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軒做了一場夢。夢里他是剛放火燒了院子的五歲小楚二，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涼亭里談笑風(fēng)生的父子，臉上有自己都未察覺的渴望。

    這是他過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

    楚軒從不喜歡節(jié)日，因為每每那時，院里的下人都緊緊看牢了他，恨不得把他拴條繩，再鎖在屋里；生怕他沖撞了將軍府其他的貴人。年幼的楚軒在沒弄懂節(jié)日的意義前，只先憋了滿心的厭惡。

    這在他看見楚將軍和長兄喝酒賞月，和樂融融的親情之景時，眼里不由滿是驚羨。他想：原來節(jié)日是這么回事，難怪那些刻薄嘴臉的院里仆人談起過節(jié)都是一副歡喜的模樣。我也想和他們坐一起，我想讓他們也能朝我笑。

    楚軒如此想著也如此做了。他徑直走上前去，在亭前停了下來，照新來的侍女教得規(guī)矩恭敬行禮喚了聲：“孩兒見過父親，大哥。”

    亭里一下子靜了下來，楚將軍臉上那抹笑意也隨著他的出現(xiàn)而抹平了，帶著冷意地問到：“你怎么自己跑出來了？”

    似是一盆冷水澆下，縱被拒絕的干脆，他仍是不甘心。楚軒抬起頭，臉上繃著沒什么表情，僵硬地緩緩回答道：“我也想和父親、大哥一起賞月、吃糕點……”

    “不必了。”楚將軍飛快截住他的話，道：“想吃糕點你回自己院里吩咐下人去廚房做就好了，至于賞月，你在院里和院外看到既然都是一輪月亮，那就更不用往外跑了。”

    最后一句話收尾：“你快回去吧。”

    楚軒低著頭，半晌回了句：“好。”便轉(zhuǎn)身走了。

    十六歲的楚軒在夢里冷眼看著五歲的小男孩硬撐著冷漠表情走回院里，在關(guān)上門后，撲在床上大哭了一場。

    時間往后推移，小孩難過總是一陣的事，再有機(jī)會，總是不死心地往前面湊。每次的場景卻都不例外：將軍冷漠地讓下人把他帶離自己的視線，而長兄，坐在一旁戲謔地笑，仿佛在看丑角賣力地演出的好戲。

    楚軒在府主人那里受的冷遇讓幾個膽大的奴仆淡了之前他放火的印象，開始若有若無陰陽怪氣地嘲諷起他是名不副實的主子。楚軒抬手就是把桌上的碗碟朝那奴仆的臉扔了過去，在奴仆滿臉鮮血的驚懼眼神里，扯著他頭發(fā)就往墻上撞。

    誰都沒想到一個小孩能有那般力氣。那奴仆被人從他房里拉出來時，已經(jīng)沒氣了。

    那幾個嘴碎的奴仆不多時，紛紛丟了性命。一時間，楚軒院里下人們紛紛謹(jǐn)言慎行，生怕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來。

    夢外的楚軒靜靜看著一切，時光飛逝間，只見一晃眼，出現(xiàn)在面前了一杯酒，還有老皇帝身邊的老太監(jiān)晃動的不懷好意的臉。

    楚將軍緊緊抿著唇，眼睛死死盯著那杯酒。

    老太監(jiān)不忘再添把火，笑瞇瞇地說：“這可是陛下特地為令公子準(zhǔn)備的美酒，楚將軍和大公子若愿向陛下表忠誠，便快讓大公子飲下吧。”

    一片僵持氣氛下，突兀冒出了小孩的笑聲。小楚二“嘻嘻”笑著仰著脖子拉著楚將軍衣袂，白嫩手指指向那老太監(jiān)手中的托盤：“這是宮里的酒？我還從未嘗過呢。爹爹莫要偏心大哥，也讓我嘗嘗唄！”

    楚將軍賺了下眼珠，定色朝著那老太監(jiān)道：“楚某向來忠于陛下，這杯酒犬子也是非喝不可了。只是，陛下令楚某兒子飲下，可未說是哪個孩子。二公子竟然有心，那邊把這酒給老二吧。”

    老太監(jiān)面上一陣慌亂。楚將軍這代子嗣單薄，這么些年和外人談起的、帶出去的兒子從來只有大公子，以至于根本沒人知道楚將軍什么時候不聲不響地又養(yǎng)了個二兒子。

    楚軒乖巧地捧著酒杯喝了個見底，仰著頭可憐兮兮道：“我好暈啊。”

    楚將軍待他一向冷漠的表情稍緩，忙吩咐下人道：“還不快扶二公子回房休息！”

    這一場昏迷就是五天的功夫。

    待再醒時，他的父親帶著自己器重的二兒子已經(jīng)趕去邊疆平戎羌戰(zhàn)亂了。楚將軍唯一給楚軒留下的只是一句輕飄飄的“好好休養(yǎng)”，僅此而已。

    那段時間，他躺在病床上日日嘔血。本就白皙的膚色更加蒼白，像畫上走下來的忘了著色的人物；好不容易養(yǎng)起來的一點rou也消光了，雙頰凹下去，印得那一雙葡萄似的大眼嵌在面上有種不協(xié)調(diào)的瘆人。

    縱然小楚二那時心思再百轉(zhuǎn)千回，也不過還是孩子的單純性子。以為那酒里的藥只是讓自己大病一場，總有好的一天。直到后來，他才知道這杯酒有多兇險：他這一生會被病痛糾纏，咳血而始，吐血而亡；再也不能如其他少年郎那樣鮮衣怒馬、姿意快活。

    六歲的楚軒決定了自己短短一生將不過三十年的宿命。

    楚軒后來細(xì)細(xì)想來，也想不透這到底值不值得。他幾乎用了一條命想博一把親人的寵愛。但那個新年，即便戰(zhàn)事已平，楚將軍和大兒子仍未歸京。只余楚軒唇色慘白地看著窗外的簌簌雪聲，聽著外頭的喜悅的煙花炸開聲，忍著體內(nèi)的陣痛，獨(dú)自一人過了人生中第一個新年。

    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要不來感情。

    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即便沒有愛，他還是換來了將軍的愧疚。

    源源不斷的藥材送到他的院子，絡(luò)繹不絕的名醫(yī)在將軍府往來。楚軒的身體即使暗地里已經(jīng)千瘡百孔，但看起來仍是漸漸好轉(zhuǎn)。大概是那毒的后遺癥，楚軒的味覺極其不靈敏。天天要被灌大碗的藥汁，他也不含苦不哭鬧地乖乖喝下，讓那些老大夫們對這個小孩嘖嘖稱奇。

    楚軒第一次打馬上街時和一個官家子弟發(fā)生了口角。兩人誰都不愿讓，騎在馬上堵在路中央。楚軒被周圍來往的人看得直皺眉，拉了拉韁繩，想著“與其被人當(dāng)猴看，不如讓一下便算了”，正準(zhǔn)備往一邊退；那官家子弟嘴里還不饒人：“楚將軍這么多年都沒說過自己還有個二兒子，誰知道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東西！”楚軒的手生生換了方向，一鞭子抽到了對方那匹馬上。

    那馬驚叫一聲，四蹄亂躥，那公子一驚下沒握住韁繩，猛得自馬背上落了下去。

    楚軒后來聽說，那公子的父親氣得要為自己愛子討個說法，但卻無疾而終。后來得知楚將軍暗地里替他處理好了。這也變相向京城宣告，這個兒子仍是享受將軍府威名庇護(hù)的。

    也至此，橫行霸道、肆意跋扈的楚二在京城漸漸出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