾,那最后一眼便看見那英俊的男人昂首向她看來…… ” 安吉拉聽見門外的腳步聲,敏捷地關掉手電筒將書和手電筒一并壓在枕頭底下,胡亂將頭冒出被子,眼睛閉著,耳朵豎著。 一,二,三,在她門口停頓了一會兒,三,二,一,女仆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臉蛋微微發燙的安吉拉無法入眠,她腦中所想皆是愛情中的男主人公硬挺的胸膛以及英俊的臉龐,想必被包圍在這樣的男人的臂彎中、沉浸在這樣的男人的溫柔話語中一定十分幸福! 而安吉拉所幻想的愛情的男主人公的臉逐漸被一張真實的人臉所替代——那是安吉拉的母親的房客,蓋爾·奧克利先生。 誠然蓋爾·奧克利先生的確擁有高大健碩的身軀和溫柔體貼的言行,也十分符合安吉拉所看中完美男主人公的形象——除了一點,奧克利先生并沒有男主人公伯爵那樣的漂亮莊園和可觀收入——但是安吉拉的直覺告訴安吉拉:奧克利先生內在其實并非表面的“好好先生”那樣簡單。 要問十三歲的安吉拉的直覺有什么可信的,安吉拉的直覺總能將她從堂姐那里借來的愛情在母親發現前完美地藏匿起來——安吉拉得意于此,并相信自己的直覺。 說回蓋爾·奧克利先生,按安吉拉的母親的說法,奧克利先生的母親曾經是她的遠房親戚和恩人,所以在奧克利先生的雙親先后離世、奧克利家族沒落的艱難處境之下,她于情于理也給了帶著他母親書信的奧克利先生在倫敦的一個暫時的落腳點。 安吉拉的母親沒有告訴她奧克利先生來倫敦謀求什么職位,畢竟那不是安吉拉有必要知道的事情。而從母親和其他夫人聊天的零碎信息里安吉拉了解到奧克利先生是在政府里工作,至于更加細節的事情安吉拉也聽不明白。 一個在政府工作的好好先生,安吉拉從沒在拼字游戲里將這兩個詞放在一起過,而她的堂姐聽聞這個詞匯組合直接倒在她的床上大笑,像是在嘲笑安吉拉像個孩子似的閱歷淺薄,所以十三歲的安吉拉賭氣地放棄了“奧克利先生是個在政府工作的好好先生”這個想法。 即便奧克利先生給過自己巧克力,即便奧克利先生到現在為止仍是符合安吉拉幻想的愛情中的男主人公形象的俊朗紳士。 但奧克利先生——按照母親的說法——已經是一個落寞的貴族,所以安吉拉把奧克利先生的形象在她的愛情男主人公的候選人的位置上稍微往后推了推。 何況奧克利先生說不定已經有了情人——介于安吉拉并沒有從消息靈通的母親那里聽到奧克利先生與哪位貴族小姐有訂婚,或者與哪位平民姑娘有緋聞——但是安吉拉看見不下十幾封印著相同紋路的火漆印的信封送到了奧克利先生的手中,而奧克利先生拿到信封時總是露出志得意滿的微笑,并在翌日就送出他的回信。 終于安吉拉問了奧克利先生那些神秘的信件的來源,而奧克利先生則順手將信封放入內兜,圓滑而敷衍地回答小姑娘:政治事務。 安吉拉雖然仍舊疑惑和好奇裝在信封里的“政治事務”,但是女孩乖乖地止住了話題,轉而模糊地認識到蓋爾·奧克利先生確實是一位勤勉的政府官員,或者議員。 安吉拉暫時還不能分清公務員和議員的區別:都戴禮帽、穿西裝和梳理八字胡,嘴里嚼著讓人一頭霧水的專業詞匯? 安吉拉慶幸奧克利先生那張俊朗陽剛的臉暫時未加入八字胡的大軍,他也十分和藹可親,愿意邊放緩步子邊為安吉拉解釋一些安吉拉沒必要知道的“專業詞匯”。 要知道安吉拉的母親知道了蓋爾·奧克利這些無意義的“顯擺”舉動準會讓女仆把安吉拉帶到樓上去。 但在彼時安吉拉看來蓋爾·奧克利先生可真是個擁有神秘復雜內心世界的好男人。 母親雖然不高興奧克利隨意給安吉拉講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也確實對曾經恩人的兒子賦予期待和贊許。 周邊的鄰居都稱贊蓋爾·奧克利是一個多么棒的小伙子,熱忱不失冷靜、溫柔而又細膩,身材與臉蛋都如此完美契合少女們藏在枕下的愛情的男主人公形象——除了一點,他是一個落寞貴族,他沒有豐厚的錢財與積蓄,甚至沒有仆人在身邊伺候,并且他在倫敦的人脈寥寥,因而他的仕途在倫敦舉步維艱。但是最近奧克利先生的仕途經營似乎有所好轉,這一切的轉變似乎是從那些印著神秘火漆印的信封送到奧克利先生的手中開始,也是從那個階段開始,奧克利先生的笑容深了幾分。 一些事情已經發生,而一些事情正在發生,還有一些事情即將爆發。 倫敦一年四季都不缺少雨水,那不過是一個稀松平常的雨天,只是在夜晚轉向暴雨。 安吉拉早早地上床睡覺,隱約在睡夢中聽見急促的敲門聲。仿佛是雨夜游蕩的幽魂,那敲門聲盤旋在安吉拉的夢境的上空久久無法消散,因而安吉拉夢見了洞開的大門,密集的雨簾中穿出一只蒼白如死尸的手臂狠狠地掐住了門前的人的脖子。安吉拉在夢中只看見了開門人黑色的背影,因而無法知曉那人的身份,何況她快被自己夢中的灰白色手臂嚇壞了。 次日醒來安吉拉坐在早餐的餐桌旁沒看見奧克利先生的身影,詢問女仆也只得到沉默的搖頭,仿佛奧克利先生從他的床鋪上蒸發了似的。然而在當天下午奧克利先生就回來了,安吉拉躲在門框后聽見他對她的母親解釋道是個碰到麻煩的朋友連夜來投奔自己,他很抱歉打擾到安吉拉的母親昨夜的安眠。 安吉拉偷看消失半天的奧克利先生:他已經換上了干凈整潔的衣服,微微垂下頭,擺出一副真誠道歉的后輩模樣,在安吉拉的母親面前身形高大卻姿態謙卑。 沒有人會苛責熱心腸幫助自己朋友的男人。 得到安吉拉母親的原諒后,奧克利先生視若無物地路過安吉拉的身邊,神色凝重,步伐也不如往常沉穩。 想必奧克利先生和他的朋友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煩。 安吉拉冷不丁想起夢中雨幕中伸出的那只扼住人脖頸的蒼白手臂,打了個寒噤,在心里呼喚上帝的名號。 安吉拉本以為這件小事會隨著時間悄悄溜走,然而奧克利先生那晚消失的事情發生后沒幾天母親似乎得到了什么傳言和消息,在安吉拉提到奧克利先生時一改那日接受奧克利先生道歉的溫和而板著臉一言不發。 安吉拉也是在母親和其他夫人聚會聊天室聽到了含糊不清的幾個關鍵詞,似乎是和倫敦的某位貴族曾經過于親密致使對方誤會了奧克利先生的“友情”。 安吉拉不明白她們在扇子后匿笑的緣由,抬頭只見母親神色微妙,而安吉拉還未聽明白母親們的談話,她們就被趕到另外一個房間完成淑女的“社交游戲”。然而淑女的茶點話題還未進行到一半,她們也像她們的母親一樣開始聊起奧克利先生的傳聞。 了解最多的少女安娜發出與她母親如出一轍的笑聲:“聽聞是和斯托克伯爵一家有所關聯?!彼蛩幕锇閭兪寡凵?,伙伴們懵懵懂懂地應和她卻又猶豫是否開口詢問。 安吉拉露出迷茫的神色,直截了當地問她:“斯托克伯爵?” 安娜刻意露出一絲不耐煩,昂起下巴:“約瑟夫·斯托克——”她的聲音有點得意地顫抖,“斯托克伯爵的兒子,安吉拉,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倫敦城里優秀的青年才俊的身份背景和愛好興趣嗎?” 安吉拉想要搖頭,但是她的直覺告訴她此刻不是反對面前驕傲少女的恰當時候,反問:“約瑟夫·斯托克是倫敦的青年才俊嗎?” “啊,約瑟夫·斯托克當然會成為值得信賴的優秀丈夫人選?!卑材葲]有直面安吉拉的問題,反而退而求其次地談及約瑟夫·斯托克在婚配市場的炙手可熱,“他可是繼承斯托克伯爵頭銜以及附帶財產的好丈夫。” 安吉拉覺得安娜只是在敘述她母親的話語:“但這個斯托克伯爵和奧克利先生有什么關聯呢?”奧克利先生只是一個落寞的沒有仆人、莊園和財產的貴族。 安娜輕輕扯住手帕:“那當然是因為他,小斯托克險些失去了他應得的爵位?!?/br> 眾人淑女地捂嘴小聲驚呼,安娜滿足于伙伴們對她消息的反應,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卑劣的鄉下貴族竟然試圖勾引……”在這個詞匯飛出安娜的嘴唇邊時她意識到了自己不淑女的行為而緊急扭過聲帶加大音量蓋過那個骯臟的動詞,“引誘優秀的斯托克伯爵誤入歧途!”她臉頰微微發燙,義憤填膺地絞手帕,她的伙伴紛紛應和她的憤怒:多好的青年,怎么能讓一個落魄的鄉下貴族引誘他墮落——雖然她們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的引誘之法:鴉片、賭博、嫖娼,總有一個合適的罪名安插在那位奧克利先生的身上。 安吉拉卻不高興,她聽到了安娜改口的那個詞匯,雖然聽得模糊,但她就是聽到了,并且比之后安娜所說的“引誘”更加清晰。因為奧克利先生是她母親的房客,何況她們曾經那么喜歡他,真切地認為他是一個好青年。 如果奧克利先生是一個引誘伯爵誤入歧途的壞人,那么她們母女兩不就是識人不清么。 女孩們很快將話題引到了婚嫁的青年人選上,而安吉拉因為生悶氣再次錯過了她們的話題。 當天晚上安吉拉坐在樓梯上發呆,正巧碰上奧克利先生回來。安吉拉想要打招呼,卻發現奧克利先生平日的和藹笑容消失了,他情緒沉悶,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擊。而且他比往常會來得更早,這是否意味著他的生活出現了問題? 之前半夜來找奧克利先生的人又是誰呢,奧克利先生的情人嗎? 安吉拉無意地猜想,但無憑無據也只是能算是女孩的胡思亂想。 女仆告知奧克利先生:安吉拉的母親在客廳等待他。 安吉拉在那一瞬竟然在奧克利先生的臉上看到了一抹冷笑,然而眨眼后奧克利先生是那么一副無害而疲憊的笑容,他甚至和女仆道了聲謝。 這可真叫安吉拉感到迷惘不解:奧克利先生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 最終奧克利先生還是在安吉拉的母親的房子里留下了他的房間,但他失去了政府的工作——他得罪了上流社會的貴族——并且要為自己的政治前途在倫敦城內奔波。 可是奧克利先生與小斯托克伯爵之間究竟是什么樣的嫌隙而導致現今眾人對奧克利先生處境語焉不詳的描述:“引誘”?蓋爾·奧克利先生奪走了小斯托克伯爵的未婚妻的芳心,小斯托克伯爵因為他的情人要跟奧克利先生私奔而要求與奧克利先生決斗……那天夜里來找奧克利先生的人就是奧克利先生的情人,或者相關的人! 英俊的蓋爾·奧克利先生在十三歲的安吉拉心中的位置于愛情的男主人公與男配角之間搖擺不定。 這也是沉湎于通俗而疏于淑女社交的安吉拉所能想象的奧克利先生因為“引誘”而惹惱一位伯爵的可能性。 然而事實的真相可能比安吉拉小小腦瓜里所有的猜想都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