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蘇眉玉悲故友
蘇眉玉下了臺,踩著細高跟蹬蹬往姐兒們住的后廂房去,那邊鴇母在身后哎哎呦呦地叫喚,埋怨他今晚只彈了兩首曲子,忒不給客人面子。是蘇眉玉得意的作品之一,他心道您就知足吧,要是被懂行的聽出這是曲明清遺作,大鼻涕泡都能美出來! 他匆匆回到休憩的房間,掀開銅鏡才發現面紗不知何時掉了。想起剛剛糾纏的公子哥,鼻尖不屑地哼出一聲,只道他和其他貪財好色的紈绔沒什么兩樣。蘇眉玉耳聰目明,中途聽到幾句客人的品評,有個說這曲是失傳之寶——其實說對了一半。當年琴譜只留下前半卷,后半卷是由蘇眉玉的養母在青樓里譜寫,可惜還沒在這紅煙綠柳中彈出個名堂,養母就去了。幸好蘇眉玉通音律,不然真要成失傳之作了。他愛憐地撫摸一下養母留下的琵琶,深深嘆了口氣,心知酒rou紈绔里就算有懂行的,也定不會是那個調戲自己的登徒子。 蘇眉玉匆匆卸干凈臉上的脂粉,褪去高叉旗袍和絲襪,改換一條青色的長袍馬褂,襯得臉格外稚嫩,好像一個年輕的男學生。脫了高跟鞋才發現腳后跟磨出那么大一個水泡,他也顧不上叫疼,換上鞋子從后門出去,急忙忙叫了輛黃包車。車夫見他一個男學生居然從青樓跑出來,感嘆這世道怎么了,毛都沒長齊的小子也要來嫖呵?問過才知道,原來要去城北的莘淮街,那地方是出了名的貧民窟,凄涼得跟荒郊野嶺似的。車夫偷眼看了看身后那張白凈的小臉兒,在心里默默編排一通“窮小子傾財逛花樓,只為博美人一笑”之類的通俗戲碼。 蘇眉玉雖窮,車錢卻是一分不少地給,看在老人家拉趟車不容易還要倒貼二毛。還沒進門就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動靜仿佛一個病入膏肓的可憐人拖著一口沒斷的氣,聽著直叫人瘆得慌!車夫聽了寒毛直豎,唯恐里面的人患了什么傳染病,趕緊拉著車快步走了。 蘇眉玉推門進去,榻上他的弟弟歪著半邊身子,咳得一雙眼盛滿的淚花。旁邊立著一個姓趙的阿姨又是拍背又是喂水,卻怎樣也止不住這驚天憾地的咳嗽聲。蘇眉玉拿過趙媽手里的茶壺,坐去榻上把弟弟單手往懷里一抱,一邊拍他的背順氣,一邊把壺嘴遞到他嘴里。 “可吃過藥了?” 男孩頭偎在哥哥懷里,艱難地點點頭,趙媽在一旁說:“玉哥兒,小少爺打吃了晚飯就咳得厲害,我這沒法子了.......這才托人叫你回來看看!”她從鄉下來,沒見過大世面,見了誰都“少爺”“老爺”地亂叫一氣。 蘇眉玉無奈地一嘆氣。他是很疼愛這個弟弟的,即便與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過去他們間唯一的維系是蘇眉珠的母親——無錫的一個賣唱撫琴的頭牌名妓。十二歲那年眉珠弟弟的母親——也就是蘇眉玉的養母逝世,蘇眉玉抱著襁褓中的弟弟逃出青樓,坐火車來到上海,賣過藝也乞過討,好不容易把弟弟拉扯到上學的年紀,弟弟卻突然病倒了。城北的黃神醫說是風寒害的肺疾,一種呼吸道疾病,蘇眉玉沒錢把弟弟送到醫院里救治,在黃神醫那兒賒了款子開中藥,身兼數職一點一點還。 日子漸長,蘇眉珠的病非但沒有好轉,反倒愈發嚴重了,早晚都能咳出一灘血來。叫學醫的朋友來監察,才發現黃神醫開的藥方并不是治病的,而是普通的補藥。蘇眉玉怒極恨極:什么狗屁神醫,簡直是個騙錢的神棍!虧得自己以前還覺得他好心,真是瞎了一雙眼! 事情敗露,黃神棍不知逃去哪兒,上個月蘇眉玉又找了一位中醫,這回開的藥的確能治肺病,卻比之前貴了十倍不止。蘇眉玉的積蓄三天就在藥罐子里泡光了,咬咬牙脫去長衫,穿起旗袍,男扮女裝彈琵琶去,倒真在醉仙樓里彈出一點名堂,收入足以支撐抓藥的開銷,還為弟弟請了一位婆子悉心照料。 蘇眉珠像個小鵪鶉一樣偎在哥哥懷里,在他的拍撫下喉嚨不那么疼了,嗓子也不癢了,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兒,就恢復了活蹦亂跳的天性,鬧著要哥哥給自己講逸聞趣事。蘇眉玉摑了他屁股一巴掌,佯怒道:“也不看看現在幾點鐘,還不老實睡覺!”他卸了妝是十成十的男孩子,頂多眉眼清秀了些,在家扮演著如父長兄,十分嚴厲,一點女氣也沒有的。 蘇眉珠聽了,不鬧著要逸聞趣事了,要哥哥給自己講睡前故事。趙媽在一旁憋不住笑,說:“小少爺一見了老爺就什么病都沒了,老爺比冬蟲夏草還靈!” 蘇眉玉心說我倆明明是兄弟,你這么“老爺”“少爺”地叫,豈不是亂了輩分?當下遞給趙媽一盞紅燭,把她勸回西屋睡覺,自己則在東屋摟著弟弟,給他講醉仙樓里的趣事。他當然不會告訴弟弟自己在青樓做營生,把地點偷換成尋常飯點糊弄過去,說自己這個服務生當值時,遇到一個手藝人在凳子上丟了只圖釘,沒等自己過去收走,就來了個闊太太一屁股坐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個太太的后屁股墊了東西,難怪那么翹呵!這倒不是蘇眉玉胡編亂造,那手藝人撒圖釘其實是醉仙樓的彩蝶往椅子上立了支釵子,而闊太太的原型是最愛奚落人的春杏——這下青樓里誰都知道春杏的大屁股是墊出來的!也虧得她今晚沒有使這手段,不然被客人撕去旗袍發現端倪,那可真要落下天大的笑柄了。 蘇眉珠聽了樂得直拍手,對著哥哥的胸膛捏捏打打,求他再講一段。蘇眉玉這幾年每晚睡前都要來這么一下子,就算肚子里再有故事,也是江郎才盡、黔驢技窮,于是閉上眼睛裝睡。蘇眉珠又在被窩里撲騰了一會兒,漸漸把自己折騰累了,便也合上眼睡了。 次日起床,第一件要緊事就是去醉仙樓給沈mama賠不是,給她說明昨日家弟病急,所以才早退了。沈mama哼哈答應著,手往袖子里一縮,有些心虛似的。原來昨晚孔六爺臨走前賞了一只翡翠綠的大鉆戒,指名道姓是賞給小琵琶玉兒的,沈mama趁其不在,偷偷密下了。 蘇眉玉又去后廂房跟幾個交好的姑娘打招呼。彩蝶正對著銅鏡梳妝,一雙眉毛畫得峨眉小山似的起起伏伏,從鏡子里照見蘇眉玉,對他笑吟吟說:“玉哥兒,你來的正好,快幫我畫個眉毛!”醉仙樓里人人都知道蘇眉玉是男兒身,也人人都知道他眉毛畫得好,好比畫龍點睛,黛筆一勾,面前這張臉就活泛了。 蘇眉玉接過眉筆,作畫似的在她臉上勾勒起來,彩蝶仰起臉抿著嘴笑,呼吸輕輕拂在蘇眉玉的臉上:“昨兒伺候的那個大軍官真奇怪,我那么鬧他他都八風不動,愣是衣服都沒脫就睡下了,真是蓋棉被純聊天!” “那是你本事不夠,改明個換玉哥兒伺候,保準一亮相就叫男人們軟了骨頭。”一連串話語如崩豆似的嗶嗶剝剝蹦出來,噼里啪啦撒進后廂房。蘇眉玉和彩蝶聽出是春杏,心照不宣地沒與她搭腔。春杏不依不饒地挑唆:“彩蝶呦,可別說jiejie沒提醒你,少跟玉哥兒走得太近乎,他是煞星轉世,小心連你一起方了!”昨日孔青見了蘇眉玉就轉了性,非但沒與自己顛鸞倒鳳,反倒倚在廊下抽了一宿的煙,春杏還能怎么辦,只能言語上故意刺應他,手絹拂了一下他肩膀說:“玉哥兒你說是不是呀?” 蘇眉玉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替彩蝶畫好了眉,就悄沒聲地告辭了。他倒不用成天擱這兒耗著,當初跟沈mama說好的,除了有大人物欽點,每周亮兩三次相就夠了,叫客人瞧個新鮮。這會兒匆匆告辭,是要去附近的又一村大酒店打工,一路上都在琢磨春杏的話。他七歲時父母死于一場大火,十二歲時養母去世,如今弟弟又患了肺疾,春杏說的話雖然晦氣,但也不無道理。 他前腳剛出醉仙樓,后腳就出事了?!白硐蓸莾纫稍泼懿?,青樓女子橫死他鄉”,蘇眉玉第二天聽街上賣報的小童吆喝也是一愣,拔腿就往青樓去,問過才知道,今早龜公挨個房間敲門換夜壺,發現彩蝶橫死在床上,額上那么大一個血窟窿,尸體都涼透了,怕是死了一夜!蘇眉玉倒吸一口涼氣,問:“是槍殺?你們夜里都沒聽見動靜?”沈mama嚇得昏死過去,送去就醫了,旁邊自有其他窯姐兒回答他,也是驚魂未定的樣子:“可不是嘛,悄沒聲的,聽軍爺說是手槍里安了消音器!” “查到兇手了?” “哪能啊,尸體剛被提走!” “誰提的?” “巡捕房探長江二爺,還有個穿西裝的高個子,看打扮也不像跟包啊,不知是江二爺的哪個朋友。”窯姐兒想起兩人英姿颯爽的樣子,不由得犯起了花癡。 蘇眉玉難過壞了。醉仙樓里數彩蝶跟自己最要好,非但不嫌棄自己是男兒身,還教自己如何捻蘭花指、如何蹬高跟鞋走路,如何在脖子上撲白粉掩蓋喉結。要說自己現在一穿上旗袍就能搖曳出萬種風情,彩蝶功不可沒!一想到昨天還為她描眉畫眼,今天人就沒了,黑瞳里含著一點顫動的淚光,直奔巡捕房去見她最后一眼。