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往事

    她應該慶幸有一個還算完美的童年。

    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

    她沒能守住一生，但守住了四年，也算不錯。

    最難熬的那四年還有回憶可做伴。

    所以她非常非常的樂觀，陽光。

    如果沒遇上郭應，她可能繼續那四年的狀態，認認真真生活，遠離世俗，每天笑得像個小太陽，心情好了彈個曲子，心情壞了撩一撩小朋友，調節情緒。

    就是那最后的半年。

    上帝仿佛想起了她這個克死全戶口本，卻忘了把自己克死的人。

    天空是灰暗暗的。

    她努力讓那個被全家齊心協力嬌生慣養出來的女孩不要消失。

    求上天不要這么殘忍。

    剝奪了她的至親之后還要搶走他們留給她的，最后的溫柔。

    走出家人為她精心塑造的保護圈后，她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是滿目瘡痍。

    她試圖替自己撐起半邊天，護自己一點周全。

    弱rou強食。

    沒有人會因她心地善良而對她心慈手軟，只有人看她樣貌脫俗而對她心懷不軌。

    蕭涵弱柳扶風算不上，但三頭六臂更是差的遠了。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獨自面對一切。

    習慣了枕頭下面放刀，習慣了自己把一切都安排好。

    那時候的程簡萱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蕭涵為什么自己住29樓的公寓，不知道為什么蕭涵住的那么高還怕有人晚上爬窗，不知道人比鬼神可怕多了這話是怎么讓蕭涵參悟透的。

    她們甚至沒有見過面。

    真正到見面的那天，是蕭涵懦弱的終點，是程家大小姐聯姻記的起點。

    她們約在城北的一家咖啡廳。

    蕭涵穿的很隨意，高馬尾白襯衫牛仔褲帆布鞋。

    爛大街的搭配。

    程簡萱穿的是茶色提花日系小禮服搭奶白色小手包。

    一眼望去都是全球限量款，偏偏她要穿一雙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高跟來破壞美感。

    很多年后蕭涵才知道，那雙破壞美感的小高跟也是四位數。

    郭應那群人就是這時候找上門的。

    之前蕭涵被他們sao擾過好幾次，都以剛克剛正面杠上，沒少吃苦頭。但也知道見風使陀，見好就收，不至于讓人看扁，也沒讓人當場發飆。

    算是有驚無險吧。

    這回不一樣了。

    第一次見程簡萱，身上沒敢裝什么太有殺傷力的東西。

    兩人都只有十五六歲，根本不懂城北這邊的局勢。

    所以當兩人向服務員求救時，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所有服務員都熟練的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繼續工作。

    蕭涵覺得是自己拖累了程簡萱，想要獨自承擔，卻不清楚，自己和這位叛逆的大小姐雖然只是網聊，但在其心目中她是比家人還親的存在。

    程家的司機應該快要來接她了，她說再拖一下就好。

    拖到事情完完整整結束、程家的司機都沒能趕來。

    因為程簡安臨時回國了，幾名司機都不得空，所以接程簡萱的司機改道去接程簡安，然后再過來接她。

    接到人后遇到黑道兩股勢力火拼，汽車失事，引發爆炸。

    司機和程簡安當場死亡，隨行助理成了植物人。

    還在指望自家司機的程簡萱已經落入郭應的手里，相較于蕭涵那種帶刺的鏗鏘玫瑰，程簡萱這種完完全全的溫室花朵才更好上手，一掐一手的水兒，弄疼了還不敢咬人，只敢哼哼唧唧的叫。

    像蕭涵，要是弄舒服了可能會躺尸讓你碰碰，有半點不合心意就反手一爪子讓你見血的小野狼，更適合慢慢馴養，好好調教。

    最后是蕭涵殺紅了眼睛，讓郭應身上見了血，才刺激的姓郭的丟開程簡萱，過來收拾這位欠打的姑奶奶。

    蕭涵太剛了，剛到四個男的對她失去了性欲，直接拳打腳踢，玻璃劃臉。

    程簡萱早就被嚇得六神無主了。

    后面良心還未完全泯滅的年輕店員乘四個人都沒注意程簡萱，就把她悄悄拖到遠離血腥的地方，讓她跑，快點跑。

    蕭涵被打到沒有知覺的地步了，素來連臟話都不罵的女孩可能向天借了兩分力，一邊感受全身上下都沒好rou，一邊從地上彈起來拿頭撞人。

    后來聽人說，那一撞，撞斷了郭應的鼻梁骨。

    等蕭涵清醒，已經半個多月后了，肋骨斷了兩根，右胳膊脫臼，左腿應該廢了，右膝以下暫無知覺不知道什么情況……

    每天盯著vip病房的天花板看，想這輩子怎么會活成這樣的鬼樣子，想那個小小年紀就跟她開了情侶空間的女孩，想第一次見面就發生這種事，程簡萱會不會瘋。

    “病人心態很良好，目前有點精神恍惚很正常，是因為太久沒有出去活動造成的影響……”

    總而言之，蕭涵內心很強大，自愈系統很完善，沒有因為這次遭遇而發瘋癡狂。

    蕭楚點了下頭，私人醫生退下去。

    看著玻璃窗后躺著病床上一動不動的倔強姑娘，心里久久未經光窺探過的地方突然糾起。

    她小時候長得可粉雕玉琢了，睫毛很密且長，清澈的黑眸喜歡到處亂看。

    還不會叫人，但每次看見他都會沖他笑，要抱抱。

    本來自己還是個屁大的孩子，一遇到這個小侄女就懂得，什么叫心都要化成蜂糖水的感覺。

    小丫頭后來跟姑姑那一支一起脫離了蕭家。

    蕭楚也懂事了一些。

    知道蕭家是用多少叔叔伯伯的尸骨堆成的大山，身在其中，必一生不得安寧。

    所以小丫頭離開可能會更幸福。

    抱著為她好的心態把她誆上了車，一別近十四年，上天再把這么一個支離破碎的少女送還給了他。

    蕭楚現在只恨不能滾回十四年前，乘小丫頭抓住他大腿不松手的時候把她抱走，悄悄藏起來，精心呵護，好好養大。

    蕭涵。

    其實不是沒有打擊的。

    我只是用躺尸的形態花了兩百多天跟死去的蕭涵告了個別。

    讓她好好去吧，我鈕鈷祿.蕭涵，替她活。

    哈哈哈哈哈，想到這里居然覺得莫名喜感。

    真是心大。

    蕭涵自我調侃了一番，輕輕伸了個懶腰。

    還是不小心牽動了胸腔的傷。

    不知道是她蕭涵太過福大命大，還是蕭家太家大業大，把錢當水一樣流出去，給蕭涵修補慘敗的身軀，有點像給哪吒再塑金身既視感。

    換皮植皮，拆拆縫縫，居然還成功了。除了右腿還不靈活，胸口有時候很悶，注意力不容易集中以外，我蕭三姐又回來了。

    被玻璃劃掉那幾道印子完完全全找不出來痕跡，她不知道這張臉還有幾寸皮是真的了。

    但說沒留遺憾是假的，腹部受傷嚴重，zigong大量出血，內膜薄弱，以后很難生育。

    蕭涵只能安慰自己……除了在少女時代就沒了做母親的權力之外，一切都好，做人要知足常樂。

    ……

    那個經常站在外面看蕭三姐自言自語的大帥哥終于肯現個身了。

    蕭涵眼睛發光，男神級別耶！

    聲音磁性悅耳，開口卻是：“小丫頭，叫叔。”

    蕭涵：“……叔叔好。”

    之前準備好的“這位帥哥，需要以身相許服務嗎，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實在無以為報，只好投懷送抱，望不棄。”被她生生咽下，用三個字替代，“謝謝你。”

    蕭楚：“好好休息。”

    就這么短短一分鐘，交流就結束了。

    接下來的住院時光，實在無聊。

    起先精神沒恢復，還沒覺得怎么樣，現在精力旺盛了，一天比一天難熬。

    沒事干的蕭涵只好調戲護士小jiejie來解解悶。

    每次一見到那位二十出頭的“小叔叔”就立馬回歸正經，滿臉寫著：我是一個乖乖女。

    有一天，發現長得爆帥的“小叔叔”正在看手機，蕭涵湊過去窺屏。

    k……ao！

    這個病房的，監控？

    蕭涵頓時無地自容了。

    完蛋，這房間怎么可以有監控呢，怎么會有……

    蕭楚淡定熄屏。

    給了蕭涵一部新手機和一道選擇題。

    拿一筆錢離開去過平凡人的過小日子，還是回蕭家當他蕭楚的侄女。

    蕭涵對此糾結萬分還不好表露出來。

    少女撇嘴，還有幾分靈動：“為什么是侄女，meimei不行？”

    蕭楚：“不行。”

    蕭涵：“那我再想想。”

    看完了整整二十八頁打印紙，蕭涵才弄明白了。

    她外婆以前是蕭家六小姐，遇到心愛之人，生下她mama，然后她mama找了個小提琴家嫁了，有了她。

    蕭mama和蕭爸爸都認為在蕭家，天天腥風血雨的，對孩子的成長很不好。

    蕭家家訓，若要叛離家譜，自斷雙腿。

    蕭外婆不舍得閨女自殘，于是于是蕭外婆斷了自個兒雙腿，連帶著自己這一支都與蕭家斷了聯系。

    蕭涵理清了才反應過來，蕭楚不是嘴上占便宜，而是真比她大了一輩……

    而且她一做好混吃等死的準備的人居然真的跟城北蕭家有關系。

    關系還不淺，嫡系這邊的小小姐。

    有種天上掉餡餅的錯覺。

    蕭楚說過：“蕭家不養閑人。”

    這也是對蕭涵的唯一要求。

    不逼她手上染血，不讓她出門應酬。

    為她撐起一片天，護她下半生周全。

    但這不是蕭涵要的。

    既然選擇不平凡的過一生了，她肯定會傾盡全力，武裝自己。

    而不是躺進蕭楚給她造的另一個舒適圈，繼續混吃等死。

    選擇進蕭家，那絕對沒有什么繁花似錦覓安寧的好日子了。

    但她想要變強。

    變得不再無能為力。

    她才知道母親臨死前為什么要讓她遠離蕭家。

    不是怕她惹事生非，而是怕她被是非染上。

    說來慚愧，她不僅沒遠離蕭家，甚至還要認祖歸宗了。

    并且做好了狠逼自己的準備。

    事實證明她的準備是正確的。

    那時候的蕭楚還只是蕭家少主，蕭家不養閑人的意思是，她蕭涵必須自己有很強的能力，而不是靠家里，因為家里不是港灣是煉獄。

    素來嬌生慣養的孩子逼起自己才更加可怕。

    她清楚什么是甜，卻心甘情愿吃苦。

    而不是對糖小心翼翼，對苦趨之若鶩。

    她明白怎么調節自己的狀態。

    知道自己前十幾年過的多么瀟灑，才得狠下心讓自己學著將生死置之度外。

    是學著，而不是習慣。

    蕭涵從始至終沒有覺得那十幾年過的多么荒唐。

    而是由衷感謝那什么都不用爭的歲月靜好。

    或許有生離死別，但她慢慢看淡了。

    包括最后那不太平的半年。

    給不諳世事的女孩開了一扇通往光怪陸離的世界的大門。

    存在即真理。

    十幾年的歲月靜好，小半年的東奔西跑，郭應等人的無理取鬧，最后兩百多天的病房煎熬，還有蕭楚給她不必委曲求全的榮耀。

    缺一不可。

    缺一樣，就沒有后來知世俗而不世俗的蕭涵。

    缺一樣，就沒有年少有為去管理致丞的蕭總。

    缺一樣，她可能會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二世祖。

    缺一樣，她可能只是一個被欺凌至死的少女。

    缺一樣，她可能就是一個喪失人性的蕭家人。

    ……

    最終的蕭涵獨立自強。

    在拼命練就各種技能的同時，她只有一個朋友。

    程簡萱。

    那個永遠隨著自己心意活的女孩，那個一直沒有變的女孩。

    程家長子去世，扛起家庭重擔的責任落在了程簡萱舅舅身上。

    她父親早逝，母親和舅舅撐起程家家業。

    程家親戚自然不樂意外姓人管理程家。

    所以程家親戚各種鬧騰。

    好不容易盼到兒子快畢業了，可以正式上任了。

    又出現這種事。

    程母一氣之下重病在床，程簡萱舅舅心疼自己親姐和外甥女，只好忍著各種猜疑謾罵坐鎮程氏集團。

    程簡萱受了驚嚇，在家修養了好幾個月才去上學。

    一直擔心蕭涵，每天都發信息問候。

    蕭涵臥病期間沒跟外界接觸，一登上自己的QQ就看見了兩百多條來自同一個人的信息。

    不由心暖。

    百無禁忌（蕭涵）：我沒事了，簡萱你不要擔心。

    不敬神佛（程簡萱）：我哥死了。

    百無禁忌（蕭涵）：【默哀.jpg】可以問下為什么嗎？

    不敬神佛（程簡萱）：意外事故，但我母上說我要為此承擔責任，因為我是我爸唯一的孩子了。但是憑什么，我本來就不學無術啊，他們自己慣的，為什么還嫌我什么都做不好。

    ……

    沒想到那么久沒聯系，程簡萱還是一點都沒有變，什么事都跟蕭涵說。

    如果是以前，蕭涵一定同仇敵愾，支持程簡萱繼續叛逆，好好做一個永遠無條件支持她的網友。

    可經歷了這場變故的蕭涵開始明白，面對災難時無能為力會是多么可怕。

    只有自己強大才能無畏風雨。

    但明顯，比她小一歲且起不經世事的程簡萱沒有這個覺悟。

    蕭涵嘗試著開導她學著努力，全是徒勞。

    可能是程簡萱習慣了放縱，也可能是真的沒有被逼到絕路，更大的可能性是家里越逼她，她越是不愿意上進。

    當然，程簡萱自身也不適合當上位者。

    她適合安安靜靜地畫幅畫，插個花，看會書，享受生活。

    蕭涵漸漸認清個體的差異性了。

    不是誰都有死里逃生的經歷，不是誰都能跟過去的自己痛痛快快的告別。

    有些人真的不能接受從前的東西只是刻在了骨子里，在潛意識里影響自己。

    他們希望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留下，抱著回憶過日子。

    這也是蕭涵以前的態度。

    如今，她，迫不得已，學著去舍棄一些自己珍視的東西，去淬煉記憶。

    這是一個極端痛苦的過程，或許程簡萱可以繼續隨心所欲，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蕭涵有一顆在Y市呼風喚雨的野心，背后還有一個在槍林彈雨中站起來的家族。

    她有最好的學習資源，花不完的錢。

    就像開了金手指。

    這是個天真的想法。

    嫡系這邊的蕭家人，刀槍不入百毒不侵，是因為他們曾經遍體鱗傷，無藥可醫，而不是與生俱來。

    他們手上真的都不干凈，從小就是地獄模式的訓練，他們是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魔，當然不懼人心險惡。

    而遲到的蕭涵在他們面前顯的是那么渺小和不堪一擊。

    要想有立足之地，勢必要學會放棄。

    放棄那些很喜歡卻不見得重要的愛好。

    見識了蕭家新一代十來歲小孩殺人不眨眼的狠戾，蕭涵才知道生命在蕭家完全是不值得一提，

    蕭家要的，是能力。

    與血緣沒什么關系。

    怪不得蕭涵外婆為了外孫女可以這么付出。

    她不想讓這樣清澈的一個孩子成為蕭家壯大之路上的祭品，一個泯滅人性的祭品。

    這也是蕭楚一直沒讓蕭涵回來的原因。

    蕭家嫡系的孩子，是風光無限，站在制高點。

    但他們往往連最起碼的親情都奢望不起。

    蕭涵她們好不容易逃出去了，他又把蕭涵認回來，豈不是白費了姑姑一番苦心。

    但蕭涵也十六了，蕭楚最終還是決定征求她的意見。

    她已經過了到島上去訓練的年紀。

    剛剛認回，扔出去歷練也可省了。

    他盡量，讓她平安長大。

    好好讀完管理類專業的博士，放到致丞去當個部門經理也可以。

    這點事他還是可以幫她安排的。

    想來父親也不會為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