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虛妄鬼林，外面是一片廣闊。

    頭頂上有瘦骨嶙峋的玄鳥飛過，地上有僅剩白骨的野豬跑過。腳下踩著的松軟沙土，是黑色的，天上頂著的圓月，是紅色的。

    紅色的月光普照大地，四處就像是被烈火焚燒過一樣。灼燒得干裂的土地，翻騰出一層層熱浪。大片妖冶的紅花在裂縫中生長，在黑土上熠熠生輝。

    很微妙。

    滿目瘡痍卻又艷麗非常。

    果然不是人間了……

    身后的人臉鬼樹在我們走出的一刻，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女人臉微笑的一瞬間停滯在樹皮上。

    從未見過此等景象的我，竟出奇的安靜，覺得這里的樣貌是理所當然。

    黑心道士看了我一眼，問道：“不覺得神奇嗎？”

    我尷尬得笑了笑，道：“神奇神奇。”

    這時，周圍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頭頂鬼火的人，也或許不該稱作人。有些被身前的黑袍人用鎖鏈牽著，有些則漫無目的在原地踏步，有些像我和黑心道士一樣緩慢且有目的地行走，只不過比我和黑心道士頭頂上多了一盞青燈。

    青燈行人在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下一驚，忍不住看向那個黑心道士，悄悄問道：“道士兄弟，那些人一直看著咱們，會不會是咱們的身份被識破了？要不，咱們腦袋上也搞一盞鬼火戴戴？”

    黑心道士掃了那些人一眼，那些人便收回視線，繼續(xù)默默行走。

    黑心道士這才給了我一個極為敷衍的微笑，淡淡道：“這些廢物能力不夠，又想去鬼市淘些好東西，自然是搶了孤魂的引路青燈，才能看清陰間的鬼路。”

    也就是說，那些其實和我們一樣是人，只不過看我和黑心道士沒和他們一樣搶了孤魂的引路燈還能安然行走，心中復(fù)雜，才頻頻看來。

    我又問道：“孤魂的引路青燈是什么意思？這些孤魂如果沒了引路青燈又會怎樣？”

    黑心道士指了指原地踏步的鬼魂，說道：“孤魂，顧名思義，就是形單影只，又弱小的野鬼。有些會像這樣永遠原地踏步，直到鬼氣消散，魂飛魄散。有些遇到些機遇，化身厲鬼，作惡一方。不過這概率堪比大海撈針，多數(shù)孤魂掀不起大風大浪，所以那些廢物修士才無所畏懼。”

    我一時間有些郁悶：在世時走不好人生的道路，到了陰間，還要被搶走引路的青燈……

    “別想太多，你跟它們不一樣。”黑心道士拍了拍我的肩，然后伸手朝遠處揮了揮手。

    我跟著看去，隱約看到遠處似乎有個馬車。那馬車看時分明在很遠的地方，黑心道士一揮手，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居然就已經(jīng)停在了我們跟前。

    這馬車通體銀灰色調(diào)，低調(diào)不失奢華，那黑馬雄偉高大，行走時抬頭挺胸，身匹漆黑發(fā)亮的盔甲，銀白面具套在冷峻的馬面上。馬脖上戴著一串銀鈴鐺，走路時叮當作響，好不威風。

    走到跟前時，鼻中打出一個響啼，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著我，大得出奇的深藍色瞳仁里照出我的模樣，一條粗長的馬尾不緊不慢地擺來擺去，然后長鳴一聲，似乎是想要向我靠近。

    我嚇了一跳，不自覺往后退卻半步，畢竟這黑馬太高大了，周圍還繚繞著一絲一縷的黑煙，看著就不是普通的馬。

    這時馬車內(nèi)響起一道低沉的聲音：“玄耳。”

    那黑馬聽見這聲，渾身一震，噴出一口白氣，粗壯的蹄子在原地踏來踏去，馬尾也有些急躁地擺動，但確實是非常聽話得不再向我靠近。

    黑心道士笑瞇瞇地對馬車行了個禮，道：“公子有禮，貧道與……家兄前往豐都鬼城，如若方便，可否捎上一段？”

    那黑馬見主人家悶不吭聲，急不可耐地回頭嘶鳴了一聲，然后看著我噴了一口白氣，我忍不住笑了笑，這黑馬便開心得搖頭晃腦。

    黑心道士見此朝我挑了挑眉，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暗道：這黑馬是認識我，還是在哪見過我？怎么這么親近我？

    “玄耳，淡定些啊！你丫的也太沒出息了！”

    馬車的門簾掀起，一看起來和我同齡的少年委身探了出來。那少年染著一頭藍色的卷發(fā)，穿著一件粉色襯衫搭配一條綠色大褲衩，其身上顏色之鮮明，著實和這低調(diào)奢華有內(nèi)涵的馬車格格不入。

    我不禁想到，我一身破爛乞丐裝，黑心道士一身罕見的紅道袍，這兄弟來了個粉配綠加藍，簡直是鄉(xiāng)村重金屬，比比誰更土。就是不知道車內(nèi)另外一位怎么個模樣。

    粉配綠撓了撓后腦勺，道：“那個，我家將……公子說，在這路上的東西，要去的都是豐都鬼城，看見你二人頭頂上沒頂著引路青燈，又朝我們揮手，就過來了。你們快上來吧！”

    馬車內(nèi)的空間很廣，車內(nèi)方才出聲制止黑馬向我靠近的人坐在左側(cè)。那人一身黑衣，正襟危坐，粉配綠自顧自地坐在黑衣男子對面，黑心道士比我先上車，坐在了粉配綠身邊，我只好硬著頭皮坐到了黑衣男子旁邊。

    他一雙銳利的眼睛漆黑如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我迎上他的目光，笑著對他問好，這人朝我點點頭，然后緊抿薄唇，將視線移開。

    我莫名有些遺憾，因為那聲音聽著其實不錯的，低沉有磁性。但主人五官平淡，身量一般，放到人群里能直接被埋沒的那種類型，只有身上一股冷峻的氣質(zhì)非常特別。

    “二位哥哥，這是我家將……”

    “咳。”

    黑衣男子咳嗽了一聲打斷了粉配綠的話，粉配綠為難地看了一眼黑衣男子，黑衣男子冷冷道：“姜玄。”

    粉配綠這才訕笑道：“是，我叫蘇吳，二位哥哥呢？”

    黑心道士看著姜玄眼神復(fù)雜，勾了下嘴角，道：“貧道，李絳河，這位是家兄，李半弦。”

    我：“……”我和這黑心道士的名字還真像是親兄弟一家人。

    粉配綠突然激動起來，“我靠，你就是傳說中的僵尸小道長？李絳河？”

    “外人僅稱我為血衣，你怎么……”黑心道士瞇了瞇眼睛，輕笑一聲，道：“如果是你家姜公子，那貧道沒話說了。”

    姜玄冷冷看了一眼黑心道士，粉配綠則在旁邊陪笑，我穿著一身破爛衣服在旁邊尬笑。

    不是，我實在莫名其妙，什么血衣道士，僵尸道長的，我只知道這李絳河是個偷偷拿我衣服當抹布擦手的黑心道士。不過……這黑心道士言語中故意將姜玄的姜字念的極重又是什么用意？我莫名覺得，怎么有點修羅場的畫風……怪哉怪哉。

    粉配綠見畫風似乎朝不對的方向越飄越遠，敲了敲門框，放聲道：“玄耳，走了！”

    話音剛落，那匹叫玄耳的黑馬嘶鳴一聲回應(yīng)，卻并不見有什么啟動的聲音。我疑惑地拉開車窗簾的一角，馬車分明已經(jīng)在行駛了。

    “這是匹鬼馬，以鬼氣運行，坐在其中四平八穩(wěn)，也不會有噪音。”

    “啊，哈哈。”

    我愣了一下，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是那姜玄在跟我搭話，我尷尬地笑了笑，暗道：靠，沒見過世面，簡直丟人現(xiàn)眼啊。

    那黑心道士分明是看出我窘迫了，還故意哈哈大笑，我瞪了他一眼，他才停下來。然后挑眉看著那姜玄，道：“姜公子好大的手筆，戰(zhàn)馬拉車，厲害厲害。”

    “戰(zhàn)馬？”我興奮地看著姜玄，道：“真的假的？”

    那姜玄抿了下嘴，面對我的視線有些躲閃，然后悶悶得“唔”了一聲以作回答。我皺了皺眉頭，暗道：這姜玄……怎么這姜玄給我的感覺這么熟悉？

    黑心道士看著姜玄，彎眸一笑，道：“家兄第一次來鬼界，若是進城之后二位并無要事，可愿一同逛逛？正好給我這哥哥買件新衣，方才路過虛妄鬼林，不小心被人面鬼樹扯破了。”

    粉配綠頓了頓，目光看向姜玄，姜玄點點頭，粉配綠才興奮道：“好啊好啊，咱們給半弦多挑幾件衣服，爺?shù)膶徝涝诠斫缈墒歉芨艿模　?/br>
    我驚恐地打量了一下粉配綠的穿搭，靠，讓這粉配綠給老子搭衣服還得了？我急忙擺手道：“別別別，我身上這套已經(jīng)是我們村最流行的破洞裝了，我……”

    “給。”黑心道士脫下自己的紅道袍遞給我。

    “？”我推辭道：“不用，真的不用。”你這件也沒好看到哪里去。

    后半句我沒敢講……

    那黑心道士直接扔到我懷里，道：“我這道袍可是法衣，刀槍不破，上面的尸氣還能蓋過你的人氣。你背上全是口子，鬼城里的鬼不盡其數(shù)，聞到血腥，看到人類的傷口難保不會有邪念，我可以保你不死，但是缺胳膊少腿我可就不能保證了。”

    我聽了急忙把道袍套上，嘿嘿一笑，“多謝多謝。”

    開玩笑，這道袍丑是丑了點，但丑和命，我還是選擇保命要緊。

    話音剛落，突然馬車一個急剎，幸好我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門框，不然差點就他娘的撲到姜玄身上。

    玄耳嘶鳴了一聲，便聽到車外幾道陌生的聲音在偷偷嘀咕。

    “是萬墳山的戰(zhàn)馬，那兒的主，我可惹不起，你要問你問，別推我！”

    “如果是有人偷了萬墳山的馬，偽裝成萬墳山的鬼呢？這車內(nèi)氣息雜亂，有鬼，有尸，還有活人氣息！你敢放人進去？”

    ……

    粉配綠道：“聽這聲音是鬼城的守衛(wèi)在抓人。”

    我心中一咯噔，驚慌地看著黑心道士，低聲道：“老弟，怎么回事？不是說可以遮住我的人氣嗎？”

    黑心道士也是滿臉疑惑，伸手抓了衣角一看，臉冷了下來，若有若無地看了一眼粉配綠，淡淡道：“是我穿錯了。”

    我簡直整個人裂開，這破道士，非拉著我來鬼城，這下倒好，羊入虎口，自投羅網(wǎng)！

    我急忙道，“那怎么辦啊？我被抓了會是什么下場？”

    粉配綠道：“鬼城是不能放生人進入的，生人若是被發(fā)現(xiàn)，是會被抓到分食的。畢竟，許多餓死鬼喜歡吃活人。這兩個守衛(wèi)，其中就有一只餓死鬼。”

    我的臉色陡然灰黃，吃，吃人的？！

    “你確定沒聞錯？”

    “你他媽的，老子吃了多少活人你這吊死鬼不知道？活人的氣息老子能聞錯？人都白吃了？”

    那聲音近在咫尺，一個枯槁的手慢慢拉開簾子。

    這時，腿上突然一重，竟是姜玄起身跨坐在我腿上，我怔了怔，抬頭愣愣地看著姜玄，還沒搞明白，姜玄便撐著我的肩膀，低頭親了下來。

    我——靠——

    我眼睛睜大。

    我的腦袋一陣空白，只覺得嘴唇觸感微涼柔軟，像是通了一股微弱的電流，從唇上電到身體上，再鉆到心窩窩，我的胸口怦怦直跳，整個人像麻了一樣。

    那簾子此時被拉開，兩只兇神惡煞的厲鬼探了進來。一只骨瘦如柴，面頰凹陷。一只猩紅長舌，眼球爆起。

    我就這樣和他們對視，再聯(lián)想到剛剛他們的對話。

    “不知吃了多少活人。”

    我心下一緊，雙手緊緊摟住姜玄的腰，把腦袋埋到他胸口。默念道：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餓死鬼和吊死鬼對視一眼。

    餓死鬼：“……打擾了。”

    吊死鬼：“……對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姜玄扭了下腰，我才醒悟過來，馬車已經(jīng)開始繼續(xù)前行。

    我抬起頭來，粉配綠和黑心道士正一臉曖昧地看著我，我急忙松開抓著姜玄腰的手，姜玄起身坐回了我身邊。雖然姜玄體溫微涼，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只覺得渾身發(fā)燙。

    特別是嘴巴。

    我的初吻啊……

    我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黑心道士揶揄地看著我，道：“老哥，還在回味兒呢？”

    我臉漲得通紅，“嗖”的一下放下手，欲蓋彌彰道：“你他媽胡說八道！”

    粉配綠咳嗽了一聲，開口打破僵局，道：“那個，我和我家公子都是鬼，不過都是好鬼啊！公子親你，是為了讓你沾上他的鬼氣，意思就是，你是我家公子養(yǎng)的活人，所以即使它們發(fā)現(xiàn)你是活人也沒事。沒事的半弦，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有人給梯子，我肯定要順著爬下去。

    我正經(jīng)點點頭，“嗯嗯，好的好的，okok……”

    “啪啪啪。”

    我：“老弟，你鼓什么掌？”

    黑心道士笑道：“沒什么，單純想鼓個掌。”

    粉配綠眼睛一轉(zhuǎn)，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道：“妙啊！”

    姜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