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因果
那石碑幾十米高,冽然立在山門前,她甚至還頂著明顯的禁制威壓走了那么久,怎么會不知道前路險峻。來路不明,又擅自闖入,任誰都覺得她行事無狀。 她知道此事行的不妥,也明白自己手中并沒有什么底牌,可她不能害怕,她也已經沒有退路了。 楚璠低頭,把自己裹得更緊,怯怯地:“看到了……” 她沒給人回話的機會,從斗篷里伸出一只胳膊,露出半截肩膀,氣息不穩,聲若蚊吶:“我想要衣服。” 肌膚雪膩,指節蔥白瑩潤,臂膀上面覆著道道紅痕,是被大陣反噬所傷,白紅交錯混在一起,顯得蒼弱無辜。 子微只看了一眼便轉身,皺起眉,沉聲道:“畢方。” 畢方被交鋒時的余波震傷,心氣不爽,雖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但也不想胡亂被扣上旁的帽子。 “又不是我干的,山下村婦給她脫的!”他梗著脖子念念叨叨,“身上都沒一塊兒好皮了,資質又差,靈脈晦澀,靈力輸了那么久都不見好,不能穿衣服也怨不了我啊!” 子微嘆了一口氣,并不和他多言:“你近日定然又松懈修行,再記五鞭。” 畢方聽見這話,差點沒從地上彈起來,他張嘴欲罵,卻發現自己被施了禁言訣,無可奈何,只得憤恨閉上眼睛。 子微轉身行至楚璠身前,印結瞬間凝結在掌心,蕩起一圈圈繁復的波紋。 靈力輸送的過程中,她悄悄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氣息沉靜,神色如舊,凝視著掌心,眼底里流露出清疏的光。 沒過一會兒,楚璠便覺得身上的疼痛減緩許多,傷口也開始復合。 可若是常人被他渡了靈力,一息辰光,傷口也該恢復如初才是。 子微神色微動,掃了她一眼。 墨發柔軟地蜷縮在肩膀上,下頜小巧精致,側臉渡著淺淺的一道柔暈,鼻尖冒了些細汗,一動也不敢動。 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療傷結束之后,女孩又把自己抱緊了些。子微默默轉過身子,將她包裹里的衣物拿出來,放在床沿,“昆侖早已昭告天下,不再管塵世是非。雖不知你是如何找到這里的,但是你不該來。” 他淡然道:“你貿然闖入,已經犯了戒。諒你心系蒼生,并無惡意,我會替你消除這段記憶。從此不得入昆侖。” 竟是兩三句話就替她做好了決定。 楚璠也顧不得旁的,匆匆套上衣服,即刻便跪在地上,神色倉惶。 “子微道長,為何不再出山?若您也不管不顧……”她聲音打顫,帶著無助的哭腔,“南海已抵擋不了多久了,龍族內亂,鮫人篡位,他們自顧不暇,根本阻攔不了魔物進攻。” 子微背靠她,面色絲毫未改,溫聲安慰:“那還有青丘、方諸、蓬萊、不周……亂世起梟雄,你保全自身即可,不必慌張。” 可楚璠在意的當真是魔物當道,天下大亂嗎? 她知道自己自私自利,費盡心思來昆侖,只是為了以‘大義’引子微道長出山,救自己的兄長罷了。 可是子微道長,似乎與傳言中的仁德圣心、菩提轉世,有些偏差…… 她臉色越來越白,語無倫次:“可千百年前,天魔就是您收服封印的,我不知道、不知道現在還有誰有這個能力……” 她的兄長楚瑜,一念結丹,一息成嬰,天生劍骨的絕世天才,也被那魔物一掌貫穿,白衣染盡紅血…… 楚璠已不敢再想了。 女孩跪在那里,小聲啜泣著,眼淚像是不要錢似的往外掉。 子微暗嘆一聲,昆侖從來沒有過女眷,他很少再碰到這么沒有分寸感的女子了。 他聽了會兒女孩子的哭音,終究沒忍住,回頭認真解釋道:“并不是我不肯。” 楚璠雙眸通紅,仰頭看著他。 子微解下右臂纏縛的白紗,露出皮膚上冰冷繁復的紋路,那紋理晦澀,一路延伸至衣袖深處。 “你也看到了,我修為被封印了大半,已不是百年前的那個子微道長。”他面容柔和,聲音卻無悲無喜,“俗世因果,貧道十年前已全數斬斷,莫在我身上耽誤時間了。” 他解釋了這么多,已經仁至義盡,說著,抬手便要往她額上施法,消除記憶。 楚璠已心灰意冷,只下意識將雙臂阻擋在身前。 * 薄光在她額前籠罩,她卻覺得什么都沒發生一般,消除記憶的咒術好像對她無用。 子微放下手掌,沉吟片刻,問道:“你體質似乎有異?” 畢方在一旁不停扭動,像是有話要講,子微揮手破掉了他的禁言咒,只聽他高聲道:“先生!她的血特別香!” 一個妖族夸凡人姑娘血香,實在是很冒犯的一件事,畢方年幼,口無遮攔:“都快把我給香醉了,先生您聞不到么?” 他還欲說些什么,突然看到子微嚴肅的目光,頗有自知之明地閉了嘴。 為了抑制體內的妖魄生長,他早已封閉五感,是聞不到氣息的。 楚璠不懂這些,卻也覺得有些難堪,垂頭不語。 子微低頭看她,沉默了好半晌,才輕聲道:“姑娘可否讓我看看你的經脈?” 他這個看,可能就不僅僅是‘看’了。 楚璠索性直接把手遞過去,一個忍冬似的花枝圖騰,繞在她纖細蒼白的手腕上。 “幼年時,楚國覆滅,母后別無他法,便將我和兄長都送往了蜀山。”她斂衣起身,聲音勉強,“可我是廢靈根,連山上靈氣都承受不住,眼見就快死了,兄長找來了九重鴛花,我服下后,就變成這樣了。” 她好像已經很習慣,直接伸出手臂,“要喝么,從前在蜀山時,很多人都會拿我的血煉藥,挺管用的。” 男人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不過相較于煉藥一事,‘九重鴛花’這字眼顯然更讓他在意一些。 昆侖為西鎮神山,常年覆雪,連綿不絕,被譽為天下山脈之始,千年開一株花,這株花便被譽為水脈之始。 也算是昆侖天山狐的伴身靈草,只可惜他是仙妖之體,他出生的那一日,并沒有鴛花現世。 直到十年前妖氣突增,仙骨壓不住妖魄,他露了本相,昆侖山頂峰才開了小小的一株。 卻被一個滿身是血的小男孩兒奪去了。 天生劍骨的少年人,潛力很大,不過搶人東西時,那股不要命的勁頭倒是挺瘋魔的。 子微略微沉吟了會兒,問道:“你的兄長,是叫楚瑜么?” 楚璠瞪大眼睛,“您認識他?” 他淡淡應了一聲。 或許是楚璠的目光太過迫切,子微平靜解釋,“曾有過一面之緣。” 他并沒有想要告訴她前因后果,可躺在地上的畢方不肯,激憤道:“先生,就是那小子偷搶了你的靈草,害你常年閉關,內力反噬。你快把她扔下山啊!晦氣!” 子微當時因為妖魄第一次發作,靈力幾乎微弱到只剩下一絲,說楚瑜是偷搶,其實不為過。 楚璠被這兇惡的聲音弄懵了,捏緊手心:“我、我并不知道,這是哥哥搶來的東西……” 子微看樣子是真的生氣了,甩了一道法訣打在他身上,訓斥道:“畢方!還有沒有禮數。” 一道光暈散開,畢方化作一個兩掌寬的鶴鳥,火紅翎毛蔫不拉幾聳拉著,可憐兮兮的。 子微或許是覺得有些疲憊了,對楚璠道:“你能進山門,應該是與昆侖同源的鴛花靈氣起了效果。” 楚璠應了一聲,垂下頭,掐了掐下掌心。 她突然生了莫大的勇氣,拿小手拽住了他的寬大衣袖,緊張地問:“子微道長剛才說,十年前已了卻凡塵因果?” 子微感覺自己的胳膊都僵硬了,手甩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微微點了點頭。 少女的聲音越來越小,帶著些貿然莽撞的執拗,“道長沒有了卻……” “哥哥搶了你的仙草,又用在了我身上,我活到現在,這是因。”她似乎不好意思了,耳垂泛著點紅,“那……我來找你,想用血為你療傷,這是果。” “子微先生,我們是有因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