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門引 一 (關于一夜情的始末)
辛明燕把馬趕的飛快,快到魏青云幾乎快要追不上她。 她馬術不好,她知道自己隨時有可能摔斷脖子,但她不在乎。她想,從馬上摔下來,最差的結果就是和魈做一對鬼鴛鴦,去閻王殿上拜堂。 他倆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們要是都死了,她在閻王面前反倒可以堂堂正正做個蕩婦,他就是個jian臣,他倆天生一對。就算是下油鍋,也能燉成一鍋湯。 可辛明燕又想,她不能跌下去,就算摔下去了,她也得爬起來繼續趕路。她得去見他,因為素和重年,她也得活著去見他。 潼關的風和酒一樣烈,西風灌進她的袖子里,激的她渾身冰涼。 辛明燕忽然發現,她認識了魈七年,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她在馬上,所有的景色飛快的向后退去,她開始回憶她和魈之間所有能稱之為故事的東西。 每每想到這里,她都開始慶幸她是皇上親封的凌光王世子,而不是那些侯府里那些盲婚啞嫁的貴女。兄長讓她扮成男子,欺君罔上的承了王府的世子之位,她沒有拒絕。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再也不可能像尋常女子一樣嫁給一個如意郎君,可她不在乎。于她來說,這總比那些困在后宅碌碌無為一輩子的女人要好得多。 可是當凌光王辛明荊大婚的紅綢掛滿整個王府的時候,她終究還是不甘心的。 這就是她出現在南風館的原因。 辛明燕第一次見到國師魈,是在南風館里。 隔間小倌的的叫喘聲,來客的笑罵聲,她站在堂廳尚能聽清。說那些才子佳人的風月事,向來與這等腌漬地方無關。 可辛明燕向來離經叛道,她只想來買快活,十八年僅此一次的快活。 她溜出王府,換上了多年未穿的金線繡羅裙,裙擺的芍藥花在南風館迷離的燈火下閃著少有的光澤。可惜唯獨她眼側被畫上了細密的芍藥紋,平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她想,這夜沒有凌光王世子,只有她辛明燕。 南風館的小廝驚異她古怪的著裝,小心翼翼的招待她。她摸著自己口袋里的銀兩,點了南風館頭牌的牌子。 小廝向她指了包間,卻沒引她過去。她提著羅裙向樓上走去,胭脂甜酒聞著有些醉人,把珠簾臺炷都熏的迷離,她一時間竟覺得自己有些找不著方向。 她撩開了裝飾最華麗的包間的門簾,探頭向里望去,只看見一個白發的男人,著暗綠色衣裳,獨自憑闌遠望。 “你是這里的頭牌?”她問道。 那男人回頭望向她,神情似乎有些驚訝,但掩蓋的很好。 這個男人的瞳孔是灰白色的,嘴上抹著墨綠的胭脂,看起來似仙似鬼,倒是讓辛明燕心中一驚。但她常去隔壁的怡紅樓,多少知道些這種館子捧頭牌的手腕,便只當他生的奇異,招人想花錢買個新鮮。 她走進了包間,仔細端詳了會兒男人,對他說:“你今晚我包了。” 男人瞇了瞇眼,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盯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這一晚上,怕是姑娘包不起。” 男人的聲音算不上低沉,卻有種無端的壓迫感。 辛明燕解下斗篷,隨手一丟,就往床上坐去。 “錢不是問題,千金難買我高興。” 他倆滾到床上去的時候,辛明燕心里并沒有想象中的快樂,但她很痛快。他們觸摸彼此,親吻彼此,撕咬彼此,纏綿而炙熱,像是兩個素未謀面的舊情人,忽然找到了自己紅線的那一端。 性是痛的,是苦的,也是歡愉的,辛明燕熬了十八年,終于在這一夜嘗了個透徹。 所以當早上從臥榻間醒來的時候,辛明燕渾身酸痛,但神清氣爽。她想她應該給這個頭牌打點賞錢,問問他的名字,然后當作一個穩定的床伴。 她尋遍了整個南風館,都沒有尋到昨夜那個白發白瞳的男人。 辛明燕第二次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她才知道,他是當朝國師——魈。 那日晚上她偷溜出門,同淮南王府的表哥魏公子去怡紅樓,本是去聽曲喝酒,沒想到魏公子和彈琴的憐花姑娘看對了眼,嫌她坐在一旁礙事,便要支走她同憐花姑娘共度良宵,她無奈只得獨自去尋歡。 恰巧那日趙尚書府邸被抄,尚書府被羽林軍圍了三層,國師魈和羽林軍統帥素和重年將軍親自動手。 辛明燕知道大魏是有宵禁的,但事實上夜巡的禁軍也不敢真的去抓王孫世子,大多數時候都放任他們自由。 但辛明燕運氣不太好,她在巷子里七彎八轉,竟撞到了國師魈殺人放火的現場。準確的說,她又一次碰到了南風館里的那個男人,這一次,他在殺人。 那人像感知到什么似的,明明隔著五十來步遠,就回頭看向她。 月色一點都不溫柔,她看到那個男人白色的瞳孔在夜里發亮,像是又一輪月亮。 人一生只會溺一次水,也只會墜死在一條河——她在后來這樣跟魈描述那個夜晚。 他看向她腰間凌光王府名牌,說道:“辛世子,別來無恙。” 辛明燕堪堪擠出一個笑來,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的樣子,俯身作輯。她不認識國師,但今夜能號令羽林軍的,除卻素和將軍,就只有協同清理門戶的國師魈。 魈揮退了士卒,留下了一個空蕩蕩的巷子,蜿蜒一半的血跡,和一顆沒有主人,兀自滾在石階上的腦袋。 他說:“世子腰不錯。” 她回:“國師大人也不賴。” 他又說:“想不到世子大人居然有這種嗜好。” 她回敬:“想不到國師大人居然好這一口。” 然后他們同時安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魈忽然像想起什么很有意思的事一樣,笑道:“凌光王這可是欺君的大罪。” 辛明燕眉毛一挑:“是又如何。” 魈向她走來,他站在她面前,離得極近,像是嗅到了什么特殊的味道,他的鼻尖劃過她的側臉。 后來他們接吻,吻的天昏地暗,在沒有完全干涸的血跡間留下腳印,在一顆孤零零的腦袋旁撩起袍子zuoai。這一次,辛明燕莫名快活起來,她覺得自己是個瘋子,國師魈也是,他們瘋的如出一轍。 他們不說話,只是親吻,然后從親吻蔓延到撕咬。巷子并不適合充當性愛的溫床,但它是一個不可言說的遮羞布,他們在這個夜色覆蓋下的角落里,不必成為任何人,也可以成為任何人。 寂寞的人總能找到同樣寂寞的人,但同樣的,熱烈的靈魂也可以燃燒另一個熱烈的靈魂。 但像他們這樣的人,并不是一開始就會說愛的。 他們的確成為了關系穩定的床伴,在那些不甘寂寞的夜晚。一開始他們很少交談,好像對方的過去與未來都是無關痛癢的事情,朝廷風云和王府秘辛都不值一提,他們只是渴望對面的那一具身體。 他們享受孤獨,但從不試著去填滿那個洞。 很長一段時間后,魈會和辛明燕聊天,他們躺在南風館的床上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他們開始談城南的花,西域商人帶來的胭脂,還有關外的雪。 說來很奇特,他們兩個人幾乎都站在了大魏的頂端,站在了那令人艷羨的高度,在琉璃杯盞間享盡風流,似乎一切所求都能夠得償所愿。但他們卻沒見過城南的野花,一如他們沒有見過關外北風卷起大雪的光景。 辛明燕其實是想的,魈也想,但他不說。 他們談及關外,說那里的鮮卑人以牧羊為生,他們跟著羊群隨遇而安,從不知道第二天會停留在哪片土地。 他們談及西域來的小王子,他帶來了有著奇香的胭脂,女人們相信用這樣的胭脂親吻情郎,他們就永遠不會變心。 他們提起皇上,以不屑而輕佻的語氣。魈說皇上就是一個死了情郎的鰥夫,又說他好男色,睡了素和將軍。素和將軍是皇上從鮮卑撿來的貴族,生得一張好臉,卻在皇上身下承歡。 辛明燕聽完砸了砸嘴,心不在焉的表示惋惜。然后問他,“你呢?” 辛明燕覺得身邊的人明顯頓了頓,旋即悶哼一聲:“比他好一些。” “我哥說,他和誰都走的不近。”辛明燕說,“但他是個聰明人。” “不過滿朝文武,又有幾個不是聰明人呢?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 “他提起過我嗎?”魈問。 “其實我想聽你自己說。”辛明燕往他那邊挪了挪,“我的經驗告訴我,不要太相信他的話。” “你應該信他一次。”魈轉過身去看她。 辛明燕后來才察覺,魈一直都不太喜歡說他自己。 大約過了些時日,他們的床伴關系變得溫柔起來,甚至開始在南風館以外的地方相見。 魈幾乎可以說得上是一個體貼的情人,他在見她之前會特地換上沒有血腥味的衣服,即使他剛從大理寺的地牢里離開。他會開一些有意思的玩笑,或者送她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就像任何一對情侶之間會做的一樣。 辛明燕偶爾會換上女裝去見他,她穿上素色的衣裙,和他在西坊的夜色中做一對尋常人家。 他們也會爭吵,爭吵的理由各種各樣,但最終都會用親吻或者是其他什么甜言蜜語取代。 辛明燕有時會犯小女兒家才有的脾氣,大體是平時能讓她嬌縱的機會并不多,魈反倒十分熱衷于看到她氣急敗壞的模樣。 她不喜歡魈綠色的胭脂,十分不喜歡。當他們接吻的時候,墨綠色顏色總是將她的臉蹭的臟兮兮的。 辛明燕氣急了,會直接罵他綠油油的王八成精。然后他們就因為這一點小事吵起來,用一些很幼稚而粗鄙的詞攻擊彼此。 她直言不諱他在朝堂上的種種劣跡,例如前幾日他又剝了誰的皮,毒死了哪個臣子。她說他陰毒,是個小人,不得好死,然后把自己罵得氣喘吁吁。 魈便說她是不甘寂寞才找上他的,與紈绔子弟為伍,和怡紅樓的婊子們也沒差。 辛明燕罵完很快會閉嘴,因為她總會想到,她的哥哥凌光王也和魈同是一種人,她自己也不能全然例外。 而魈罵完,他就開始長久而安靜的注視她,辛明燕無法從他那白色的虹膜里看到些什么,她只是覺得可悲。 好在這樣的情緒并不會持續太久,他們總是能很快忘掉這一切,然后裝作什么也沒發生過的樣子,繼續扮演愛侶。 “如果生來就不得好死,那就死得其所。”魈是這樣對她說的。 她有時候很好奇,為什么市面上會賣這樣奇詭的顏色的胭脂,后來她才知道,這是魈的杰作。 世人皆知國師魈擅長制毒,卻少有人知道他也擅長調香。而辛明燕知道,他調香之余,還有些小小的癖好。 她二十歲生辰的及冠禮,魈送給她了一套親手調制的赤橙黃綠藍紫黑七色胭脂,她開始時氣的想打他,卻又轉念一想,將那幾個精巧的瓶瓶罐罐妥善收拾起來。 與他們來說,似乎每件風花雪月事的前奏,都是嘲諷與爭執。其實很難說清,這是否是愛,但他們兩人間都有種沉默的默契,就好像他們或長或短的一生,都只配得上這樣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